第19章 鄭淑宜
陳嶼嶠對林雙說:「你跟我來一下。」
走廊盡頭的自動販賣機旁,他彎腰撈起出貨口的瓶裝水,遞給身後的人。
林雙的指尖扣著瓶身,清澈的液體扭曲著她的指紋。
她靜靜地等他開口。
陳嶼嶠仰頭喝了一大口水,視線落向身畔的林雙。
他說:「鄭淑宜……」
覺察女孩眉頭輕跳了一下,似是對這個名字有了條件反射,他的嘴角扯出一彎笑弧,文不對題地問她:「我總是喊她的名字,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林雙想了想,最初的時候抱著刻板印象,覺得他對母親直呼其名,驗證了「不孝子」的名頭。後來又覺得,可能那只是他習慣的一個稱呼而已,就像她愛喊林宛燕「林女士」那樣。
她不答反問:「為什麼呢?」
「她在同齡人里,算是很晚才生孩子的。我上學后,有我爸照顧家裡,她也能放手去評職稱、爭先進。」
這和林雙梳理鄭淑宜信息時得出的結論是一致的:她是結婚生子后才一步步榮譽等身的。
「但最開始,她要麼是評職稱敗在外語上,要麼是被領導要求把優秀員工的機會讓給更年輕的同事以示激勵。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年,她在的急診科第一次評上了市醫療系統先進科室。雖然是個團體獎,她也高興得不得了。」
「但是,證書上卻寫錯了她的名字。」
陳嶼嶠清楚地記得,那時他上初中一年級,周末在家待不住,去醫院找鄭淑宜。
那是父親去世后,他第一次去鄭淑宜的工作場所,一個人把急診科所在的一樓走了個遍。
右手邊靠近另個出口的辦公室里,鄭淑宜立在一群人中間,抱著紅彤彤的獲獎證書,反覆向戴著黑邊眼鏡的男人確認:「這上頭的名字,能改嗎?名字能改嗎?」
男人語氣隨意:「不就是寫得太潦草了?要改還得報上頭審批,很麻煩的。再說,獲獎的是你們科室,你們科室里有誰,叫什麼名字,大家都知道哇。」
「可是……」鄭淑宜喃喃道,「我不叫證書上的名字啊……」
男人肅了肅表情:「鄭護士,要以全局為重。不要那麼計較個人得失。只是寫錯了一個字,還可能是筆跡的問題,就不要這麼斤斤計較了。再說,這一次的評獎之後,還有下一次呢?下一次,難不成還寫錯?」
可是,那個男人不會知道,這一次的評獎之前,她經歷了多少次失敗和從頭再來。
而那一年,她已經四十七歲了。
陳嶼嶠默默地注視著微彎下腰的鄭淑宜。她站著,側臉對著門外露出一角校服的他。他看到上頭掩不住的失落。
鄭淑宜最終抱著獲獎證書無功而返。那裡頭,「鄭漵宜」的手寫黑字擠在一群同事的姓名中間,對著她擠眉弄眼。
雖然並不只是寫錯了名字的問題,雖然鄭淑宜自那之後,厚積薄發般,迎來了職業生涯的巔峰,獎項拿到手軟,也在次年評上了高級職稱進而延長了退休時間……
陳嶼嶠還是在那天當著她領導的面喊出了「鄭淑宜」大名,並且從此再也沒改過口。
他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理,似是這樣可以補償母親的失落。
而且,他覺得,比起「陳太太」、「陳媽媽」,她更喜歡「鄭淑宜」、「七院護士長」這樣的稱呼。所以,她從來沒有糾正過他。
……
陳嶼嶠一手捏著空了一半的瓶裝水,松垮垮地倚在自動販賣機旁,娓娓道來這段往事。
林雙認真地聽著,心裡有些疑惑他為什麼沒來由轉入這個話題。
陳嶼嶠的口吻淡淡地:「所以,我就一直喊她的名字。以前,是為了讓別人知道她是誰。」
他停頓了一下,指尖的瓶身被捏得咔咔作響,垂下眼睛望著面前的女孩,一直望進她慢慢攪起波瀾的清澈眼底。
「以後,大概是為了讓她自己知道,她是誰。」
「鄭淑宜患的是阿爾茨海默病,對嗎?」
「陳嶼嶠……」林雙驀地有些難過。她的預感是對的,他猜到了母親的病因。
這是她從業以來第一次遇到的難題:一方面是案主要求的「保密」,另一方面是相關方自己獲知了「謎底」。
她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他:「你怎麼打算呢?」
她的目光投向5006病房,此時小江應該在裡頭做鄭淑宜的工作。這場母子會談目前來說並不算順利。鄭淑宜表現出的,更多的是對兒子的嫌棄和不信任。她不確定小江能不能說服她,讓她開誠布公自己的病情;而陳嶼嶠又會不會配合地表示會照顧她。
陳嶼嶠聳肩:「當然是陪在她身邊照料啊。」
輕輕鬆鬆的一句話,令林雙如釋重負。
「所以現在又該我拜託你,幫我說服鄭淑宜接受我這個兒子。」
「沒問題噠。」林雙應得清脆,「我們是盟友嘛。」
這一次,沒有「等價交換」,沒有「以牙還牙」,只有真誠的互幫互助,十足的彼此信賴。
陳嶼嶠話鋒一轉:「不過,你可以裝作並不知道我已經知道她的病因了嗎?」
林雙不解。
「她一定會因為不想拖累我,而選擇不告訴我真相。」
他篤定地說道。
「也會因為這樣,不讓我回到她身邊。」
嘴硬心軟的鄭淑宜,抖落一堆他的不是,試圖證明母子永不和解。卻忘記了那些過錯背後,是身為母親的她默默的縱容。
陳嶼嶠想,她也許是故意略過,也許是真的忘了。但沒關係,他會替她記得。
記得初中夏令營被叫家長,並不是因為他路遇蟑螂的「驚天一喊」,而是「這個孩子膽子小,沒有男孩樣」。
鄭淑宜反覆找了營長四五次,一定要讓他收回那句「沒有男孩樣」並向她的孩子道歉,強勢得一度鬧到了班主任和年段長那裡。好在,學校的老師都很好,還藉此開展了消除性別刻板印象的演講活動。
他也記得高中把文藝匯演創新獎獎盃拿回家后,一個錯眼的工夫就找不著了。以為被自己弄丟,他懊惱很久。直到大學離家前收拾行李,他才在久未開啟的、存放父親遺物的抽屜里發現那隻水晶杯。是鄭淑宜放進去的。像塵封,又像告慰。他不動聲色,帶走了獎盃,連同擺放在旁邊的、父親的口琴。
——因為父親的關係,鄭淑宜一直反對他玩音樂。他屢教不改,在她視為作大死的邊緣反覆試探,直到被老母親以「身體抱恙」為由騙回鷺棲,他關掉了北京的音樂培訓工作室,放棄了那裡的生源、人脈,毫不猶豫地返回家鄉。
其實,那時他就已做好病床前事親盡孝的準備。卻沒料到,迎接他的,是活蹦亂跳的鄭淑宜,和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相親局。
母子衝突日益激烈,他只好去相平「另開地圖」,找來發小吳應致,又拉了幾個投緣的夥伴,再度組起了樂隊。
現在回想起來,他目前的生活彷彿陷入了對過往的循環。只是這一次,故事從頭開始的時候,鄭淑宜是真的生病了。
陳嶼嶠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難以適應的。
不能接受、不想面對的,其實是鄭淑宜本人。
*
一如陳嶼嶠所料,儘管小江苦口婆心勸解了很久,鄭淑宜依然不願意告知兒子真實的病情。
這道倫理難題橫亘在林雙面前。
第三次會談結束后,林雙思慮再三,向機構申請了督導工作。
她的督導由黃彬擔任。
得知人選后,儘管林雙內心有些彆扭,還是用「黃彬專業能力很強」說服自己坦然接受「領導」的幫助。
黃彬向她詳細了解了鄭淑宜個案案主的情況,和她一起劃下重點:
1案主擔心拖累孩子,影響他的前途和擇偶,以嫌棄的態度阻止孩子回家。
2案主孩子已經推測出案主病情,迫切期望回家照顧母親。
諮詢室里,黃彬用紅色記號筆在白板這兩句話的重複字眼上畫圈。
「林雙,我們不妨先把告知病情與否這件事放一放,看看當下的重點是什麼。」
林雙盯著「回家」兩個字,恍然道:「是兒子能不能回家,回母親身邊。」
「對。」黃彬朝她笑笑,「你跑偏了。現在的重點不是怎麼才能讓案主本人告訴兒子病情——因為兒子本來就已經知道了。即使他不知道,或者說即使案主最終選擇不要兒子照料,我們在服務的過程中,依據病情的發展程度,後頭還是要讓她的家人有知情權的。」
他一語點醒了林雙。
的確,她陷在之前的保密原則里,忽略了當下最重要的問題、也是陳嶼嶠請求她這個盟友幫助的事:讓他回家陪伴老媽。
黃彬繼續引導:「案主不想讓兒子回家的原因是什麼?」
「不想讓兒子知道自己生病?」林雙頓了下,一拍腦袋,「啊我知道了!我傻了……陳嶼嶠……案主兒子明明都明示過我了啊!」
解決問題的關鍵,正是陳嶼嶠說過的,他可以裝作不知道鄭淑宜生病,若無其事地回家照顧她。
「折中的方法就是,案主不告知病情,兒子也裝作不知道,母子如常生活?」
黃彬讚許:「你想好怎麼讓他們如常生活了嗎?」
「不把焦點放在生病上,先緩和母子當前的矛盾?」
「案主就沒有理由把孩子拒之門外?」
「是啊。」林雙用力點頭。鄭淑宜冰雪聰明,抗拒太過,一定會遭陳嶼嶠懷疑的道理她不可能不懂。
黃彬提醒:「阿爾茨海默病緩慢發展,之後案主還是會露出端倪。」
林雙臉上黯淡了一瞬。
只是那個時候,清醒知事的可能就只有陳嶼嶠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解決當下的難題,再各個擊破。」
林雙答得響亮,也是為自己打氣。
「謝謝你啦黃老師。」她眉眼彎彎,額角綴著窗外滲進的幾縷彤紅暮光,就差蹦蹦跳跳地走出諮詢室。
「林雙。」黃彬喊住她。
她回頭:「還有什麼事嗎?」
霞光輕拂著她神采飛揚的面龐,一開始的郁色一掃而空。
黃彬想了想,咽下了打算提醒她的話——
「你要注意雙重關係(注1)。」
改口道:「下一次個案工作,我跟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