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煙雨江南 第一章 天下樓

第一卷:煙雨江南 第一章 天下樓

蘇州天下樓。

歸農山莊百曉生五年一評的江湖榜就在這幾日公布,江湖客大都聚在天下樓一二樓里吃酒閑談,沒有打打殺殺,只有飲酒作樂,難得清閑。

天下樓,天下第一樓,有天下最好的酒,天下最好的廚子。

但在天下樓吃飯有個規矩,不能動武,不能賒銀子。入了天下樓,只能吃飯喝酒。若是壞了規矩,天下樓自己的夥計自會處理,雖比不上三層樓那些江湖榜上的貴客,天下樓的夥計也是入江湖能攪起一陣風雲的人物。

相比樓里的把酒言歡,樓下的小院略微清凈。

一條鮮活的江魚剛從水盆中躍出,落水時只剩一具乾淨的魚骨。未見白衣少年出刀,他左手袖口颳起淺風,瞬間風去無痕。分離在半空的魚肉被切成薄如蟬翼的魚生,翩躚間飛入靜懸半空的白瓷盤中,一片、兩片,沿盤邊規整堆疊。

白衣少年右手輕擺,水盆盛著魚骨打著璇兒飛去水井旁,沒有一滴水灑出。

少年叫君不白,天下樓現任總樓主。

牆外有聲響。

身材走樣的中年胖子半個身子攀在牆頭上,他本想輕功翻牆而入,高估了自己的身量,半個身子過了牆,還有半個身子掛在牆外,翻騰了片刻,實在沒有力氣,只能掛著。

胖子是蘇州天下樓的樓主,樓萬春。空長年紀,心性還如孩童一般。

「有門為何不走,好歹也是這裡的樓主,被外面巷子里的菜農瞧見了,成何體統。」

君不白右手輕擺,一柄寬厚長劍生出,飛去外牆,將胖子掛在外面的半個身子托起,拋進院中,那柄長劍隨即消散。

樓萬春學的是百禽戲,自幼與山豬搏鬥,虎豹拼拳,羚羊比角,輕功差了些,但身子還很靈活,借著那柄長劍,落入院中,拍拍身上蹭的塵土,新衣裳沾了灰塵,回家不好交差。

「這不是最近疏於管束自己的嘴,吃得多了些,想減減。」

君不白瞧見他那身針線有淺有疏,一個袖長一個袖短的衣裳,不像綢布莊的手藝,怒氣減退,笑道:「楊媽媽給做的新衣裳。」

樓萬春老臉一紅,甩著一長一短的袖頭,嘿嘿地笑:「拗不過,非要給做一件,從沒學過針線,只能每夜熬著燈油縫製出來,女紅是差了些,但是扔了又可惜。」

君不白嘮叨道:「那就愛惜些,該走門走門,待會去廚房時換件舊衣裳,省得沾了油污,回萬春樓的時候被楊媽媽罵。」

樓萬春搓搓手,「那肯定的。」

楊媽媽罵人的模樣君不白見過,風韻猶存的少婦罵起人來,沒有一點髒話,叉腰昂頭,憑藉三寸不爛之舌,從天亮說道天黑,中途不飲茶水,被罵之人要麼瞬間開溜,要麼硬著頭皮陪著笑臉,給幾錠銀子,楊媽媽會尋萬春樓幾個品相中等的姑娘,暗地裡再提高點物價,刮點油水解氣。

誰又能跟銀子過不去。萬春樓那個美人窟,入了門,不扒層皮,是難以走出門的。

至於楊媽媽為何會喜歡樓萬春,始終是君不白心中的一個謎團。

以前君不白沒來,樓萬春在家有楊媽媽管著,在天下樓得端著樓主的身份,自然沒幾個說話的人,見了少年,親切不少,話自然多些,「樓主,今年的江湖榜出爐了!」

君不白並不感興趣,隨口答道:「估摸著還那幾個人?」

胖子往前挪幾步,在靜懸半空的瓷盤中捏出幾片魚生入口,清晨剛捕的鮮魚,此時吃最鮮美,咋么出滋味,方才開口:

「今年的江湖榜上,令尊刀皇君如意依然是第一位,您師父劍神蘇牧排第二,可惜原本第三的羽帝柳尋山過世,被魔尊江南取代,第四位是長安現任國師宴歸塵,第五位聽說是洞庭謝家現任家主謝湖生,才二十齣頭。」

樓萬春伸出兩根手指在半空比劃,感嘆謝湖生年紀輕輕便入了江湖榜,不過既然伸了手,再夾兩片魚生入嘴。

「第六位南疆毒王那個老毒物,第七位漠北雄鷹呼延決,第八位東陸書院的神筆江還岸,第九位西域苦懸寺的蓮葉和尚。」

五年一評的江湖榜,除了些君不白從小聽的名字,謝湖生倒是第一次聽說,洞庭湖謝家以拳動江湖,二十歲問拳江湖榜,日後撞見了,也該一起喝次酒才行。

君不白感興趣的是魔尊江南,聽著耳熟,問道「魔尊江南是那個之前金陵天下樓廚房燒火的老頭么?」

樓萬春舔舔嘴唇,不屑一顧,「自然是他,當年被前樓主一燒火棍打去六十年功力,在金陵天下樓的后廚燒了十年的火,天天想著法的偷吃,差點成為江湖笑談,後來趁著前樓主退隱,跑沒影了,如今又敢厚著臉重出江湖。活了幾十年,不知臉為何物了。」

樓萬春最後這句,是跟楊媽媽學的。

「遇見我娘,誰不渾身發抖啊!」君不白苦笑,娘親的燒火棍從小便是他的噩夢。

細算下來,魔尊江南遇見他娘時,已經六十多歲,在天下樓又燒了十年的火,距離娘親隱退也有二十多年,那魔尊江南也是快過百歲,再登江湖榜,應該是入了長生境,真真老驥伏櫪。

「前樓主那是女中豪傑,江湖有多少女子嚮往啊,對了,今年的美人榜,前三甲中有情司的葉仙子依然榜首,長安女帝第二,西域帝姬阿依娜第三,長安花魁李念念第四,江南沈家沈清瀾第五,東海的蓬萊仙子第六,漠北蒼雲公主第七,南疆的聖女第八,江南節度使家的白清雪第九。」

「她又是榜首啊。」君不白惆悵抬頭,生怕頭頂落下一片紅葉,飛紅過處,皆有她在。

這次換樓萬春嘲諷,「樓主還是怕她啊。」

懸停在半空的瓷盤被君不白牽動,朝樓萬春臉上扣去,樓萬春左右騰挪,百禽戲中的靈猴身法,即便是他這般體型,也是四兩撥千斤。

又使出盤蛇功法,吐出蛇信一般的舌頭,將半空飛舞的魚生悉數捲入嘴中,挺起肚皮接住下落的瓷盤,肚皮綿軟,瓷盤落下彈起,被他接在手中。

「哎呦,廚房該起火備菜了。」樓萬春像是看見邪祟,面色蒼白,大叫一聲,帶著瓷盤跑遠,平地上用輕功,像一頭搶食的肥豬。

能讓樓萬春懼怕,說明房中那位姑奶奶已經醒來。

「打水,我要洗臉。」窗子被推開,探出一個綁著雙髻的腦袋,十五六歲模樣,隱約能見一片淺青色貼身衣裙。

不敢怠慢,君不白招手,水井中飛出一條水線,一直蜿蜒到窗邊。

少女將整個頭扎在水中,左右晃動,旁人洗臉用手,她用脖子,洗得差不多,啄一小口,咕嚕嚕漱口,吐在窗沿下的花圃中,窗沿下那片綠色花圃瞬間枯死。

天生帶毒,多有不便。

君不白凝成的那條水線似瀑布垂下,細細衝散花圃中的毒。

「今日還去醫館么?」君不白問道。

「當然要去。」少女直截了當回道。

君不白看看天色,日上三竿,便督促道:「那你快些收拾,今日你坐診,起得這麼晚,小心被坐館的大夫訓話。」

「狗拿耗子。」少女臉色一沉,輕哼一聲,轉身去找今日穿的衣衫,依然是青綠色,她喜歡青綠色,草藥的顏色,也是毒的顏色。

少女叫蘇晚,劍神蘇牧和神農谷醫仙孫若微的獨女,劍神蘇牧即是自己師父,也是自己親娘舅,就這一個姑娘,蘇牧和孫若微一直寵著,君不白的爹娘一直想生個姑娘,可惜未能如願,也將蘇晚視為己出,兩家人寵著一個,早早便捧了天。

在院中稍候片刻,蘇晚斜挎著布包出門,不顯眼的粗麻包中是她從不離身的各種葯,但多半也是毒藥。

剛才鬧得不愉快,小孩性子,這會她也不說話,貓起身子,一個借步,跳上君不白肩上,她自幼不食五穀,身子骨輕飄飄的,像只瘦弱的貓兒貼在他後背上,頻繁點頭,用下巴磕少年的左肩,以示報仇。

君不白撇嘴,想待會使壞嚇嚇她。

卻被肩上小人的話識破,威脅道:「你要是敢使壞,等我回了五味林,一定向姑母告狀,說你欺負我,姑母的那根燒火棍,你最清楚的。」

命脈被壓製得死死的,君不白哪敢怠慢,平地掠起,足下生出一柄寬厚長劍,扶搖直上,平緩而輕柔。

路上,天下樓離神農醫館還有些時辰,小丫頭髮泄一通,又趴在肩上歪頭睡去,她睡著的時候,倒是人畜無害。

臨近醫館,睡夢中的小丫頭聞到藥材味道,自然醒來,雙足蹬在君不白後背借他用力,翩然飛遠,落在醫館屋檐上,回頭揚起攥緊的粉拳,「記得晚上來接我,可不許晚了。」

君不白點頭。

她跳下屋檐時,被坐堂的老大夫逮個正著,老大夫是神農谷的老人,與谷主同輩,小丫頭耷拉著腦袋聽訓,在老大夫看不見的地方吐舌咧嘴。然後轉臉撒起嬌來,又是捶肩捏腿獻殷勤。老大夫自幼看著她長大,除了訓斥幾句,別無他法,強裝鎮定,將她轟走,終生未娶的老人捋須微笑,兒孫繞膝,也是這般感覺吧。

既然已經出來,天下樓有樓萬春,也不著急回去,君不白收劍,落在街上。

剛出巷口,便撞見兩個穿紅衣的有情司女子,十七八模樣,清秀麗質。

有情司在金陵,全是女子,為兩情相悅之人牽線搭橋,結為夫婦,相守白頭。也為苦命人殺盡負心之人。

俊俏少年郎,最好牽紅線。兩位有情司女子相視而笑,將君不白前後攔住,生怕他跑了。

身材高瘦的女子開口,問道:「這位公子,可有心上人,可否婚配,幾時嫁娶啊?」

君不白無奈,抬起左臂,手腕處有一縷紅線結成的相思扣。

原本攔在君不白身後的靈眸女子快步近前,提起少年手腕,細細打量那枚相思扣出自何人之手。原本是驚奇,瞧真切了,也變得不可思議,朝同伴喊道:「唉,丹蓉,你看這像不像那位的針法!」

叫丹蓉的高瘦女子伸長白如細藕的頸部打量幾眼,點頭默認,神情恭敬,行起萬福禮。「叨擾了!」

君不白抱拳回禮。

靈眸女子還有話要講,被丹蓉拖著後頸扯遠。

「丹蓉,我還沒瞧仔細他長什麼樣呢?」靈眸女子掙扎。

丹蓉冷聲說道:「你不怕那位知道。」

靈眸女子搖頭,而後又如小雞啄米般點頭,聲稱自己不會惹事,才被丹蓉放開,兩人并行,又去尋找旁人牽線搭橋。

見兩人走遠,君不白撥弄起手腕上的相思扣,睹物思人,笑意漸濃,「你可沒說過有情司的人也這般怕你啊,看來下次你出關的時候,我得表現好一些了。」

她喜歡喝酒,張家酒坊的仙人醉,最是喜歡。

君不白思索著該去張家酒坊一趟,定些好酒送去金陵有情司。

張家酒坊不遠,除糧食釀酒外,也有藥材入酒,酒坊與神農醫館隔著幾條街,少年快步前行,穿過幾條小巷,聞見酒坊醉人的酒香。

蘇州地界,張家酒坊的掌柜是個中年男子,常年喝酒,臉頰總是布滿紅暈,見他時也是未醒神態,卻也最危險,只在張家供奉的神仙酒,常年喝,脫胎換骨,易經洗髓,常人入空靈境需自幼苦修,十幾年才能初窺門徑,張家人喝酒即可,五六歲時的孩童,便是空靈,這位已是化物境巔峰。

「樓主今日怎麼得空到這酒坊來,是樓里的存酒不夠了么,待會我差人再送上幾車酒。」掌柜打著酒嗝在門口相迎,腳步不穩,似摔非摔,隨手一捏,掌中憑空捏出一壇酒,扔給君不白。

客未行,杯莫停。張家會友,皆是好酒。

君不白接過酒罈,仰頭灌下幾口,用袖口抹去嘴邊酒漬,讚歎道:「今年的新酒喝起來也是如此爽口。」

「那是自然。」掌柜向後一步,倚在牆上,捏出酒葫蘆,灌上一口,心滿意足,問道:「葉仙子今日沒跟你一塊來,我那幾百壇仙人醉還給她留著呢。」

君不白再飲一大口,才道:「她閉關了。」

張掌柜再飲,吐著酒氣,「怪不得。可惜葉仙子閉關了,今年的美人榜百曉生又將她列在榜首,若是葉仙子沒閉關,百曉生的輪椅都會被她砸了個稀巴爛吧。聽說之前百曉生只是拄拐,葉仙子上了一次榜,他便坐了輪椅,下次仙子出關,百曉生只能被他那啞奴背著出行了。」

一壇酒飲盡,君不白將酒罈丟給張掌柜,笑道:「若是她聽說了這次美人榜的事,估計會提前出關吧。」

「那有好戲看了。」掌柜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神情,一翻手,酒罈不見蹤影,再翻手,又是一壇新酒,扔給君不白。

金陵有情司,那棵活了上萬年的情緣樹下,一襲紅衣神情肅然的女子伸手接住一片紅葉,衣袖寬鬆,露出藕色手臂,手腕上有一枚相思扣。

樹上樹下懸挂尋緣繩的少女們噤聲不語,那位提前出關了。

「紅袖。」紅衣女子朝不遠的閣樓喊一聲,聲音清冷。一柄紅色長劍破空,飛將而來。劍無鞘,化成一點紅芒,沒入女子眉間,在她眉心開出一朵紅色劍花。

紅葉如雨落下,一抹嫣紅化虹而去。

有情司少女們紛紛作揖,恭送她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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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春風一劍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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