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煙雨江南 第三章 小乞丐
姜家綢庄內。
姜姓婦人做了一場美夢,夢見死去多年的夫君撐著紙傘在雨幕里與她對視,講了許多柔情的話。
一隻蜘蛛從樑上垂下,落在婦人肩頭,順著她的衣袖一直爬到掌心。
掌心刺痛,婦人驚醒,剛才服侍的貴客不見蹤影。略顯失態,婦人伸手去擦拭眼角已經乾涸的淚珠,卻瞧見掌中的蜘蛛在指尖織網。
結繩記事,結網傳信,唯有姜家人能看懂的消息。
姜家人養蠶為生,但家主姜凡衣的貼身侍女蛛兒養的是蜘蛛。
蜘蛛在,便是家主親臨。
婦人捧起手,細細瞧著蜘蛛織網的針腳,生怕錯過任何一點消息。
僵在原地的婦人在看手中的蜘蛛,青衣小夥計上前招待君不白。
君不白還沉浸在剛才的夢中,夢有些虛幻,難辨真假,卻又身臨其境,應該是無我境,娘親樹敵甚多,一時不知身份,晚上去見百曉生時可問個清楚。
最後那個聲音,應該是姜家家主姜凡衣,姜家在金陵,姜凡衣身為家主,不能走出金陵,金陵和蘇州又相距甚遠,他能神遊至此,應該也入了無我境。
空靈、化物、無我、長生,姜凡衣天生化物境,如今二十多歲便入無我境,世間少見。
掌中的酸梅子被無形刀意剝去果肉,只剩堅硬的果核,在細如毛髮的刀意中又雕刻成一頁扁舟。
「客官,您需要什麼啊?」小夥計開口問道。
君不白攤開手,將果核小舟放在之前女娃娃吃蜜餞的桌面上,隨口答道,「一件墨色成衣。」
「您請隨我去成衣區,有裁縫為您量下尺寸。「小夥計半彎腰,恭敬說到。
婦人已讀完蛛網上的信,蜘蛛在她掌心轉上幾圈,化作一團煙霧。婦人掌心隨即長出絲線,吞食掉蛛網,喊住接待君不白的小夥計,笑容綻放,「樓主親臨,還是讓我來招待吧。」
小夥計識趣,先朝君不白施禮,然後給婦人見禮,轉身離開。
婦人搖曳身姿,前頭帶路,將君不白領至成衣區。
成衣區懸挂各種做好的款式衣裳,男女老幼,低矮胖瘦,一應俱全。
「將皮尺拿來。」婦人喊道。
侯在成衣區的青衣夥計捧著一卷皮尺小跑靠近。
婦人接過皮尺,繞至君不白身後為他量起尺寸,青衣夥計留在一旁筆墨記錄。
「樓主幾時動身去金陵啊。」婦人八卦道。
君不白伸直雙臂,「姜凡衣讓你問的?」
量好臂長,婦人將皮尺挪到君不白胸口,「只是好奇而已,金陵天下樓統領江南所有天下樓,樓主不去金陵,卻在蘇州落腳,而且有情司的葉仙子跟樓主有婚約在身,按理說樓主應該在金陵等她出關才對。」
君不白長嘆口氣,「有人不喜歡金陵啊。」
君不白在蘇州天下樓落腳的緣由,是因為蘇晚,蘇晚誰都不怕,唯獨那位是連名字都不敢聽見,從小被人寵到大,遇見她一次,被訓斥一次,哪還敢去金陵,離她最近的地方。
一物降一物,大魚吃小魚。
神農醫館,老大夫在與人號脈,蘇晚偷閑,在一旁衝盹。老大夫輕咳兩聲,她沒聽見,依舊倚著桌角。老大夫也不去管她,寫藥方,喊藥房夥計抓藥。
綢莊裡已量好尺寸,裁縫在裁衣。
姜姓婦人領君不白在待客區喝茶,「這是羽聖茶莊新出的煮茶,茶湯清新,再佐上一塊蜜餞最好。」
夥計端上來的蜜餞,君不白一口未嘗,不敢去碰,又怕再像剛才那般。
「樓主幾時成親啊,到時候姜家定為您跟葉仙子縫製一身婚服作為賀禮。姜家的綉娘可是天下最好的。」婦人自誇道。
君不白一口茶差點嗆住,「這個還得她說了算。」
婦人端起茶盞,抿一口茶,撿一塊蜜餞送入嘴中,紅唇奪目,「也是,友情司本就是為人尋媒做親的,這婚嫁之事可比我們熟稔的多。要說起來啊,友情司還是我姜家上一代的姑奶奶創建的呢,葉仙子的師父是姑奶奶的養女,樓主若是與葉仙子成了婚,跟我們姜家也算結了親的。」
君不白客套道:「那到時也請掌柜的賞臉去喝一杯喜酒。」
婦人苦笑道,「到時候家主應該會去,我啊,還得守著這間鋪子,去不得了。」
君不白不知接下來怎麼回話。
一隻兔子從門外跳進來解圍,緊接著一個小乞丐撲進來捉兔子,青衣夥計去趕,都被小乞丐靈巧的身軀躲開。
姜姓婦人放下手中茶盞,雙手交叉,翻出一套花繩,花繩是閨房裡的小物件,姑娘家一起玩樂的把戲,卻在婦人手中成了一張網,脫手而出,飛向兔子。
撒歡的兔子還沒蹦躂多遠,被繩網捕住,動彈不得。
小乞丐飛撲上去,提著耳朵將兔子拎起來,口中念念有詞,「你這個備用口糧,往哪跑啊。」
是個女孩的聲音。
「小妹妹,既然捉住了兔子,就快些出去吧。」姜姓婦人並沒因為小乞丐趕走幾波客人而生氣,指尖飛出一條絲線,牽動桌上的點心盤,一直飛到小乞丐身前,柔聲說道:「這些糕餅也帶著,卻莫魯莽,若是衝進別的不講理的鋪子,被人捉了去,挨了打,就不好了。」
「這位好心的姐姐,你放心,我不會被捉的,還有,我只吃肉。「小乞丐被污泥掩蓋的臉笑出月牙,沒接糕點,提著兔子往門外走。出門時,目光掃過君不白。
「這小丫頭挺奇怪的。」婦人搖頭,目送小丫頭出門,一勾手,糕點盤飛回案几上,安安穩穩,沒有一塊糕點掉落。
姜家的牽絲成線。君不白也是開了眼界。
與婦人閑聊片刻,剛才的小乞丐進門,惹惱幾波貴客,夥計招架不住,只能請婦人去。
又吃了一盞茶,墨色成衣送來,雖是趕工,但做工針腳也是細緻非常。
夥計包好成衣,君不白付了銀錢,出門回天下樓。
剛出綢庄,剛才的小乞丐從一旁跑出,擦身而過,順走君不白放錢的荷包。
小乞丐跑得極快,君不白反應過來時,已跑出很遠距離。
街上閑人太多,不好御劍,君不白足尖借力躍上屋頂,隨著小乞丐的身影追去。
小乞丐左躲右閃,從鬧市跑到荒郊,氣喘吁吁,那隻兔子被她晃暈過去。
「哎,不就偷你幾個錢么,至於追得這麼緊。「小乞丐回頭抱怨,臉上的污泥被汗水衝散,露出紅撲撲的小臉。
君不白更詫異的是自己的身法居然追不上她,隔空喊道:「錢你可以拿走,荷包留下。「
小乞丐腳下沒停,跳過一個小土墩,「偷都偷了,就算荷包還你,你也不會放過我的。「
身法比不過她,只能御劍,右手劍指,一柄長劍飛出。
小乞丐略微生氣,嗓音提高几分,「你這人不講信用,這就要下死手啊。」
眼見長劍靠近小乞丐,她的身影卻消失不見,再出現,偏離很遠。
君不白再出劍,還是同樣情形,長劍始終碰不見她。
「不跑了,不跑了,實在跑不動了。」幾個回合之後,小乞丐終於放棄,停在原地喘著粗氣。
君不白收劍,停下身形,「還是剛才的話,錢給你,荷包留下。」
小乞丐伸手抹去臉上喊住,剛被汗水沖乾淨的臉又塗上一片污泥,「要是你給我找個能管飯的地方,這荷包和錢都給你。「
繞了一大圈,是為了找個吃飯的地方,君不白動了惻隱之心,開口問道:「你會燒火么?」
小乞丐月牙笑,「殺人放火會,燒火不會。」咕嚕,肚子抗議的聲音,小乞丐身子晃動一下,險些摔倒。
君不白往前走一步,小乞丐沒逃,將荷包扔給君不白。
接過荷包,銀錢一分沒少,小丫頭本性不壞,只是餓了肚子,才有這下下策,君不白開出條件,「我是天下樓樓主,樓里眼下缺個燒火的丫頭,每個月一兩碎銀子,吃喝管夠,你願去么?「
小乞丐叉腰說道:「那我要頓頓吃肉。「
說完這句,眼前一黑,朝後方跌去。
君不白眼疾手快,縱身將她接住。小丫頭很輕,單手就能拎住,應該是餓了很久,離近了看,倒與蘇晚年紀相仿。
餓肚子是會死人的,不能耽擱,直接御劍帶小丫頭回天下樓。
剛才二人站立的地方,一朵紅蓮綻放,著一身黑袍遮掩全身的男子出現,聲音嘶啞:「天下樓樓主,君不白。「
天下樓里,樓萬春在院中砍柴,不用刀,只用掌,一掌劈下,粗壯的木柴斷成兩半。
君不白御劍落下,焦急朝他喊道:「先去廚房拿點米粥來。」
樓萬春看見君不白懷中的小乞丐,明白他的意思,快步跑進廚房,端出一碗米粥。
「樓主,你從哪撿的小乞丐。」
米粥遞到小乞丐嘴邊,可能是聞見香氣,她微微睜眼,看清是米粥,擠出一句話:「我不要喝粥,我要吃肉。」又昏過去。
君不白看看那碗略微寡淡的白粥,「去拿只燒雞來。」
「樓主,你撿的到底是個姑奶奶,還是小乞丐啊,吃飯還這麼挑。「樓萬春雖然不情願,但樓主發話,也只能聽著。挪動身子去換燒雞。
一整隻燒雞拿來,小乞丐的瓊鼻聳動,整個身子都活過來,從君不白懷中挑起,一把搶過燒雞,大肆啃起來,不到一盞茶,整隻燒雞隻剩骨架。
小乞丐扔掉骨頭,打個長長的飽嗝,心滿意足,將丟在地上的兔子撿起來,抱在懷中。「哎,你剛才說好的,每月一兩碎銀子,吃喝管夠。「
樓萬春訓斥道:「沒大沒小的,這是樓主,既然要在樓里做事,要喊樓主。「
小乞丐朝樓萬春做鬼臉。
君不白囑咐道:「無妨,規矩可以慢慢學,明天開始給她安排到廚房燒火,每月一兩碎銀子。還有,待會讓吳媽給她洗漱下,換身乾淨衣裳。」
吳媽是天下樓負責漿洗的女眷。
樓萬春面露難色,指指小乞丐,「那她住哪?」
「今晚先住我那,明日再做安排。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以後總不能小乞丐小乞丐的喊你。」君不白扭頭問小乞丐。
小乞丐露出月牙笑,「我叫明月,你叫我月亮就行。」
君不白感嘆:「是個好名字。」
樓萬春差人喊來吳媽,吳媽家中也有女兒,笑盈盈領著明月去洗漱。小丫頭不認生,抱著兔子隨她離開。
只剩君不白和樓萬春兩人。
「樓主,你是不是該動身去萬春樓了。」
樓萬春這一嗓子,君不白差點膝蓋發軟跪倒在地,連忙噤聲,「小聲點,別讓人聽見。」
樓萬春壓低聲音,連連點頭,「是,是,是,樓主要去的是萬春樓,不能讓人聽見,也不能讓人發現。」
君不白踢他一腳,同樣的低嗓音,「什麼叫去萬春樓,是在外面,外面。「
「那你幾時動身?」
「天黑再走,你帶路。」
「我能不去么?」
「不能,我不認路。」
兩人像在謀划某種大事,交頭接耳。
明月小丫頭被吳媽洗漱乾淨,換了自家女兒的舊衣裳,重新帶到兩人面前。
小丫頭梳洗打扮之後,清秀許多,再配上她時不時的月牙笑,靈眸皓齒,有幾分美人胚子,被她喊作備用口糧的兔子也梳洗了一番,白玉無瑕的兔子,除了肥碩一些,也是個上等品相。
「吳媽,今晚她先住我那,你收拾一下。」
君不白指指自己的院子。吳媽會意,帶明月小丫頭去他房中。
天色漸暗,君不白換上墨色衣衫,樓萬春前面帶路,二人翻過後院牆,去往萬春樓方向。
天下樓的小院里,收拾好房間的吳媽已經離開,新換的被褥有一股暖洋洋的味道,明月大字躺在床上,來回翻滾。
「小白,你喜不喜歡這個地方。」
臨時起的名字,餓肚子的備用口糧,小白縮在床腳,垂下兔耳瑟瑟發抖,早些時候還是田間撒歡的兔子,現在生死未卜,不知何時就會褪毛剝皮,成了口糧。
紅蓮在房中綻開,明月並不理睬,翻身去抓兔子腳,小白跑開,她索性趴在床上,去堵它。
紅蓮中嘶啞的男聲,「師妹,別賭氣了,跟我回去吧。」。
明月不壞好氣,冷哼一聲,「我爹讓你來的。」
紅蓮中聲音軟下半截,「算師兄求你,師父發了懸賞,一千兩黃金捉你回去。這懸賞我已替你壓下去,趁師父還沒發覺之前,快些隨我回去。」
明月甩出瓷枕,「不回,不然你捉我回去,我不喜歡那裡,你當年答應過娘的事你忘了。」
紅蓮中的人許久沒有再說話,沉默,沉默,走至床邊放下瓷枕,溫柔說道:「若是不喜歡,就在這呆著,師父那裡,我會替你扛著。」
說罷,紅蓮消失。
蘇州城當夜,有數十人被殺,死前都見一朵紅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