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煙雨江南 第九十章一硯青池
王家藏書樓旁有一方青池,以前修藏書樓時臨時挖來儲水所用,後來藏書樓建成,青池被多次借土,漸成深湖。
不能放任一湖死水生腐,王家先人花重金請能工巧匠搬山石修整,又引秦淮活水入湖,再現生機。
王家先人所請匠人乃公輸一族,最擅長玲瓏千巧之道,藏書樓前湖水深沉,有萬千青石做底,卻可以常年不淤泥沙,一眼望見湖底,湖水經受四季更迭,也依舊清澈,不染雜色。
王家子弟得此寶地,也不怎麼愛惜,每次筆墨書文之後,墨跡染髒的硯台都會捧來此處清洗,破損磕碰后不堪再用的硯台也會由此處拋去湖底,久而久之,這方湖水在王家有了洗硯池的稱呼。
王家家主更替幾代之後,逢上動蕩時期,王家家主愛書心切,不忍藏書樓毀於戰亂,招攬八位江湖高手護衛,又將梅、蘭、竹、菊、筆、墨、紙、硯八字賜予八人,分管藏書樓各處,地位僅次於王家家主,洗硯池至此迎來自己第一位主人,硯青池。
王家家主之位傳到王淮安時,硯青池這個名字已傳了十二代。
王淮安年少時曾在長安求學,有過一私交好友,好友時運不濟,在長安惹了麻煩,一家被賜死,只留下一個尚未出生的遺腹子。
那女子無名無份,鮮有人知,加上本就體弱,聽聞夫君噩耗,動了胎氣,生產時血崩不止,生下一女嬰后,強撐身體養到三歲,便撒手人寰。
王淮安得知故人尚有一女在世,已經是三年之後,那封長安來的書信送於他案前時,愛惜書卷的王淮安第一次拋下手中王家珍藏多年的書卷,捧著那封在街頭幾文錢就能找人代寫的書信熱淚盈眶,撇下家主之位,獨自一人入長安,找尋故人之女。
那年深冬,長安落雪,足足落下一尺之厚。
城東集市的羊肉包子還是和以前一樣宣軟潔白,大鐵鍋煮得滾燙的羊湯飄著肥厚的浮油。
衣不蔽體、身材黑瘦的女童偷包子被夥計當場抓住,夥計粗厲,單手將她拎起,另一隻手揚得很高,女童怕偷來的包子被奪回去,張嘴塞進口中,剛出鍋的包子湯汁很是滾燙,女童被燙出眼淚,依舊吞個不停,已經餓了很久,挨一頓打沒事的,忍幾天就行,總比餓死好。
從不與人動武的王淮安,第一次出手,不善習武的他,心境陡變,由空靈境直入無我境。
伸手在身前寫下一個停字,攔停整個長安的落雪,也攔停街上的眾人。
他隻身走向女童,步履沉重,從夥計手中將她解救出來,輕柔地攬在懷中,攬得很緊很緊,身上那件金陵姜家幾十金綉制的狐裘蹭滿女童身上的淤泥。
他看著她跟故人相似的眉眼,欣慰笑著。
許久之後,長安的雪又開始落下,夥計揚起的手撲空,險些將自己掀倒,本想開罵幾句,瞧見王淮安的貴人衣著,生生咽回肚中。
女童被王淮安攬在懷中,以為遇見壞人,對著王淮安拳打腳踢,幾天沒吃飯,力氣太小,掙脫不開,張嘴用牙去咬王淮安的手臂。
手臂被咬痛,王淮安依舊笑得溫柔,開口說道:「我叫王淮安,你爹的故友,你願跟我去金陵么,以後都不用再過這種日子了?」
「你這種人壞人老子可見多了,想騙老子,門口沒有。」女童伸出臟手朝王淮安雙眼摳去,在長安街上苟活這幾年,什麼場面都見過,第一次見面,連你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就憑一句我是你爹的朋友,就跟你走,傻子才去呢。
王淮安朝後去躲,女童趁機掙脫,撒腿跑去巷子里,留下一排腳印。
「老爺,別跟一個小乞丐置氣,不值當的,說不定啊哪天就餓死在她那個破巷子里了。這天這麼冷,要不進來暖和暖和,我家這羊肉包子可是很有名氣的,內城得好多貴客都來吃的。」
剛才粗厲的夥計橫插一嘴,笑臉相迎,心中盤算要是能留住王淮安這樣的貴客,隨便大手一揮,扔幾塊碎銀子,今日就能早些關門,少挨凍幾個時辰。
王淮安直起身,丟出一顆金豆子,「這鍋羊肉包子我都要了,她住在哪個巷子里?」
夥計從沒見過如此闊綽之人,一顆金豆子,在長安外城能買到一套不錯的宅子,夥計怕掌柜看見,背過身,隔著袖子藏起金豆子,又將自己私藏在袖中的一枚碎銀子翻出,掌柜夜裡會盤賬,碎銀子便是交代,銀子換金子,不虧。
夥計麻利裝好整鍋羊肉包子,親自指路,將王淮安帶到女童藏身的破巷子。
擔心出來太久被掌柜責罵,夥計沒敢停留,匆匆跑回包子鋪。
巷子里有座破宅,年久失修,牆瓦已經塌去大半,風吹不止,僅剩一點遮風擋雨的地方,也有雪花飄進去,小小的人影蜷在牆角發抖,蘆葦壘起的草垛是她用來過冬的棉被。
王淮安心如刀絞,若是早些知道她在世上,何必讓她受這折磨。
他抬起衣袖,在身前寫下一筆偌大的停字籠罩整個長安城。
風在巷口停下,長安也不再落雪。
他走進院子,將羊肉包子放下,怕她再跑,快步退出院子,隔著低矮的院牆囑咐道:「羊肉包子我放在這了,你記得吃,放心,沒下毒,我叫王淮安,金陵王家的家主,以後想吃什麼,不用去偷,光明正大去吃,我就住在旁邊的驛站,要是有人尋你麻煩,報我的名字就行。」
王淮安走出巷子,躲在草垛里的女童觀望一陣,從院中取回包子,縮進草垛里,一手捧起一個在鼻子底下聞,沒聞出異味來,包子還有餘溫,皮薄肉香,女童咽幾口口水,不再有顧及,反正不吃也得餓死,兩口一個包子下肚,差點噎住,伸手抓一把乾淨的雪送去嘴中。
女童吃完兩個包子,意猶未盡,想再吃一個,伸手數了數剩下的包子數,猶豫好久,將包子小心翼翼藏在懷裡捂著,留著下頓再吃。
她不知道的是,王淮安走出那個巷子的幾個時辰后,長安城外城所有的鋪子客棧,都有一份她的畫像。
長安的雪停了半日,積雪化成雨水,從屋檐滴落,砸出一排規整的淺坑。
長安驛的車馬從王淮安踏進前門開始便再沒停過,長安內城各府各院的拜帖就如長安剛停的那場雪一樣紛紛湧入驛館。
一個金陵來的弱冠少年,讓長安城一大半的高門顯貴伏下身份前來問禮,驛丞不敢怠慢,一趟趟跑去敲開王淮安的門。
驛丞不知貴人們同少年在屋內聊些什麼,只是每人出門時,手中都帶著一副墨跡未乾的畫像。
驛丞迎來送走所有貴人,腿已灌了鉛,腰徹底直不起來,慢慢踱回金陵少年的屋門前。
王淮安已在門前等他,將一張女童的畫像遞給他,「若是畫上的人來尋我,給她備一間最好的客房,好生招待。」
不等驛丞多問,王淮安已走出門去,女童不近生人,強行帶她回金陵,恐路上多生事端,循循漸進就行。
王淮安本想先去裁縫鋪子買幾件過冬的棉衣裳,卻不知女童身長尺寸,直接丟下一枚金豆子,領一眾綉娘出門去尋女童,途中怕她再餓,又去熟肉鋪子買一隻燒雞,用鮮甜的蒲草捂著,又去點心鋪子買一碗甜粥,用食盒溫著。
破巷子被雪水沖刷,乾淨許多。
王淮安帶著一眾人浩浩蕩蕩衝進院子,縮在草垛的女童被腳步聲驚醒,一臉驚恐,貼著牆從狗洞鑽出去躲到別處。
見女童躲遠,王淮安輕嘆一聲,擺手讓綉娘們先回去備幾床厚實的棉被送來。
王淮安心裡明白,只要人都離開,女童才會回來。
裁縫鋪子不遠,幾床棉被很快送來,綉娘還特意備了防水的雨布。
棉被和買的燒雞還有甜粥一同放在院中,王淮安愧疚地看上幾眼,轉身走出巷子。
確定人都走遠,女童才從暗處原路爬回自家破屋,隔著很遠探頭看院子里王淮安擱下的東西,遲疑不決。
王淮安再一次來,已接近黃昏,沒進巷子,只是遠遠瞧上一眼,院中的物件都被女童拿回破屋,心中愧疚之情散去少許,抬手,在身前寫下一個暖字,長安城的暖風颳了足足一整夜。
從那之後,每日清晨、晌午、黃昏,王淮安都會來,每次來都帶著各樣吃食,日日如此,不曾出過差錯。有時撞見女童出門,王淮安會同她說上幾句話,女童起初躲得遠遠的,後來也會草草回他幾句。
等長安城的柳樹攀上新芽,王淮安已在長安呆去三月有餘,金陵來得書信堆滿案頭,字裡行間都在催促他回家。
女童有了新衣裳,整日穿著衣裳去街市招搖,街市上以前冷眼待她的人,如今對她格外客氣,偶爾還有攤主會塞吃的給她。王淮安陪她上街,她也不會再躲,一大一小的人並排走著,像一對父女。
那日,女童得了一個糖人,不捨得吃,舉過頭頂捧著,走出幾步,突然停下來,扭頭問道:「金陵是不是也像長安一樣有這麼多好吃的。」
飽讀詩書,號稱天下才情第一的王淮安一時語塞,沉默許久,回了句,「跟長安一樣。」
女童笑著說道:「我娘死的時候,沒告訴我我爹姓什麼,我到現在還沒名字,你能給我取個名字么,有了名字,我就能跟你去金陵了。」
王淮安站得筆直,「我以前讀書的地方有座湖,叫做洗硯池,湖的主人叫硯青池,你去了金陵,先隨她開悟幾年,她會做你師父,以後她的名字會傳給你的。」
「硯青池,這個名字聽著不錯。」
女童眼中有了光亮,見手中糖人快要化了,毫不客氣,張嘴咬下一大口,糖在嘴裡慢慢融化,很甜,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