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萬物的尺度
晨伊烤麵包的手法是公認的上佳,先把一塊小餅貼上去試溫,待餅皮燒得紅中帶黃,還有點點焦斑時,便是最好的火勢,因麵包比餅更難受熱。
和其他力氣大的小伙一下把百幾個麵包擺進去,拿長柄麵包鏟將麵包翻身,滾燙的烤爐,通紅的爐壁,不斷冒出的煙氣把晨伊烘得大汗淋漓。
忙了整整一個上午,終於到了交班的時候,大概烤了上千個麵包,晨伊沒有細數。
交班前,晨伊特意拿餘溫烤完洛梅阿的麵包,能烤得軟些。
「一、三...六,才六個麵包。」看來她是來體驗生活的,這點晨伊並不意外。
烤爐價格昂貴,維護費經年日久也高得驚人,而公共烤爐很久才開一次,往往一次要烤很多,鎮上有麵包賣還好,沒了就只有喝西北風了。
洛梅阿拎來的麵包,篩掉的麥麩也比別人多,離白麵包也不遠。
晨伊把自己那份裝回籃子里,她那份疊在上頭。
烤爐外,那些送來烤麵包的婦女們圍在樹蔭下談天,真教徒一圈、異教徒一圈,洛梅阿站著,同那幾個坐在樹根上的異教徒講經。
「祂座下的天使說,『要守和平的,不是拿鐮犁的,而是執刀兵的,因要明悟的,不僅是愚鈍的,更是聰慧的,人以水土造的軀,需為和平之義而舉刀兵...』」
每講一句,她便轉動手裡頭的頌珠,講的大概是《和平講義》里的箴言。
晨伊這下犯難,男人本就不好去婦女那裡,何況是異教徒。
無奈下,他只好找上相熟的艾米奶奶。
「呀,你要托我把麵包給那胡椒姑娘。」艾米奶奶掃了眼籃子,「這可真白啊,是個金貴姑娘。」
艾米奶奶也聽過胡椒姑娘的名頭,看看晨伊,又看看秀髮隨風飄搖的洛梅阿,若有所思。
「一把年紀了還要替人說媒啊。」艾米奶奶咕噥一句,笑了。
晨伊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只見艾米奶奶把籃子拎了過去,沒同那些異教徒交涉,直接逮住洛梅阿,交代了幾句,麵包就到了洛梅阿的手裡。
她揚起臉,那雙嬌艷的眸子移了位置,幾個異教徒彼此面面相覷,主祭之女在看一個真教徒。她們心照不宣地默念祈禱的經文。
晨伊打了個手勢。
洛梅阿猶豫下,還是點了點頭。
偏轉過頭,她轉下念珠,又念上了《和平講義》,解釋經句。
待婦女們分了烤爐房的麵包,紛紛互相告別,烤麵包的小伙們留下一個看住烤爐的火,下午還要烤,暫時不能熄。烤爐不是很禁用,要是壞了,得修好幾天。
晨伊只是上午那班,可依舊等到幾乎所有人都離開。
那些聽她講經的異教徒也走了。
正是正午,太陽染上瘟疫似的秋瑟,陽光不毒,蕭瑟的風下,暖和得很,神聖莊重的鐘聲一下接一下地響徹小鎮的上空,教堂殘鐘不會敲在午時,是講經院的大鐘,響在午禱前。
洛梅阿倚靠在溫熱的烤爐牆上,看著講經院遠遠突出的塔頂,目不斜視。
晨伊拍了拍手,她悠悠轉過腦袋。
「先生...你那手勢...其實我沒看懂?」
晨伊嚇了嚇,又聽她問道:「那手勢是什麼意思?」
「讓你等我一下。」晨伊哭笑不得。
「那我誤打誤撞了。」洛梅阿羞澀一笑。
你等這麼久就是為了問這個?晨伊想想,
還是不說這煞風景的話為好。
「走吧。」良久,晨伊道。
洛梅阿應了聲,她跟在他身邊,兩人間隔了一米多。
按前世的經驗,這會應該聊些共同話題才對。
即使對彼此有所好感,倘若總是面面相覷,也會驟然冷淡。
聊些什麼呢?
沒幾秒,晨伊便發覺兩人一直是書攤前的交集,從未多說過幾句話。
心中躊躇,晨伊焦急不已,幾次欲言又止。
身後響著稍稍急躁的頌珠轉動聲。
可不曾想,洛梅阿先開口道:「先生...你讓我等你,應該有什麼話才對。」
「啊、額...」她的話對現在的情況來說,更像是逼宮了,晨伊只好隨意道:「洛梅阿,像你這樣的姑娘應該有姓。」
「有的,我的姓是罕希...是我奶奶的姓,我是她養孫女。」洛梅阿小聲道:「我的姓名的意思是,跟從信仰者。每個人姓名都有含義,你呢?先生。」
指間的頌珠聲緩了下來,慢慢受她撥動。
「......我沒有姓氏。」尷尬地沉默了下,晨伊只好道。
大多數平民都沒有姓氏,除非祖上闊過,曾建立起一個龐大的宗族,或者自取一個,只是不免遭人笑話。
事實上,有些貴族也沒有姓氏,比如阿泰男爵,當別的貴族稱呼他時,往往會用「復活鎮的阿泰」,權把鎮名當姓來喊。
洛梅阿意識到說錯話,歉意道:「我說錯話了...因為你的名字不像是克希語或者亞溫語,所以...」
「沒什麼,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可能父母隨便取的,」晨伊玩笑道,「跟從信仰者?是跟從你們的神嗎?」
「不僅僅是我們的神,也是你們的神,先生。」洛梅阿糾正道,「諸神遠行之後,便唯有吾王之王一位了,祂是所有的神」
不覺間找到話題,晨伊打心底想談下去,道:「其實...巨王教是怎麼看真教呢?...我其實沒怎麼讀過經。」
洛梅阿來了興趣,道:「怎麼說...在我們眼裡,真教徒都是盲從的、我奶奶說,教里有個專門的稱呼,叫愚鈍者。是因為真教徒反應太慢了、冥頑不靈,或者是被別有用心者蠱惑了,忘了諸神已然遠行,世間只剩吾王之王,沒有及早醒悟、及時皈依。」
她撥動著頌珠,後面的話打著小小的節拍。
「是嗎,巨王神話里說,吾王之王統合了一切權柄,已然全能的,那為何不讓大家都醒悟呢?」晨伊悠然問道。
洛梅阿卻一臉嚴肅道:「吾王之王自然無所不能,無所不曉,可是祂仁慈,故而既給人愚笨的權利,又給人聰慧的權利,這是祂所恩賜的選擇的權利。」
「和真教牧師說得很像。」晨伊回憶了下道。
真教裡頭,也有諸神恩賜權利的說法,禱告時鎮上神父總說,若以聰慧的人轉而選擇作愚笨的,那他便從頭到腳時聖潔的,因他領悟到了恩賜的意義,乃是神聖的愚人。
「嗯嗯,真教只是落後的,也不見得都不對。」洛梅阿點點頭,她一板一眼道:「在神的面前,人是渺小的,並無意義,當然,我說的人包括精靈、矮人等等...」
晨伊想說什麼,最後反辯道:「既然人渺小,又無意義,那為什麼而活呢?」
洛梅阿虔誠道:「我們行於世間,是為了試煉信仰,倘使感動神明,因此得救,人生才算不虛此行。」
晨伊皺皺眉頭,沒說什麼,他沒想到洛梅阿這麼較真。因她是主祭之女的緣故嗎?
她辯難似道:「神願行之,可以把善的講成惡的,惡的作好的,只是祂仁慈,不願見得此般苦難。」
「人能做的,唯有信仰而已。」她如此道。
「是嗎,可是...」晨伊停頓了好一會,最終溫聲道:「人,是萬物的尺度。」
洛梅阿轉過臉,滿臉震驚和不解。
手指間撥動的頌珠噼噼啪啪地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