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辯護
楊漣極力地壓制住自己,這才忍住沒有把酒潑在高丞的臉上。「我不與你鬥嘴。說正事,你不好好獃在蜀州城,跑這來做什麼?」
「有人深夜往御史衙門投石送信,寫的是樂山縣令,確切點說不止縣令,是整個縣衙都腐爛到了根子里。」
「問題很嚴重?」楊漣不解:「需要你堂堂一州御史親至調查?」
「很嚴重,甚至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高丞也嚴肅了起來:「根據現在了解到的情況看來,的確是整個衙門爛透了。去歲鬧洪災,朝廷下撥的賑濟糧食和銀兩,雖然當時在御史衙門巡查的威逼下都發了下去,可是事後他們居然喪心病狂地讓百姓交回來。四五口的人家,最多也就領到了一人份的糧食。如果有人反抗,就會遭到毒打,或者被關進大牢,逼迫百姓不得說出去。」
「百姓又不是傻子,被人這樣欺負,自然會反抗啊?」楊漣表示不理解。
高丞嘲諷地笑了笑:「我看你是在高處呆的太久了。已經忘了民間疾苦。莫說是縣令,哪怕是衙門裡的一個小吏,都能將百姓折磨得家破人亡。根據信里所說的,恐怕慘死在樂山縣衙手裡的百姓就有二十多人了。」
楊漣拍案而起:「真是膽大包天,這些人都瘋了嗎?為了些許錢財就敢做到如此地步。劍南道的官員都是聾子瞎子嗎?還有你,你這個監察御史是幹什麼吃的?」
「地方不同於中央,各種勢力盤根錯節。看似只是一個小吏,保不齊身後就有多少位縣令,州官為其撐腰。無他,都是親戚。」高丞品了品酒,搖了搖頭:「我雖然有監察百官的責任,可是不代表就要把百官都給拿下去,那是要出大亂子的。」
「照你這麼說,難道要眼看著他們為非作歹坐視不理?」楊漣憤怒地看著高丞:「你領著朝廷的俸祿,就是這樣做事的?」
高丞用筷子狠狠地敲了幾下桌子:「喊什麼喊,來了我的地盤還敢跟我這麼喊。我這不是已經來了嘛,要不是你約我用飯,我這會兒已經去堵那縣令的門了。」回過頭看了一下樓梯上的林琅:「剛才聽你管他叫都統,那就是羽林衛的人咯?剛好,遠道而來總不能空著手回去,一會兒就讓他們幫我抓人吧。」
「你御史衙門的差役呢?」楊漣不滿,這可是羽林衛,讓高丞說得好像是普通衙差一般。
「我也只是個凡人,既不會掐指算卦,也不能未卜先知。御史衙門裡有人被下面收買了,這才是我遲遲不能察覺的原因。要不是半夜投石,我恐怕還要被瞞上很久。」高丞也無奈:「這次出來,我只帶了自己的幾個親信,沒敢帶太多人手,生怕走漏了風聲,讓他們毀滅了證據。好在微服私訪有效果,拿到了鐵證。借你的人,就是為了快速將其拿下,辦成鐵案。」
楊漣沒說答應不答應,羽林衛畢竟是陛下的親衛,自己可以跟林琅打趣幾句,可真要指使他們做這種事,那可是犯忌諱的事,羽林衛也未必會給他這個面子。「這事我說了不算。」
林琅在一旁聽了半天,這會兒忍不住了,走上前來:「高御史,在下林琅,忝任羽林衛都統一職,若您不棄,願意帶手下人聽您差遣。」
楊漣不滿道:「跟外人就這麼客氣,還這麼熱情,跟我就冷冰冰,小心我回去參你一本,禁衛內臣與地方官員有所勾結,看你倆吃不吃得消?」
林琅愣了一下,想起楊漣一貫的名聲,還真有些拿不準。
高丞笑了笑,和他再次見過禮:「林都統不用擔心,這個人吧,嘴又賤又損,心呢,也是又冷又硬,不過就有一點好,一是一,二是二,絕對不會誣陷好人。既然林都統這麼說了,我也就不客氣了。讓您的手下都先吃飯吧,吃點好的,算我頭上。不過,酒就不要喝了。」
林琅被他逗笑了:「這個自然。兄弟們辦差時,從來不飲酒。」
等林琅下樓去安排事宜,高丞快速地吃了幾口菜,嘟嘟囔囔道:「我的事說完了,現在說說你的事吧。千里迢迢跑到蜀州來,肯定沒好事。」
楊漣哼了一聲:「讓你說的我好像是專門帶來壞消息似的,我來就不能是好事?」
「你快算了吧。你自己什麼名聲不清楚?人見怕,鬼見愁,哪位同僚被你多看幾眼,和你多說幾句話都會嚇得睡不著覺。你來劍南道,怎麼會有好事。說說看,是奔誰來的?能讓你親自出馬,級別一定不低。」高丞道:「我懶得猜,也不想猜。」
「我沒打算讓你猜。」楊漣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上面的字數不多,卻是一條條觸目驚心的罪狀。
高丞一邊吃著,漫不經心地看了看,撇撇嘴道:「內容嘛,都是事實,可這罪名嘛,不成立。」
楊漣的面色從未這般正經:「你可以看仔細了。這上面說的事,說的人,都是非同小可的。」
「就這麼點內容,我又不是傻子,看得夠仔細了。更不用說,這些事是我親眼見證的,當初也曾想過上摺子,最後還是沒寫。」
「為什麼?」
「你也好,陛下也罷,若是因此對我損失了些信任,我也沒法說什麼。我之所以沒寫這封摺子,原因很簡單,因為換了我,也可能會這麼做。」高丞聳聳肩:「這樁樁件件,我們先不去管他的動機,你就告訴我,百姓有沒有因此而受益,不說活得更好,至少活了下來。」
楊漣默然。
他當然知道高丞說得對,可他來這裡的目的,不是為了給人尋找解釋,幫人說好話。當趙光選擇讓他來這裡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一些人的結局。
「哎,我還以為你是沖我來的,沒想到還真有正事。讓我猜猜,吳家剛進朝廷不久,你就被派來了這裡,肯定是那自詡有風骨,實際上最迂腐的吳家人乾的好事咯。吳權清出任中書令,這是忙著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張韜被免了職還不夠,要趕盡殺絕嗎?」高丞眼中竟有些怒氣。
楊漣不知道想到什麼,有些擔心道:「你要記得你來劍南道的職責。你現在說的這些話,若是被傳了出去,對你很不利。」
高丞冷笑:「我呢,就是因為這個脾氣,所以升職一直沒有你快。可我雖然不會做官,至少想著好好做人。我是御史,要監察百官的不法之事,至於捏造罪名,憑空栽贓,我是做不到的。」
「先說招攬流民一事。從去年夏天張不周,哦,你不認得他,他是張韜的孫子。從他捅破人口買賣案至今,安置在都安縣的流民越來越多,並不是紙上所寫的一萬之數,而是將近三萬。這裡面既有被擄掠洗劫而產生的流民,也有去歲受了洪災,僅憑賑濟無力過冬求生的災民。除了數量之外,還有一處出入,這三萬人里,兩萬都是老幼,青壯要男女都算上才有萬人。你告訴我,這幾千名男丁,對他鎮國公來說,有什麼招攬的必要?不錯,鎮國公的封邑莊子上也住進了不少流民,但情有可原。鎮國公食邑三千戶,就算是被陛下削減了八百戶,也還要有兩千多戶才對,可是去年秋天,流民沒到來之前,莊子上卻只剩了不到一千。並不是不堪田租飽受欺壓而逃掉了,是死在了西涼人三年前的進攻之中。」
「再說強佔田地,開設糖坊,大肆斂財這項罪名。有些可惜,咱們是在樂山見面,不過也沒關係,等回了蜀州,去了都安縣,我帶你走一走看一看。吳家所謂的強佔的土地,是人家鎮國公府真金白銀出錢出力修補舊堤,建造新堤,這才造就了幾十萬畝的良田,人家不說佔多大的便宜,只是拿回和自己付出價值相等的土地,怎麼就成了強佔田地?我差點忘了,吳家人當初不是最看不起張韜,也看不起朝廷嗎?為什麼當初還會舔著臉去找都安縣令商議,要分上一些田地呢?該不會是因為被張不周回絕了,所以懷恨在心吧。」
「至於糖坊,便是之前的康樂坊,此事是向禮部和戶部上報過的,也得到了答覆。張不周在這件事上,賬目也好,分成也罷,全都分得清清楚楚,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做的不到位的地方,除了沒帶他吳家人一起以外。」
「至於這最後一項罪名,借著和南唐之前定下的婚約,私通外邦。並且從南唐買了大量糧草,意圖不軌?」高丞笑得攥起了拳頭:「這條說的對,不過我要加一句。那些糧食,的確是鎮國公自掏腰包從南唐秘密採買的。不過這些糧食,有一粒算一粒,都進了百姓的碗里,城外的田裡,和那為了預防再出災害而設立的常平倉里。」
高丞說的有些激動,本打算喝口酒潤潤喉,卻沒想到嗆到了。楊漣面色複雜地看著這位曾經最熟悉的同僚,如今也是最能幹的下屬,思緒飄飛。
還記得當年一起進翰林院嗎?
我們兩個有著共同的願望:讓天下蒼生過得更好一點。
願望不大,哪怕只是讓百姓碗里的粥稠一點,身上的衣服厚一點,頭頂的房屋再暖和點,就心滿意足了。如果再好一點的話,使幼有所養,老有所依,孩童有書可以讀,那便是接近大同的世界了。
只是從什麼時候起,我所想的已經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而你,卻一點都沒變,依然守著那顆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