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父子之間
惆悵的聲音穿過窗,敲在陸瑤真耳中,她終究還是問出了那個疑惑許久的問題。
「師父為什麼總是變幻容顏?」
殷琇倚靠在牆上,席地而坐,月白衣袍散開,好似院子里飄搖落地的白玉蘭。
他搖了搖手中的酒壺,而後將醇酒傾灑在地,聲音淡得像清風:「因為他們都是我要祭奠的故人啊……」
夷天宗多好啊。
一座山連著一座山,裡面什麼景都有,雖然爭鬥也不少,但是彼此同氣連枝,互相照應。
他的師長們個個都當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珍寶,用盡心思培養他,讓他在弱小的時候也能自由成長。
可是這一切通通都沒了。
一夕之間,他失去了宗門,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他不甘心。
他不想認命。
他……滿心愧悔。
其實他很清楚,當時的夷天宗雖然在定南靈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但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一言堂的局面太久了,導致宗門修士喪失了警惕心。
也不是沒有有識之士,但是,宗門太大了,各方勢力相互制衡,但是這也導致了決策確定和實行的低下。
有人同意這個觀點,有人同意那個觀點,兩方都認為自己是對的,偏偏彼此勢力相當,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奈何不了誰,最後爭來爭去,誰也沒佔到便宜。
那些清醒之人就這麼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宗門毀於一旦。
何其可憐,何其可嘆。
內憂外患,夷天宗覆滅其實是必然。
但是殷琇不能接受自己成了那個突破口,終究是他大意,才讓宗門這麼快就走向了滅亡。
還不到時候。
他不斷提醒自己。
如今還沒有萬全的把握,他不能衝動。
因為仇恨,他日日夜夜飽受煎熬。
只能通過各種徒勞的方式紀念那些人,提醒自己的罪,提醒自己……不能遺忘仇恨。
說是仇恨其實更多的是懷念。
他真的很想很想他的師長們。
可是他們早就死了。
再也沒有人縱然他的胡鬧。
不過沒關係,他早就長大了,他做著師長們做過的事,會有人銘記他們,師長的傳承不會斷絕,宗門也會擁有一線生機……
他會好好保護宗門,保護晚輩們。
就如曾經的師長們。
「師父,往事不可追。」
陸瑤真並不會安慰人,她此刻說出口的話,更像是一句勸誡,她沒有發現自己語氣之中的驚恐。
他清楚地知道夷天宗在殷琇心中的重量,正因為如此,才更加理解他的自責。
如今每活一刻,都是煎熬。
設想一下,如果自己面對那樣的境地,恐怕根本喘不過氣來,想想就絕望。
她怕極了。
怕他被往事所累,怕他心存死志,怕他心魔纏身,怕他到死不得解脫。
她緊緊握著浴桶的邊緣,小心翼翼道:「我們一起報仇好不好?」
「那是為師的事。」殷琇跟她講這些,不是打算讓她跟著冒險,他只希望她好好修鍊,自由自在。
「不。你的未來是我的,所以,這是我們的事。」
她知道自己如今太過人弱小,能做的太少太少,可是他她想跟他一起分擔,哪怕一點點也好。
她希望自己能成為他的牽絆,在他不顧一切跟敵人拚命的時候,能夠想起來保全自己。
這樣,他才能活。
這種時候,她多希望殷琇能夠無情一點。
「你的未來是我的。」殷琇反覆咀嚼著這句話,像是飲了蜜一般甘甜。
良久,殷琇終於開口:「我不會死。」
「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陸瑤真養好了傷便決定離開。
殷琇想要讓她多留兩天,但是想到陸無難還是沒有開口。
昔日好友即將成為自己岳父,什麼感覺?
殷琇自己也說不清楚。
反正不能得罪就是了。
既然陸瑤真一定要走,殷琇開始給她塞東西。
各種寶貝全塞進了她的月亮耳釘里。
東西多到讓人忍不住見財起意的地步。
這架勢,彷彿是要把全副身家都塞她身上。
「很正常啊,好東西上繳給夫人不是我這位夫君該做的嗎?」
「我們是修士,不要來凡人那一套。」陸瑤真嘴角微抽。
修士的東西,都是用來保命的,當然要隨身攜帶,而且兩人修為懸殊,他能用的,許多都是她無法用的。
殷琇悄悄勾起嘴角。
看吧,他叫她夫人,她沒有反駁,自然而然地就認了下來。
美夢成真,哪怕已經將要分開了,他依然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
真不想將小姑娘放跑。
但是她要自由啊,他不能束縛她。
……
「你到底在傻笑個什麼?」程懷謹見到陸瑤真的時候,她坐在茶館里,周圍人聲喧嘩,她好像與世界隔離了般,支頤而笑。
陸瑤真揉了揉自己的臉,理直氣壯地辯駁:「美人的笑怎麼能說傻呢?」
程懷謹呵呵一聲,沒想到啊,這個便宜妹妹還是個自戀的:「美人怎麼笑我不知道,但是總不能臉皮厚過城牆。」
他話一說完,陸瑤真那雙眼瞬間就盈滿了淚,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都是妹妹不乖,惹哥哥生氣了。」
程懷謹眉毛微跳:「你發什麼瘋?」
這聲哥哥甜膩膩的,可是在他耳朵里卻滲人無比。
見他臉色難看,陸瑤真笑得捂著肚子,彎著腰。
程懷謹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好半晌也沒見她有停下的趨勢,他忍無可忍地揉了揉太陽穴:「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陸瑤真覺得,自己要是再笑下去,他很可能轉身就走。
她拭了拭眼角沁出來的淚花:「你說話可真不文雅。」
看著他真準備離開,陸瑤真見好就收:「誒誒誒,別走啊,當然是有事才找你。」
其實陸瑤真給他傳訊也只發了個地點,所以程懷謹壓根不知道她的目的。
程懷謹到底是沒有離開,回頭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不準哭。」
陸瑤真愣了一下,差點沒忍住又笑了。
她就說嘛,上次見到程懷謹,他就是個沒正形的,怎麼這次她玩笑時他卻一本正經的樣子,原來是見不得人哭。
「哥哥,你這樣可不行。萬一哪一天,你的敵人在你面前掉掉眼淚,你不得直接認輸?」
陸瑤真沒怎麼思考,這句話就脫口而出。
說完后,她忍不住在心裡罵自己嘴快。
可能是最近心情太好,所以得意忘形了?這可要不得。
程懷謹臉色變幻了片刻,忽然一笑:「那妹妹再哭一個試試。為兄這次一定不負你的『期望』。」
陸瑤真嘴角一抽,輕咳了一聲,轉移話題:「好了,我們說正事。我這次來找哥哥,是有事相求。」
程懷謹不冷不淡地瞥了她一眼:「我當然知道你是有事相求。」
「哥哥料事如神。」陸瑤真狗腿地奉承了一句。
「非也,我哪有那本事,為兄只是覺得,你這一口一聲哥哥的,聽著就不懷好意。」
陸瑤真咬牙切齒:「程!懷!謹!」
程懷謹齜牙一笑,明目張胆的挑釁。
「哼,懶得理你。」
看她吃癟,程懷謹滿意了,終於將話題引了回來:「你不是要找我幫忙?快點說,要是你表現好的話,為兄可以考慮考慮幫忙。」
「我們去炎曜沙漠打妖獸好不好?」
程懷謹狐疑問道:「為什麼要叫我?」
既然決定來求助他,陸瑤真就沒打算再隱瞞,她沒有選擇傳音,而是將早就準備好的一張紙條遞了過去。
程懷謹看著紙條上寫的東西,良久沒有動作。
陸瑤真也不催促,小口小口地喝著茶,等待他做出反應。
「你這麼信任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和尊主之間並沒有什麼感情?你就不怕,我暗中下手?」程懷謹仔細觀察著她的反應,意味不明道。
陸瑤真放下茶杯,慢悠悠回答:「我當然信你。畢竟,你是我的哥哥嘛。」
說得好聽,但是傻子才信。
「那個想毀了尊主軀體的,也是你的哥哥。」
陸瑤真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你跟他不一樣。」
她並沒有解釋不一樣的地方在哪裡,而是頓了頓才道:「你雖然叫他尊主,但是你們是有感情的。」
程懷謹翻了個白眼:「你在說什麼蠢話?」
「可是你受到了他很多照顧。」
陸瑤真當然知道,陸無難和程懷謹的娘之間有比爛賬,大概就是你愛我我不愛你,你只想好聚好散,我卻動了真情這種老故事。
但是那是上一輩的恩怨,陸無難並沒有對不起程懷謹的地方。
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大概就算有有點過不去那個坎兒。
所以,陸瑤真直接點出了事實。
「無雙城是你的。」
就憑著這一點就該知道程懷謹在陸無難心裡的位置。
哪怕程懷謹隨了母姓,哪怕陸無難還有個寵到骨子裡的陸瑤真。
但是他從來沒動搖過的就是這一點——無雙城以後會是程懷謹的。
這何嘗不是陸無難對程懷謹的愛和信任?
程懷謹難道沒有感受到這一點嗎?
並不是。
不然他也不會幫助陸瑤真尋找陸無難的屍身,而且,陸無難還將那個地方的開啟方式告訴了程懷謹。
程懷謹沉默片刻,幽幽道:「你甘心將無雙城拱手讓人?」
陸瑤真既然在他面前說出「無雙城是你的」這種話,那就意味著她放棄了無雙城的繼承權。
但是真的有人能將唾手可得的寶貝讓人嗎?
憑著陸無難對陸瑤真的寵愛,她想要無雙城,陸無難一定不會拒絕。
最後的結果,大概是程懷謹和陸瑤真各一半。
思緒到了這裡,程懷謹愣住了。
為什麼在他從來沒有設想過陸無難會什麼都不給他?
因為他也知道的,陸無難在乎他這個兒子。
他忽然有些釋然。
對於這個血緣上的親爹,程懷謹恨過也怨過,可是,他已經做得足夠多了。
只是他一直沒有轉過彎,一直在無視他的付出罷了。
「我沒想過跟你爭。」陸瑤真坦然道。
程懷謹脫口而出:「你可以爭。」
他有些懊惱,對於權利和資源,他從來沒想過放手,不管他對外什麼表現,但是他從來都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
鬼知道他怎麼會說出這句話。
雖然他說的確實是事實。
陸瑤真不是那兩個廢物,雖然她修為暫且不如他,但是她有那個潛力,有那個背景。
陸瑤真笑眯眯地道:「我就喜歡自由自在的。如果要把責任壓在我身上,我寧可不要好處。而且,我在魔界已經是少城主了呀?」
她已經擁有很多,貪心不足,是會受到反噬的。
陸瑤真語重心長道:「爹是看重你的。」
程懷謹沉默不語,雖然他表面上看不出什麼變化,但是陸瑤真很清楚他的糾結。
發現他的恍然,陸瑤真笑道:「誰能想到呢?殺人如麻的魔尊陸無難,竟然是一個至情至性,有情有義的父親。」
作為他的孩子,是陸瑤真的幸運。
終於,程懷謹開口了:「去炎曜沙漠做什麼?」
陸瑤真笑眯了眼,看來,他已經同意了。
她抿了抿唇,有些難過:「說來,也是我的錯。」
隱去一些秘密,陸瑤真將事情大概敘述了一遍。
其實她有點擔心程懷謹會怪她,畢竟那是他們共同的爹,卻幾次受她連累。
如果陸瑤真看到自己的親人這樣,肯定會有些介懷。
可是她沒辦法。
她的敵人修為與她相比如同天塹,她沒那個本事,或者說,任何一個人,在她這樣的修為時遇到這樣的敵人,都會與她一樣無力。
人家不是白白修鍊萬年,等階之間的差距,根本難以逾越。
如果不是她運氣好,她早就死了。
每一次都是死局。
只是她每一次都絕處逢生。
她一點都不想連累別人。
面對她的忐忑,程懷謹忽然嗤笑:「那老頭子也就這點本事,連個小姑娘都護不住,最後還把自己搭了進去。」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大肆嘲諷,根本不顧忌對方是他爹。
陸瑤真沒料到他是這個反應。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自己剛剛那些擔憂都是矯情呢。
她忍無可忍地拍桌:「所以你去不去!」
程懷謹後仰靠在椅背上,雙手放在腦後,不懷好意道:「去,怎麼不去?這一次過後,我就是老頭子的救命恩人。等他醒過來,我得嘲笑他個幾百年才算夠。」
雖然他像是在說笑,但是陸瑤真莫名覺得,他肯定是認真的。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有些同情陸無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