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子欲養而親不待

第五十三章 子欲養而親不待

這是一張全家福照片。照片上,正中間坐著的是爺爺和奶奶。爺爺穿著灰色的中山裝,奶奶穿著深藍色的的確良西服。我當時還小,坐在爺爺的腿上,而他另外一條腿上坐著一個小女孩,穿著花格子毛衣,一直手指塞進嘴裡,低著頭,拚命地吮吸著。爺爺的身邊還有一個半大的小子,頭戴民國學生帽,身穿藍色學生服,身材筆挺,很有精神頭。爺爺的身後站著四個人,老爸和老媽站在左邊,大姑和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右邊。老爸的頭髮有些散亂,留著魯迅式的鬍子,大姑穿著黑色燈芯絨旗袍。

我悄悄地問老媽:「這是什麼時候照的全家福,我怎麼不記得了?」

老媽道:「那時候,你還小,不記得也正常。後來你爸把這張照片藏在別的照片後面了,你也從來沒見過。」

「哦,那今天這是……」

「你爸故意拿給你大姑看的。」

我大概明白了老爸的意思。其實在拍完這張全家福之後,家裡的人便沒有再團聚過。先是奶奶突發心梗去世,後來是爺爺腦血栓。大姑也再沒有回來過。一家人,支離破碎。老爸覺得這張全家福拍得不好,毀了又可惜,所以就藏了起來。

這一天,一向不太善於言談的老爸,和大姑說了很多話,我就在屋裡靜靜的聽著,沒有插嘴。恍惚間,我覺得老爸說話比以前清晰多了。

我在上次帶愛妮回來后,便找了專門的醫生來給老爸會診,但所有給老爸看過病的醫生都說,這是中風的後遺症,老爸目前能恢復到這種狀態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於是我借上廁所的機會,跑去詢問了老媽才知道,原來老舅前一段時間給老爸介紹了一個老中醫,姓趙,醫術出神入化,但為人十分低調,所以名聲不顯。他給老爸扎了幾針,老爸的情況確實比以前好了很多。現在每隔半個月還要去扎一次。

我聽了之後很是興奮,老爸的病,始終是卡在我喉嚨里的一根刺,如果老爸真的能夠恢復語言能力,那麼就算花多少錢也是值得的。我和老媽要了那位趙神醫的電話,想著之後有機會,一定要去登門道謝。

中午,大姑在家裡吃了飯,就說要回去賓館。老爸也沒有挽留,只是吩咐我明天一早陪大姑去福壽山陵園,看看爺爺奶奶。

福壽山陵園,坐落在臨江西北的福壽山上,那裡風景怡人,又不失莊嚴肅穆,是龍江最貴的陵園。去年國慶節之後,我才和老爸商量將爺爺奶奶的骨灰遷到這裡來的。

第二天一早,我便被自己設定的鬧鐘叫醒,看了看天,有些灰濛濛的,心說可真是應景啊!

剛穿好了衣服,大姑的電話便打來了,說她已經在小區樓下了。我顧不得吃東西,急急忙忙跑下樓去。依舊是那輛賓士商務,大姑卻換了一身黑色的西服,顯得很嚴肅。

她叫我上車,坐在她的身邊。

「我在來之前就聽說了一些你的事情。」

「啊?」

「嗯,你挺不錯的,在大學裡面炒股,運氣好賺了幾萬塊錢,對不對?」

「哦,」我撓撓頭,笑道:「是運氣好!」

「一時的運氣好,卻不能總是那麼幸運。我知道你現在是學歷史,學歷史將來能做什麼呢?當個歷史老師?最多也就是留在大學裡面熬資歷,退休之前能撈到個教授就不錯了。」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昨天打電話回去和你姑父說了你的情況,他想讓你去中央財經大學讀金融,或者工商管理,你覺得怎麼樣?」

我想了想,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她道:「昨天那張全家福里,站在爺爺身邊的那個男孩是我的表哥嗎?」

「對啊,他叫蔡俊,如今在美國斯坦福大學讀mba,明年就要畢業了。」大姑在談到表哥的時候,臉上露出笑容,以及難以掩飾的自豪感。

「哦,那……還有一個表妹,是吧?她……」

「她啊,叫蔡玥,從小被我慣壞了,貪玩又任性,我對她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話雖這樣說,但大姑還是一臉寵溺的樣子,任誰都看得出來,她在說反話。

「兒女雙全,真的挺好的!」我感嘆了一句道。

「嗯,」大姑點點頭,「哎,你還沒說願不願意去中央財經大學讀金融呢。」

我搖頭笑道:「您都有個讀mba的兒子了,還要一個讀金融的侄子幹嘛?我這個人呢,其實挺懶的,也不怎麼上進。我看我還是學歷史吧,好歹是我自己喜歡的。而且也不用麻煩大姑父了,回龍江之前,我們姜院長就找我談過了,想要讓我去燕京大學交流學習一年,我當時給婉拒了。回來以後被我媽狠狠教訓了一頓。這不,昨天我給姜院長打電話,已經把下學期去燕京大學交流學習的事給定下來了。」

大姑沉思了半晌道:「也好,不管怎麼說,燕京大學那也是咱們國家最好的兩所大學之一了,你有這個機會,應該珍惜的。」

「是,是,我媽也真么說的。」

不大一會兒,車子停在了福壽山腳下的停車場,我陪著大姑徒步上山。這時忽然下起了小雨,我們撐開傘,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上面走,頗有一種「雨紛紛,欲斷魂」的意境。

爺爺的陵墓是單獨一處的,四周栽植了許多松柏,寓意是生命的延續,永垂不朽。陵墓外面的過道是青磚鋪地,大氣莊嚴。墓碑的左邊刻著先考周庸,生卒年月;右邊是先妣楊春芝,生卒年月。由於遷到這裡還不到一年,因此墓碑上的紅字仍十分鮮明。

我和大姑在陵墓前進行了簡單的祭拜,大姑獻上了事先買好的花圈,又擺了幾樣點心。最重要的是,她還點燃了兩支紅塔山香煙。

「你爺爺最愛抽紅塔山,可是那個時候窮,他不能常常抽上。後來我去燕京,還託人捎回來過幾條紅塔山,可惜回來的人說,你們搬家了。」

我還是沒有說話,我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你奶奶去世的時候,我沒有在身邊,是後來你爸打電話告訴我的,那時我在外地出差,趕不回來。你爺爺因為這個事情,一直耿耿於懷,說我不孝。我當時是不服氣的。」她一邊說,一邊搖頭,我看見她眼睛里泛著淚花。

「你爺爺去世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在身邊,現在我才覺得自己是真的不孝啊!」她彎腰,將一根燃燒殆盡的香煙立了起來,然後又點燃一根。「子欲養而親不待啊!只能在墳前點上兩根香煙,聊表心意吧。」

我們倆站在雨中,都沒有打傘,這是表示對逝者的尊敬。細雨打在臉上,打在身上,大姑的頭髮早已凌亂,雨水混合著淚水,從腮邊劃過,早已分不太清楚了。

半晌,她對我道:「走吧!」

我們默默地下了山,期間沒有說過一句話。

車子緩緩駛離福壽山陵園,最終回到了船廠家屬院。我下了車,問大姑要不要上去坐坐。她說不了,但囑我一定要去燕京,打她的電話,她會安排人接我。我也點頭答應了。

大姑離開了,我上樓去,看見老爸老媽在收拾東西。

「怎麼了?」

老媽道:「你爸說這房子以後不住了,收拾收拾。」

「哦。」我應承了一聲,隨後也跟著收拾起來,但在那張全家福的照片前,我多停留了一會兒,然後掏出手機,拍攝下了這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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