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千枝。千枝。千枝。

宰父勇的基礎確實不錯，比秦小楓預估的還要好，只需要在口語應用上多加練習。第一次課進行得非常順利，秦小楓決定下次要增加課程的容量。學校里已經空無一人，她謝絕了宰父勇要送她回家的禮儀性提議，關燈鎖門，準備回家。

入夜氣溫降下來了，秦小楓有點瑟縮。街對面一排餐館都是賣夜宵的，這時候還熱鬧得很，店裡和店外人行道上都坐的有人，爐灶上的白色煙霧瀰漫到街上，造成一種虛假的溫暖感覺。她裹緊外套過了街，走到湖濱公園，嘈雜聲變得模糊不清。她借著水面映射的遠處高樓五光十色的燈光，打開音樂，把耳機塞進耳朵。

「離人放逐到邊界

彷佛走入第五個季節

晝夜亂了和諧

潮泛任性漲退……」

不老男神唱得真好啊。木棧道上行人寥寥。一隻精力旺盛的大狗不肯回家，把主人拖得一路歪斜。秦小楓靠到湖邊欄杆上，把哈哧哈哧的一人一狗讓過去。狗尾巴啪啪地掃到了她的腿，飽含歉意的主人只來得及給了她個眼神讓她自己體會。

「離人揮霍著眼淚

迴避還在眼前的離別……千枝」

梧桐樹寬大的樹冠遮住了路燈，秦小楓心裡跟著他哼，用力擺了擺頭，伸手到口袋裡摸索餅乾，她記得還有一小包的。這世上不會再有人這樣叫她了。

「銀色小船搖搖、晃晃、彎彎

懸在絨絨的天上……千枝

你的心事三三……「

秦小楓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在兜里的手放棄了剛摸到的餅乾，猛地攥緊了戰術筆，飛快地回想自己把警報器揣在哪個兜兒里了。

她先向前邁了一大步，又邁了一大步，拉開距離后才轉過身來。一個高大強健的男人站在樹下陰影里。「千枝。」他低聲說。

耳機掉下來了，颯颯風聲掠過耳邊。秦小楓沒有動。「三，三……」她下意識地念道。

她閉上了嘴。轉頭看向湖面，這時對岸的水上餐廳恰好熄了燈，那一片粼粼水光驀然不見了。過了好半天，她慢慢鬆開了手，轉回頭來，露出一個教科書般端莊親切的笑容，微微頷首致意：「趙總。」

男人緩緩走到微亮的地方，唯恐再次驚到她。他衣著講究，已經不算年輕了。他略微前傾，端詳著秦小楓，表情急切。「很久不見了，你好嗎？」他輕聲問她，聲音有些許不穩，右手猶疑地停在半空中。

秦小楓的雙手都插在外套口袋裡，看起來並無握手的打算。「我很好，托您的福。」她非常有禮地回答。「您呢？想必您一切都順利吧？」

這位趙總似乎不知道也不關心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只是在嗓子眼兒里含義不明地咕噥了一聲。「你好嗎？」他重複問道：「你在這裡好嗎？都好嗎？一切都好嗎？啊？」

秦小楓耐心地重申：「我一切都好，托您的福了。」

趙總一時沒有再說話，秦小楓也不做聲。湖上的風大起來了，頭頂的樹葉嘩啦啦一陣亂響。趙總清了清喉嚨，有點遲疑地說：「爸爸……你爸爸……」他謹慎地看著秦小楓的臉，意外地看見了一個溫柔的微笑，從左邊臉頰上平時不顯的小酒窩裡漾出來。

「我父親很好，勞您記掛了。他已經從圖書館退休了，可是說老朋友都在湘江，不肯來江城跟我住呢。」

這次趙總沉默了更久。「你是說，爸爸現在住在湘江？」他半晌才難以置信地問道。

「是啊，越老越固執呢。好在他身體蠻健康，我也就隨他去了，他開心就好。」

趙總看著她算得上是燦爛的笑容，深吸了一口氣，站直了不說話，一動也不動。就在秦小楓打算開口告別的時候，他向她伸出一隻手，帶點懇求的意味說道：「千枝，這裡冷，你穿得單薄，我們找個地方坐一下吧。」

秦小楓連著搖了好幾下頭：「不了不了，我的地鐵要收班了，」她瞥見趙總的臉色，補充道：「謝謝您，以後有機會碰到再坐吧。」

趙總正要再爭取一個回合，前面不遠處傳來咔噠一響，四下寂靜，這一聲頗為清晰。兩人都下意識地望去，秦小楓喜出望外，原來楊三江正伸著大長腿坐在湖邊木椅上。他並不看他們，低頭把煙點上，站起來慢悠悠地向他們走了幾步。

「楊哥，」秦小楓叫得格外響亮。「你幹嘛在這兒吹西北風啊？」

楊三江這才抬眼，「小秦你今兒下班怎麼這麼晚？還不趕緊回家呀？」

「回的回的，現在就走。」

楊三江把煙咬在嘴裡，騰出手來，給秦小楓打了個手勢。「我要去地鐵站接個人，一塊兒走吧。」他有點含糊地說。

秦小楓向趙總笑了一下。「那，我就先走了，很高興見到您。您多保重。」

她沒有等趙總回復就開步走了。楊三江在她越過自己的時候也轉身跟著，落在她身後幾步。常綠的梧桐樹枝把路面遮得半明半暗，他倆沿著木棧道走到地鐵口，楊三江立在自動扶梯的頂端，目送秦小楓下去。秦小楓沒有回頭，舉起一隻手向背後揮了一下。兩個人一路上都沒有開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