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荊渺
一大清早慕容冰就一身怨氣地來到慕容蓮夏的書房,氣呼呼地往椅子上一坐,見他不理,又啪地拍了茶桌一掌。
慕容蓮夏微挑起眉,從堆滿奏摺的書案中抬頭掃了慕容冰一眼,便繼續埋首處理手上的文卷。
聲音涼涼地從奏摺堆里傳出來:「荊相巳時才到,現在剛過辰時,你來早了。」
慕容冰陰陽怪氣道:「早些好,早些給你上香,送你早些走。」
慕容蓮夏絲毫不把她的怪話放在心上,輕輕哼了一聲,繼續埋頭處理堆積的奏摺。
他書房的陳設極為精簡,厚厚的書卷堆滿了一個又一個書架,角落裡散著好幾摞陳年舊奏摺。
慕容冰閑著也是閑著,搬了一沓陳年奏摺趴到一邊的軟榻上看,邊翻邊打哈欠,只覺得長篇大論的場面話繞得她頭暈,沒翻幾頁就自然而然睡著了。
…………
千算萬算沒算到,她竟然被餓醒了。
一睜眼就看見慕容蓮夏坐在正對面,斯斯文文地喝盡碗中最後一口粥,一邊拿著帕子擦拭嘴角,一邊視線移過來,定格在她咕嚕一聲響的肚子上。
「昨晚沒吃飯嗎?」
慕容冰在心裡罵了句明知故問,白眼翻得快頂了天。昨天晚上她回宮得晚,又跟他吵那麼凶,氣都氣飽了,哪裡還會有心情吃飯。
慕容蓮夏側過臉,沖門外喚了聲:「燕武。」
那侍衛應聲進來,順著慕容蓮夏的視線看到慕容冰已經坐起身來,沖她拱手施一禮就轉身出門去了。
再回來時手裡提著飯盒,燕武蹲在慕容冰面前,將熱氣騰騰的飯菜一樣一樣給她取出來擺好,嘴裡絮絮叨叨:「殿下不知公主幾時會醒,讓膳房把粥飯都熱著,只等公主醒來就能入口。」
他身後慕容蓮夏刺啦一聲扯爛手中的奏摺,語氣不善:「你廢話怎麼這麼多?」
燕武乖巧地閉上嘴,把碗筷遞到慕容冰手裡。
慕容冰拿著筷子謹慎地問他:「你們不會在這菜里給我下毒吧?」
燕武剛要開口回答,就聽見慕容蓮夏咔嚓一聲捏斷了筆桿,更加冷冽道:「劇毒,你最好今天就吃死在這裡。」
他揉了紙團丟到燕武身上:「你看著她吃飯?」
燕武再次乖巧地閉上眼,轉身出門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慕容冰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腳下,儘管目不能視,他的步子依舊一分未錯,穩穩地走出門去。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燕武是在荊澤到自己身邊之後才接替了這個位置,而這只是明面上保護慕容蓮夏的人。
在暗處應該還有不少武功不輸於燕武的人,為慕容蓮夏時刻警惕著四面八方的危機。
此刻的皇宮遍布慕容蓮夏的眼線,她連一枚棋子都落不進來,滿盤盡在他的掌握中。
…………
巳時剛到,右相荊勉誠便準時踏進書房。
他一身深色常服款式簡單,沒有什麼奢華的裝飾,衣袍翻飛間偶爾能看到上面荊枝形狀的暗紋。看上去不過和景帝相仿的年紀,精神卻要比景帝好得多。
他並非獨自一人前來,身後還跟了個死死攥著自己衣袖的小姑娘。
慕容冰一看到那張臉,就恍惚了一下,慕容蓮夏和荊相的對話一句也沒聽進去。
那是荊澤的妹妹,叫做荊渺,只比慕容冰小了一個月。
她幼時曾見過荊渺,只不過旁人都不知道而已。
現在想來,那天的日頭還那樣毒,刺得她心裡依舊一疼。
那會兒她還不是鳳鸞之儀、隱隱要與皇儲分庭抗禮的公主殿下,僅是一個不討兄長喜歡的小女孩。
她趴在御花園的假山上,遠遠地就看見慕容蓮夏帶著荊澤走過來,剛要下去和他們打招呼,已然有人先她一步,撲了慕容蓮夏滿懷。
年幼的小公主手裡還捏著從荷塘里摘來的荷葉,嘴巴張得大大的,驚呆了。
在此之前她從未見過慕容蓮夏親近任何人,更不要說擁抱,連她這個親妹妹都很少得到兄長的關注。
小孩子總是莫名地崇拜兄長,對兄長抱有莫大的幻想。她一度以為她的兄長只是不善於與她相處,而非厭煩了她。
那女孩剛撲在慕容蓮夏懷裡就被荊澤拎了回去,卻還是眼睛亮亮地看著慕容蓮夏,一口一個「蓮夏哥哥」叫得十分親熱。
她指著慕容蓮夏腰上的玉佩說了句什麼,慕容蓮夏低頭掃了一眼,當即就取下來遞到她的手中。
荊渺歡呼一聲將玉佩舉起來,慕容蓮夏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小公主獃獃地看著,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了。
她進宮多年,竟從未在慕容蓮夏那裡得到過一份禮物、一分呵護。
慕容冰回過神時,匕首的冷光已經近在眼前。她反應極快地翻掌推擋,並指猛力擊打在握匕首那人的手肘,一擊便將那匕首打落。
荊渺紅著眼睛,被慕容冰抓著手腕牢牢控制住。
慕容冰是真的驚出了一身冷汗,她從未想過會在慕容蓮夏的書房裡遭到刺殺。何況她思緒沉於回憶,能在這等關頭反應過來實屬不易,再晚片刻這刀子就能捅進她的心口去。
她驟然便陰沉下臉。
荊勉誠也是震驚無比,心底冰涼一片。他本就只是耐不住幺女哭求,才帶她入宮,是做夢也想不到荊渺敢有這般心思。
上前一步便把荊渺按得跪倒在地,這位連景帝都尊敬有加的右相,深深地俯首向慕容冰請罪。
「小女膽大包天,請蓮華公主治罪。」他雙手顫抖著,「還請小殿下看在老臣的面子上,饒小女一命。」
失去愛子已夠痛苦,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女兒。
慕容冰猛地轉頭去看慕容蓮夏,見他不緊不慢地翻開了一本新的奏摺,連一絲餘光都沒有投過來,對這邊的境況絲毫沒有插手的意思。
她踩上那把匕首,一撩袍子蹲下來,皮笑肉不笑地問荊渺:「你想殺我?」
荊渺並未老老實實跪在地上,她一直在掙扎,奈何荊相按住她的手沉如磐石,壓得她動彈不得。
「為何殺不得?你害死了四哥哥,我要你償命又如何?」
荊渺那副樣子恨不得用目光在慕容冰身上捅上幾刀,眼中全是憤恨厭憎:「他為了你吃了多少苦?受過多少傷?你自己心裡沒有數?」
「四年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倒是好,你站在陽光下,怎看得到四哥哥在你背後滿身傷痕!」
慕容冰眼神轉暗,倉皇起身,後退兩步扶住茶桌。她一手按在額角上,耳中一陣轟鳴。
深宮數年風平浪靜,慕容冰一直以為,弱小卑微的自己是不會吸引旁人的仇視的。宮中那些年合該是她身邊最寧靜的時候,就算是久居南安之後,她也不曾一直依靠荊澤的庇護。
可如今偏要有人撕開這十多年虛假的安寧,告訴她一切都是泡影。
荊澤他……到底隱瞞了多少事?
她低眉恍然之際,忽聞身側一聲巨響,打斷了荊渺的聲聲質問。
青瓷茶壺碎裂在她腳邊,慕容蓮夏收回手,迎著荊渺憤恨的目光,輕描淡寫道:「說夠了,就都給我閉嘴。」
他轉向荊勉誠,語氣中全無敬意,「荊相且先坐吧。」
荊勉誠抬頭看了眼慕容蓮夏,這才鬆開荊渺拱手一禮,在一旁落座。
慕容冰深吸一口氣,才道:「阿澤此事的確因我而起……」卻被慕容蓮夏再次打斷。
「慕容蓮華。」他眼眸幽黑深邃,直直地望著慕容冰,「你先回去吧,這邊我來處理。」
他要求她過來解釋,又不等她辯白一句,就要這樣不明不白地讓她離開。
一聽他開口驅趕人,門外侍候的燕武隨即進來,抬手請慕容冰出去。
慕容蓮夏決定的事,是不允許旁人左右的。
她再不滿他專橫不講理,也不想在這種情景和他爭吵,索性跟著燕武走了出去。
剛走出房門沒幾步,就聽到荊渺在屋裡歇斯底里的喊聲。
「慕容冰,慕容冰,你要是真的後悔,就該去陪我四哥哥一起死!」
她沒有回頭。
巳時未半,陽光還沒有到刺得人眼睜不開的地步。她眯著眼睛往遠處看,看到高高的宮牆裁出的半片澄藍天空。
她拼盡全力出了這深宮,招兵買馬苦心孤詣。可是前路漫漫,她參不透因果,望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