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事情鬧大了(上)
送別了劉升,不想某日章子俊在內閣守值,恰被李賢差人叫了去,章子俊來到李賢的值房,只見李賢在批摺子,也沒抬頭看自己,作為下屬,當然要主動,看著李賢書桌上茶杯空著,就主動續水,表示對尊長的敬重,也表示我已來了。
李賢沒有反應,章子俊只能坐著靜等,過了半響李賢才把手裡活幹完,喝了一口茶道:「敬一啊,現在正是朝廷用人之時,你的能力吾是知道的,聽劉升臨走前說,下月你將迎娶姚夔之女,老夫到時必有賀禮,不過一定要按排好家中內房之事,要不然有損個人清譽,對仕途不利。」
章子俊一聽楞住了,這是什麼意思?隨即一拍腦門回過味來,家中現在住著一位要嫁女的師母,這事已經傳到了李賢這裡了。
章子俊也不好爭辯,善眉搭目假裝聽從教誨,李賢一看,接著又道:「陳大人為文辯博,筆札遒勁典雅,很有名氣。但為官不是其所長,加上好談論,喜訐人隱私,所以得罪了不少人。現在家中剩下妻女生活難以為繼,聽說你時常送去米糧接濟,這事做的很好,不過要注意影響啊,畢竟都是女眷。」
章子俊聽到這裡剛想辯駁幾句,卻被李賢用手勢打住接著又道:「陳大人雖已過世,皇上還是很記掛他的,不日內閣會同禮部發悼文,皇上下旨追授為嘉議大夫,謚號「文毅」。
古代文人最看重什麼?生前享受榮華富貴,錦衣玉食,死後青史留名,千古歌頌。朝廷為了表彰他們的功績還會給予哀榮,這哀榮便是「謚號」。
其次謚號是朝廷對官員這一生功績的評價和總結(謚號會載入史冊,甚至會影響到後世對你的看法)。既然是總結,那麼就有可能是表揚(美謚)也可能是批評(下謚),所以朝堂之上袞袞諸公都為了這一榮譽大動心思,不但想要謚號,還要個流芳千古的美謚。
更何況謚號不但有其特定的涵義,而且還排了等級,根據個人生前的貢獻和成就不同,謚號同樣有高低上下之分。諸位大人是既希望自己得到美謚流芳千古,又私底下較勁生怕落後他人。這謚號既關係到千秋萬載之後的榮譽,又關係到子孫家族的尊嚴、臉面,也就難怪官員們一個個如同餓急了的狼一般盯著,生怕這好謚號被別人搶走。
文官的最高謚號為「文正」,接下去為成、忠、端、定、簡、懿、肅、毅、憲、庄、等字。
武將以「武寧」為美(開國大將徐達的謚號就為最高的「武寧」),而後跟毅、敏、惠、襄、順、肅、靖、等字。
不過任憑朝代如何變化,「文正」始終是大臣們心中的那抹白月光,無他,這謚號實在是太稀少也太誘人了。
大明開國宰相李善長沒有,劉伯溫沒有(文成),解縉沒有(文毅),于謙也沒有(忠肅),內閣三楊更沒有。到正德時帝國已有了一年的歷史,竟沒有一個大臣的謚號為「文正」。
直到正德時期大學士李東陽忍辱負重將權閹劉瑾鬥倒,給混亂的朝廷以平靜。這位從先帝孝宗時期就享譽天下的大臣個人聲望更達到了頂峰,在他病重時大學士楊一清去看望李東陽,見李東陽正在為自己的謚號擔憂,楊一清拍著胸脯發誓將為李東陽爭取「文正」,這可是大明第一個「文正」。李東陽不顧自己重病將死,馬上從床上爬起來向楊一清磕頭,就知道「文正」在文人心中何其重要。
不過明朝也的確摳門,兩百多年的歷史,得「文正」者不過區區四人:方孝孺、李東陽、謝遷、倪元璐。其中方孝孺還是南明時期追贈的,等於只有三人。
果然,只隔了幾天,朝廷下旨追授國子監祭酒陳鑒為嘉議大夫,謚號「文毅」。
這就意味著要改所有的規制,首先墓碑要重新立石碑,墓葬規制要擴大,還要在家中另立祭祠,重新做一次道場。
師母連拖帶拉地讓章子俊主持一切,道理很簡單,陳家目前只有內眷了,章子俊做為死者陳鑒唯一的傳承人,你不出面難道讓家裡的女人出面嗎?
好好好,章子俊現在是欲哭無淚,弄出一手爛泥,想甩也甩不幹凈了。不過做這一切,師母帶著小妹總算是回到了陳家。
把一切事情做完,有苦說不出的章子俊逃也似地回了家。這下總算是太平了吧,可是接下去發生的事,讓章子俊身不由己,任人擺布了。
朝廷給予陳家如此哀榮,按照議程,陳家要進宮謝恩,因陳家沒有男丁,只剩女眷,謝恩安排是給錢皇后處。
陳師母跟陳詩蘊就去了後宮,覲見錢皇后謝恩,起先無非是拉拉家常,陳師母一不小心就把女兒要嫁給章子俊的事說了出來,錢皇后只是笑道:「哪有母親這樣急著非要嫁女的道理。」
陳師母就把章子俊誇的花兒一樣,怎麼怎麼好,還能做的一手好菜肴,把錢皇后聽的一愣一楞的。天下真有這樣的男人?
隨即能說會道的陳師母一聲哀嘆道:「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其實這樣一位好姑爺,已跟姚家訂有婚書,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這往後啊,我們母女真不知道怎麼活下去了。接著又把這一次朝廷為陳鑒的追授,章子俊忙前忙后地操辦說了一通。」
錢皇后也是苦過來的人,在景泰年間跟朱祁鎮相依為命,知道女人這一生不容易,無非是想著能嫁一個好男人。聽著陳師母的話挺有趣的,就說道:「改明兒,讓皇上做主,賜個婚怎麼樣?」其實錢皇后也只是隨口一說,當不得真,可在陳師母聽了,眼睛馬上發亮了,順桿兒爬,這關係到自己後輩子能不能過上好日子的大事。
唉呀呀,皇後娘娘啊,對對對,小女一定要讓皇上賜婚敬一才好啊。
錢皇后問道:「這位敬一又是誰啊?」
陳師母回道:「還不是翰林院編修章子俊啊,敬一這名字還是當年文毅公給取的,把章子俊當自家兒子看,想不到……。」邊上的陳詩蘊早就羞的恨不能找個地縫了,可是在皇宮中,又不能跑掉,只能雙手捂臉,轉過頭從指縫中偷偷往外看,發現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小女孩正沖著自己嘻嘻笑,這才慢慢平復了羞澀,對著小女孩扮起了鬼臉,引得小女孩也呲牙利嘴起來,后又笑出了聲,被邊上的一位宮女止住。這才驚動了錢皇后,一看是重慶公主前來,平日里小公主就是在這個時間,給錢皇后請安的,錢皇后沒有生育,這位重慶公主生母是周貴妃,也是往後大明憲宗朱見深的同母姐姐。
錢皇后在後宮,平日里也是無所事事,又不想管閑事,因為自己到今都沒有給朱祁鎮留下一兒半女,今日正好在陳師母的一通「亂說」之下,給錢皇后多少帶來了些許快樂,還有許多宮外百姓家事,把整日生活在後宮的錢皇后,帶來了百姓家的煙火氣息。
章子俊的婚事,隨著事情的發展起了波瀾,錢皇后趁著心情愉悅,就把今日這件有趣的事,在跟朱祁鎮御花園遊園時,說了出來,經過錢皇后的理解,把事情說成了原國子監祭酒陳大人,把小女有意許配給翰林院編修章子俊為妻,不想這位章子俊卻跟禮部尚書姚夔之女訂了婚,陳妻今日借著謝恩前來跟本宮敘說,要求皇上為陳妻之女陳小姐賜婚章子俊,完成「文毅公」的臨終所託。
古人就有一點很好,對死去的人特別寬容,哪怕生前人緣不是很好,人死後評價也會很中肯,用詞也會很中性,比如對國子監祭酒陳鑒,死後給的謚號「文毅」也是經過內閣商議后,皇上批准的,就說明一切。大家對陳鑒還是很寬容。
朱祁鎮能力不怎麼樣,除了心氣很高外,平日里對待朝臣還是很隨和寬厚的,對翰林院編修章子俊不熟,可以說不知道有此臣屬。
過後某一日隨即問李賢道:「翰林編修章子俊此臣怎樣?」
李賢回道:「深不可測。」李賢指的是在學問上。
可在朱祁鎮理解為此人野心深不可測?
又問道:「是什麼來歷?」
李賢道:「丁丑科會試二甲第十四名,殿試一甲。」
朱祁鎮深吸一口氣道:「此人學藝怎樣?」李賢一聽愣住了,剛才不是說了嗎?深不可測。學藝就是說學問、為官之後的能力等。李賢只能又說道:「深不可測。」
朱祁鎮也是一愣,隨即哈哈笑道:「大明人材輩出,朕想見見這位臣屬,你來安排。剛才愛卿連說深不可測,說說怎麼個深不可測。」
李賢道:「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李賢念完后,連說好句,好句啊。陛下啊此等人材是我朝之大幸,此等胸懷豪邁,不懼邊關綽爾矣!
這首詩詞立馬激起了朱祁鎮內心深處的那根豆芽,回想起了正統三年的北伐,亦集乃之戰。正統六年豐州之戰。正統九年以克列蘇之戰。直至土木之變。說到底,朱祁鎮內心深處也是個好戰分子,才有土木慘敗,口中念念有詞,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還看今朝。說的好啊。想不到還有此等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