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獵人
「怎麼就她有這個本事?」「聞姑娘從小在這山裡打獵,對這一片比自己家還要熟悉。」聽他這麼一說,南宮仰再看她這一身打扮,這才有些醒悟過來。獵戶多為男子,他原先沒想到女子也有在山中打獵的:「……她真能帶我們進山?」聞玉還未反應過來,那屠戶先站起來,幾步走到櫃檯前:「小娘子也要進山,不如順路帶上老子,多少銀子儘管開口。」他從懷裡掏出個藍色的繡花錢袋,頗為得意地在手上掂了幾下。南宮仰原本還有些猶豫,這會兒見叫人搶佔了先機,也顧不上旁的,立即道:「不行,銀子我們也有,要說先來後到,那也該是我們。」「怎麼就是你們了?」角落裡的柳又伶挑著眉頭,像是生怕這群人吵不起來,「要說來得早,這兒還能有人比我早?這麼說來,就該我去。」「去去,你個唱戲的又來湊什麼熱鬧?」……眼見著幾人要吵起來,掌柜生怕這群看上去來者不善的外鄉人在店裡動起手來,只好小聲同倚在櫃檯前的女子道:「你怎麼想?出門在外都不容易,要是能幫就幫一把?」聞玉這會兒總算弄清了這群人的心思,她瞧著離自己最近的南宮仰問道:「你們進山要幹什麼?」「進山收些貨,好去南邊賣。」這趟出來前,南宮易文只告訴他路上有人問起,只說他們是出來跑商的。這一路上南宮仰答得多了,因此這會兒回答得倒也十分乾脆。不想聞玉又問:「是做什麼生意?」「進山收些菌子。」「青的還是白的?」南宮仰一時語塞,好在很快反應過來,又接上話:「只要賣得好,不論這些。」聞玉聽了卻沒作聲,抬眼又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隨即轉開眼,興趣缺缺道:「再有兩天雨就停了,到時候進山也不耽誤。」南宮仰知道自己恐怕是露了破綻,叫她看了出來,心中不禁有些懊惱,又忙道:「這一趟出來久了,實在耽擱不起。姑娘要是怕我們進山後反悔不能給足了銀子,我們可以同你立個字據。」聞玉不耐煩,只好隨口敷衍道:「我不識字。」山間女兒讀書習字的確實不多,倒也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不過大約是見她面容清麗,舉止不俗,因此這會兒乍然間聽得她不識字,還是叫南宮仰心中生出幾分惋惜。誰知聞玉注意到他神色,似乎覺得有趣:「你看不起不識字的?」「怎麼會!」南宮仰正色道,「那……不必立字據,姑娘要是怕我反悔,我可以現在就將銀子給你。」倒是許久沒見過這麼人傻錢多還到處嚷嚷的了。聞玉還沒作聲,一旁屠戶又已按捺不住:「沒聽人小娘子不樂意,真以為這世上有錢就什麼都能幹成?」南宮仰咬著牙瞪他一眼:「她不肯帶我們進山,你以為就能帶上你?」「那可說不好,這客棧里要進山的人可不少,說不準這小娘子就是格外不喜歡你這樣的罷了。」……聞玉倚著櫃檯站著,在爭執聲中聽身旁的人輕咳了一聲。她側過頭,就見從剛才起就一直沒說話的白衣男子,忽然開口道:「在下也打算進山。」「你為什麼進山?」「進山找個人。」他答得倒很誠懇。堂中吵吵嚷嚷,要進山的確實不少,起先還只是南宮仰與屠戶在那兒爭吵,後來掌柜同夥計上前勸架,又有其他人一塊參與了進來,一時間聲音幾乎要掀翻了屋頂,人人扯著嗓子,幾乎聽不清對面的人在說些什麼。南宮易文無意間轉頭瞧見櫃檯邊的白衣青年微微側身靠近身旁的女子,低頭在她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女子神情起先不以為意,聽完面上竟然起了些波瀾,側過身面朝著他不知說了什麼,青年神色自若地點一點頭。因為四周嘈雜,二人離得近了,顯出幾分不同於其他人的親近。南宮易文心頭掠過一種不好的預感,正好周圍的其他人也漸漸安靜下來,於是在短暫的靜默里,忽然聽見一聲乾脆的「成交」。她這話一出滿堂皆驚,眾人怎麼也想不通怎麼好端端就叫人半路截胡。柳又伶最先陰陽怪氣道:「這位郎君什麼來路,怎的背後使手段?不如將你開的條件說出來,不定在場沒有其他人願意出個更高的價錢。」他話說得難聽,聞玉先冷笑了一聲:「你也想進山?」那戲伶答得也很狡猾:「這客棧想進山的不少,可不止我一個,姑娘不如也考慮一下其他人?」
聞玉扯了下嘴角故意道:「一份差事不好收兩份工錢,不過說不准我這新僱主願意帶上什麼朋友……」她這話一出,其他人立即聽出了她話里的意思,不由眼前一亮,只有柳又伶的神情顯得最為古怪。他剛沖衛嘉玉說了一番怪話,這會兒自然拉不下臉請他明日進山也帶上自己,一時十分尷尬。見這瘋子吃癟,其他人幸災樂禍的同時,又有些慶幸方才自己沒當這個出頭鳥,得罪了眼前這書生。衛嘉玉也聽得出聞玉這番話是為了替自己出頭,這實則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免心中微微一動,迎著這堂中十幾雙眼睛,過了半晌才緩緩道:「在下不介意同行。」他這般坦蕩,倒叫其他人再沒什麼話好說。不但顯得方才在一旁爭執不休的其他人落了下乘,還順水推舟做了好大一份人情。都縉在樓上也早聽見了大堂里的動靜,等樓下的人都散了,衛嘉玉回房之後,他才關上門問道:「這底下都是些來歷不明的人,看身份也不簡單,那姑娘能答應帶我們進山豈不是最好?師兄為什麼答應和他們同行,我怕這一路上都要不太平。」衛嘉玉搖頭:「山路不是你我開的,他們一心進山,縱使我不答應,他們就不會跟上來了嗎?」都縉沒想到這一層,又聽他繼續說道:「何況其他人的身份雖未可知,但方才那商賈打扮的小公子,應當是南宮家的人。」「錯金山莊的人——」都縉詫異道,「師兄是如何知道的?」「他身上所穿的布料出自江南雲景閣,那是南宮家的產業,他們送去本家的料子會多縫製一層雲菱紗,能防刀槍。尋常豪紳用不上這樣布料,他們主僕三人身上的衣料卻都是這種。」錯金山莊是江南武林鼎鼎有名的鑄劍世家,都縉聞言不禁喃喃道:「錯金山莊的人怎麼會跑到這兒來?」他想了半天,自然想不出原因,但又想到什麼,大驚失色,「師兄既然看出了他們的身份,他們會不會也已經看穿了我們的來歷?」「知道了也無妨,我們此行與他們應當並無交集。」都縉這回下山只是受師門之命保護衛嘉玉,實則也不知道他們究竟要進山去找什麼人。但衛嘉玉做事向來可靠,他不主動說,都縉便也不追問,只點點頭道:「既然如此,錯金山莊到底算是名門正派,與他們同行對我們來說,說不定還是一樁好事。」一想到這兒他又開心起來,不免好奇起另一樁事情:「不過師兄剛才在樓下與那姑娘說了什麼,她怎麼忽然鬆口願意替我們帶路了?」「我答應買下她包裹里的裘皮。」「就這樣?」衛嘉玉回憶起樓下的女子,目光澄澈純直,行事全憑喜好,像是山間的小獸:「掌柜的說她之前去城裡賣貨,因為城中出來兇案這才提前回來,我猜她進城要賣的東西多半還沒來得及賣出去。我將她沒賣出去的貨買下來,能免叫她這次白跑一趟。她答應帶我進山是承我的情,並非圖我的利。」都縉一聽笑了起來:「這姑娘挺有意思,還有些讀書人的骨氣。」第二天天不亮,聞玉掐著時辰出門,等走到樓梯口,才發現大堂中已坐了許多人。身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是個沒什麼印象的少年人。聞玉一眼瞧見他身後跟著出門的衛嘉玉,瞭然地將一個包袱遞給他:「這裘皮容易臟,可得仔細點,不過也不必三天兩頭拿出來洗,沾上灰拿小刷子刷上幾下就能幹凈。」都縉忙伸手接過那包袱又從懷裡遞了銀子過去,還未來得及道聲謝,女子已朝著樓下走去。一樓坐著的都是今天要進山的人,不等聞玉在桌旁坐下,便有個生得獐頭鼠目的小鬍子湊上來,遞了個名帖:「在下隗和通,正要進山採藥,這一路有勞姑娘照顧。」聞玉見他一身江湖郎中打扮,打開名帖上頭一行小字,寫著「迷魂香、轉世丸、清心明目草,各類神丹妙藥,應有盡有;上通天,下知地,當中曉人間,各樣江湖傳聞,無所不知。」這種江湖騙子她碰上過不少,但這會兒盯著名帖還是忍不住問:「這個轉世丸是什麼東西?」隗和通一聽她有興趣,高深莫測道:「人死之後要入六道輪迴,要是怕來世投了畜生道,可吃一顆我這轉世丸,保證免入十八層地獄受油煎火烹之苦。」他一邊說一邊打開自己隨身的包裹,裡頭果然放著形形色色的藥瓶差不多十幾種之多。藥瓶上貼著標籤,都是各色古怪的名字。「你的仙丹要真這麼靈,你還進山采什麼葯?」一旁有人從聞玉手裡將名帖一把抽了出來,扔回對方胸前。說完又看了眼跟在他身後頭髮灰白似有重症的老人,勸誡道:「雖不知道你得了什麼病,但我看還是正經找個大夫醫治才是,別跟著這江湖郎中白白浪費了時間。」等南宮仰將人打發走,這才回頭又瞧著聞玉嚴肅地說:「你怎麼什麼人的話都信,這都看不出是騙你的嗎?」聞玉瞥他一眼,覺得他多管閑事,但總是一片好意,便沒回聲。南宮仰卻又忽然想起什麼,面色猛然間陰沉下來:「你昨天不是說你不識字?」聞玉一頓,這才想起昨天說來敷衍他的話。南宮仰見她這副情狀,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不由氣急:「你之前都是騙我的?」他話里一股子不可置信的怨氣,聞玉皺眉:「你怎麼什麼話都信,這都看不出是騙你的嗎?」「……」聞玉丟下這句便朝客棧外走去。樓梯下坐著個手持佛珠合目誦經的老僧,聞玉經過他身旁時,老和尚聽見聲響睜開眼睛看了過來,抬手同她行了個佛禮。客棧外連著下了幾日的大雨今早已經停了,外頭空氣晴朗,草尖上還懸著露珠。衛嘉玉緩步跟在她後頭,出發前仰頭看了眼不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脈,太陽從山峰后漏出一點霞光,山巔金頂看上去更加遙不可及。聞玉望著遠處山巔,雙手合十閉眼無聲誦念。山風吹過,風裡細密的水汽沾在她的額發上,在晨曦下她如朝聖的旅人那樣莊嚴,又如神女般聖潔。他忽然想起昨晚眾人走後,夥計玩笑般隨口同他提起的稱呼。在這裡,他們這樣稱呼她——「被山神庇護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