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屠戶
不知是不是因為稍微適應了山裡的環境,第二天一行人在山中的行程竟是異常順利,太陽下山之前,就已找到了一處可避風雨的山洞落腳。天剛黑,洞中就已經生起柴火。山洞雖比不得瓦房,但好歹不必再風餐露宿,住在洞里也比在外頭安全些。不過山中常有野獸出沒,雖在山洞裡,幾人商議之後,還是決定今晚輪流派人守夜。聞玉抽了個下半夜,正是最難熬的時候。都縉與她差不離,二人坐在一處,望著彼此手中長長一截樹杈子,異口同聲地默默嘆了口氣。正在這時,忽然眼皮底下一雙麝皮長靴停在跟前,順著腳尖抬頭,竟是南宮仰捏著根小樹枝站在他們跟前。他手上那根樹枝不過拇指長短,看樣子手氣格外的好,竟是抽了個上半夜。聞玉瞧著手裡頭比他長了三倍不止的樹枝,覺得心情更加沉重了幾分,疑心他是特地炫耀來了。結果沒想到少年綳著臉憋了半天,忽然道:「我可以同你換一換。」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聞玉不禁又瞧他一眼,大約是她臉上的神色太過好懂,南宮仰不禁漲紅了臉,又嘴硬道:「……就當是還你昨日林中搭救的恩情。」他說完,又覺得理直氣壯了些,「對,我最不喜歡欠人,或者你有什麼其他心愿,我也可以替你做到。」「真的?」聞玉一聽似乎當真有些意動。「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聽她這語氣,似乎有件難事要托他。南宮仰將樹枝收起來,肅然道,「你說。」「守夜就算了——」聞玉慢吞吞道,「我下山前在肉鋪訂了一頭豬,這次回去也該殺好了……」南宮仰眨眨眼,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下一秒便聽她說:「我家住得偏僻,你要能幫我將那豬肉一塊背回去,就算還了我這個人情。」「……」都縉坐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憋著笑,沒敢抬頭去看南宮仰聽完這話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就聽身旁的人不快地輕聲嘀咕道:「他瞪我幹什麼?」夜裡山洞生了柴火,到後半夜終於漸漸燒盡了,只留下一點殘存的餘溫,半夜有人畏冷似乎又起身加了些木柴進去。半夢半醒間,聞玉叫人搖醒,睜開眼見外頭月色明亮,似乎還不過三更天。她揉著眼坐起來,不禁伸手扶了下腦袋,感覺今晚睡得比往常更沉一些。她轉頭看了眼身旁,才發現叫醒自己的竟是衛嘉玉,但照理說今夜是輪不到他守夜的。衛嘉玉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輕聲道:「山洞裡的其他人不見了。」不見了?聞玉一怔,她已漸漸適應了周圍的黑暗,借著外頭照進洞中的月色朝四周一看:這山洞裡頭空蕩蕩的,除了衛嘉玉與她兩個之外,當真不見其他人影。夏夜無風,火堆旁也還有餘熱,可眼下這情形實在詭異得很,聞玉竟有一瞬間感覺到在這三伏天里起了一身白毛汗。衛嘉玉比她早醒片刻,這會兒已經鎮定下來:「先去外頭看看。」聞玉定了定心神,跟著站起來,二人扶著岩壁小心翼翼地朝山洞外走去。今晚一輪圓月懸在半空,洞外靜悄悄的,沒有半點人聲。林中樹木茂盛,枝葉交錯重疊如同鬼影,能聞見山林間草木的苦澀氣息,但正是這種熟悉的氣味叫聞玉感覺到自己逐漸冷靜了下來。她走到山洞外,正準備繞著山洞走上一圈,查看一下附近的情況。剛走沒多遠,便感覺到腳尖踢到個軟綿綿的東西,一低頭才發現一旁半人高的草叢後頭露出了一隻腳。聞玉眼角一跳,立即蹲下身查看,發現草叢中果真躺著一個人——竟是都縉。他此時雙眼緊閉,身上並無什麼外傷,胸口微微起伏,顯然只是昏過去了。不知為何這反倒叫她鬆了口氣:總不見得是叫鬼打暈的。衛嘉玉幫忙二人合力將都縉搬回山洞,聞玉又獨自去山洞外轉了一圈,確定沒有其他人的蹤跡,這才重新回到洞中。這會兒功夫,衛嘉玉已經撿了些昨晚沒用上的乾草重新在洞里生起了柴火,又仔細查看了一番都縉的傷勢,發現他後腦有傷,應當是叫人從背後偷襲導致昏迷,不過好在傷勢並不嚴重,再有一會兒應該也就醒了。聞玉往火堆里添了把柴,開口問道:「你醒過來時,有沒有注意到什麼古怪的地方?」「我比你只早醒半刻,發現山洞中的異常之後便立即叫醒了你。」衛嘉玉回答完后又問,「你今晚可有發現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聞玉仔細想了一想,按理說以她在山中的警覺程度,不至於洞中接二連三的走了這麼多人,都沒有發現:「我今晚睡得比平時好像更沉一些。」那就多半是被人下藥了。可要是有人下藥,又會把葯下在哪兒?他們一行人每天的乾糧都是自己隨身攜帶,喝水也只用隨身的水壺——衛嘉玉的目光落在另一堆已經熄滅的火堆上,忽然伸手從一旁拾起根小木棍在火堆里扒拉了一會兒,沒過多久便扒拉出一根還沒怎麼燒過的木柴。他從袖口取出塊帕子將那木柴拾起來,聞玉見狀也不禁湊不過來看:「這木柴怎麼了?」
「火堆燒了半宿,其他木柴早已經燒乾凈了,只有這塊還是新的,說明剛被扔進去不久。至於為什麼要將這木柴扔進去……」他稍稍一頓,「姑娘身上有刀嗎?」聞玉遲疑一瞬,還是從袖中取出一把袖刀給他。那袖刀差不多六寸長兩指寬,刀鋒薄如蟬翼,色澤泛青,光華流轉,極為輕巧。就算是衛嘉玉這樣不通武藝的讀書人,也看得出這是一把難得的好刀。他舉著那塊燒一半的木柴在火光中端詳良久,終於發現了什麼,握著刀輕輕在木柴上颳了幾下,手帕上簌簌落下一層焦灰的木炭,仔細看裡頭還摻著些許青色的粉末。他用帕子捻了幾下,他沒聞見,但聞玉卻立即嗅到空氣中果真多了一絲若有似無的香氣,皺眉道:「就是這個,有人將迷香抹在木頭上扔進了火里?」「木頭經火烤過,迷藥的氣味便散發出來,不過這木柴還沒燒多久,藥性沒有完全散開,因此我們才沒吸入多少。」他看出聞玉對氣味似乎比常人更為敏感,或許也正因如此,今晚自己才會比她更早醒來。衛嘉玉將剩下的迷香用帕子包起來,以防再散出什麼氣味,又注意到柴堆里有個東西。他拿著木棍挑出來一看,發現是張沒燒完的字條,差不多指甲蓋大小,仔細辨別能看出上頭似乎寫了個「英」字。衛嘉玉目光微動,手指無意識地捻著那張紙片,腦海中有什麼一閃而過,卻又叫人一時難以抓住。都縉昏迷不醒,其他人一時之間又下落不明。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眼下面臨兩個選擇:要麼留在洞中等天亮再看看情況,要麼現在出去找找其他人的下落。聞玉沒有多想便選了第二條路,今夜再想睡過去也不可能了,與其在這洞里空等不如主動出擊。衛嘉玉見她起身朝著洞外走去,立即便明白了她的心思,開口叫住了她:「我跟你一起去。」聞玉停住腳步將他上下打量一遍,遲疑道:「……還不知外頭究竟是個什麼情況,你去也幫不上忙,不如留在這裡照看他。」衛嘉玉看出她是嫌自己跟去多半幫不上忙,反而還會是個累贅,不想帶他去。於是他想了一想,故意斂目垂頭低聲道:「可我一個人在這兒也有些害怕。」聞玉一貫是很瞧不上村子里那些盡會吹牛,關鍵時刻卻又派不上用場的男人,但遇上衛嘉玉這樣坦然示弱的,倒叫她不禁噎了一下。對面的女子半晌沒有回應,衛嘉玉心中嘆了口氣,抬眼朝她看了過來,眼中映著火光如水波瀲灧,聞玉心軟下來,只好無奈道:「……那你出去跟緊我。」這會兒算算時辰,大約已是丑時光景。二人走在林中,為了不打草驚蛇也沒有點個火燭。好在聞玉對這一帶極為熟悉,就算摸黑走在夜裡也如在白晝中前行一般。叫她意外的是跟在身旁的衛嘉玉,一路走來竟也當真始終緊跟在她身後,沒有落下半步。衛嘉玉見她回頭,似乎也看出了她的心思:「我自幼目力極佳,夜裡視物比尋常人看得更清楚些。」聞玉心念一動:「你也可以?」「姑娘還認識這樣的人?」「是有一個,不過我先前一直以為他是說大話騙我。」衛嘉玉聽了倒不意外:「這樣的人我也認識一個,想來這世上或許有不少人都是如此,不過尋常不曾遇見罷了。」那可真是不少。聞玉心想,她之前只知道聞朔有這個本事,短短一夜間,她一下又聽說了兩個。二人爬上一個小坡,視野略微開闊了些,但依舊不見其他人影。於是又沿著山路在這附近走了一圈,依舊一無所獲。正當他們打算折回山洞看看情況的時候,衛嘉玉忽然瞥見前頭不遠處的山坡下似乎有個人影。借著月色看去,那人影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到底是個什麼情況。聞玉稍作猶豫,轉頭對他說道:「你在這兒別動,我下去看看。」「姑娘自己小心。」此處是個陡峭的山坡,前幾日大雨地面還有些濕滑。聞玉找了個相對而言較為平緩的地方,攀扶著兩邊的樹枝一路往下跑去,還沒走近便聞見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她眉頭一皺,腳步放緩下來。借著月光,漸漸能看清腳下草葉間沾著的暗紅色鮮血,一路延伸至坡下,此人要不是自己滾下山坡就是叫人從上面扔下來的。四處寂靜,她走在草間的腳步聲也顯得清晰可聞。快到坡下時,趴在地上的人影忽然間動了一動,看樣子一息尚存。現如今她已經能看清地上那人健壯的身軀,那人聽見響動,極為艱難地將腦袋扭轉過來。聞玉霎時間停住了腳步,月色下,她已認出了躺在坡下的人影正是與他們同行兩日的屠戶。可如今,這屠戶滿臉是血,口鼻之中還有鮮血不斷湧出,一雙眼睛瞪如牛目,見了她目光中閃過一瞬間的光亮,像是用盡所有力氣,發出幾聲嘶啞含糊的音節,連帶著四肢也抽搐一般抖動幾下。他大約不知道他現在這樣子有多嚇人,聞玉見他一口血似是嗆住了喉管,全身抽搐起來,便知道他已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只能等死罷了。正想上前查看一下他的傷處,忽然心中一動,下意識朝身後看去,同時坡上傳來一聲男子驚呼:「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