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三碗15
孟天佑算是知道什麼叫自作多情了。沒想到他也會有今天。太難堪了。他靜默下來。湯元也沒動,他覺得自己像是動物紀錄片里被獅子按住的獵物,稍動一下都有可能有生命危險,心驚膽戰。胸膛快被狂跳的心臟給炸開了。他還在迷迷糊糊、後知後覺地想,孟天佑是喜歡他的意思嗎?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被人喜歡。湯元很難說清自己對孟天佑的感覺。既尊敬,也畏懼。有時覺得跟孟天佑志同道合,世上找不出第二個人,有時又覺得孟天佑到底是個利益至上的商人,其實他們不是一路人。但無論如何,在他心裡是個很特殊的人。濃墨重彩。和其他那些灰濛濛地路過他人生的人不同為什麼他不討厭呢?明明是被不喜歡的人的告白了。自信心嚴重受挫的孟天佑終於動了,漆黑的眼珠子里倒映著他的身影,一時間身上彌散出可怕的情緒,湯元下意識地怕了一下。孟天佑緊皺眉頭,臉色難看,他不再看湯元,雙手不知道放哪好,於是搭在方向盤上,直起身子,直得過於僵硬,聲音也很生硬,冷冷地說:「那麼怕我幹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湯元輕聲說:「對不起。孟叔叔。」俄頃后。「沒什麼好說對不起的,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你又沒做錯什麼。」孟天佑吐字清晰,像冬日寒風,夾雜雪粒。他又說:「是我誤會了。」「抱歉。」他說得乾脆爽快。自認為起碼保留住了最後一分體面。不然呢?難道惱羞成怒嗎?那也太沒風度了。他活到這麼大又不是第一次犯錯,錯了就承認。但是。要怎樣形容他此時此刻的心情呢?他記得以前高中時,他曾經參加過一場籃球比賽,中途他在起跳時不小心被人撞到,手沒調整好姿勢,摔在地上。那樣嘈雜的場合,當時卻他好像清晰地聽見了「喀」的一聲,是骨折的聲音。疼痛延遲了幾秒才自痛覺神經傳遞到大腦。其實很疼。但他甚至沒有要人扶,自己站起來,裝作冷靜的樣子,對老師說:「老師,我的手臂骨折了。」一直到醫院,他都沒有說過半個疼字。即使已經疼得滿頭冷汗。忽然之前,他那彎下腰、低下頭顱的自尊心忽然明白過來。他跟湯元之間,本來就是他先喜歡對方的。就像他們第一次相遇一樣,是他對這個小孩感興趣,追著這個小孩。只是有些迷惘,那湯元對他表現好感其實都是他過於自信的臆想不成?湯元也覺得心裡怪怪的,又覺得渾身上下臊得慌。他還沒搞清楚他哥是不是同性戀,這下反而自己招惹上了。光線低暗的車廂內,孟天佑說:「車內沒鎖,你想走就走吧,我又不抓你。」要是他直接走了吧。以後怕是跟孟天佑連普通關係都維持不住吧。湯元想。說不定他一下車,孟天佑就把他都給拉黑了。他是因為工作緣故覺得不能跟孟天佑走得過於近,畢竟他還太年輕,哪玩得過孟天佑啊?怕那天就不小心被騙了。但是,但是……他難得交到這樣一個朋友。所以,湯元沒走,還絮絮叨叨、好聲好氣地說:「孟叔叔,對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原來也是這種性取向,我從沒聽說過。」「假如知道的話,我是不會拿這種事來問你,害你誤會的。」說得乾巴巴。他長這麼大沒跟人鬧過矛盾,所以也沒有試圖跟人緩和過矛盾。也不知道安慰成功沒有,他悄悄地打量著孟天佑的臉色,但是沒有看出來孟天佑的臉色有好轉。好像還更臭了。孟天佑怪沖地說:「我以前那也不是這個性取向!」湯元:「哦。」湯元既怕,也不怕。孟天佑實在沒辦法忽略他的目光,忍不住轉過頭,目光很嚇人,威圧感極重,說:「還不走嗎?」「我還需要你來勸慰?你幾歲我幾歲?」湯元瞬間閉上嘴巴完全不敢吱聲。他驚惶地點點頭。孟天佑看他這樣,又覺得可愛,又覺得生氣,偏生也不敢對他怎麼樣。他這輩子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了跳樑小丑,兀自在那唱獨角戲。你說,他怎麼就會昏了頭干出這種事來?這陣子彷彿他的智商情商全都出走了,自己也變得不像自己,一見到這小孩就心軟,也不管什麼值不值得,忍不住想對他好。明明他奉行無論付出多少都必須加倍收回的人生信條三十年。愛不是錢,難以具體衡量,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投入了不少成本。他看著湯元單純無辜的臉,想,這下是收不回來了。孟天佑說:「沒別的事了。你回去吧。」湯元還不走,他嘴唇嚅囁幾下,艱澀地說:「孟叔叔,你別拉黑我。」孟天佑氣笑了,又調整了下,成了較為和煦的笑容,心如刀割,還得假裝成不在意,問:「在你心裡我有那麼小心眼嗎?」「行了,我不會拉黑你的,挺晚了,你回宿舍。」
都到這份上了。他還想給自己留點顏面。他也不明白。你說,湯元不喜歡他,為什麼還要用這樣的眼神看他,像是一隻濕漉漉的小狗,生怕被他拋棄。還是這一切又是他自作多情的幻覺。抱歉。他現在實在是有些ptsd了。反覆被孟天佑驅趕,湯元最終還是乖乖地應了一聲,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微微鞠了個躬,很拘謹生疏,說:「孟叔叔再見。」孟天佑頷首:「嗯。」沒話找話:「路上小心。」本來就在學校里,有什麼好小心的。湯元站在路邊,看著孟天佑的車開走了。被噴了一身臭烘烘的尾氣。湯元呆佇在原地,感覺腳像是被釘住,暫時無法行走。什麼大哥啊,季巍啊,現下全被他給忘了。糟糕透頂。光在想孟天佑了。孟天佑嘴上說得還算客氣,其實離開以後,估計再也不會跟他聯繫了吧。他很沮喪。前所未有的沮喪。其實他覺得真應該是他道歉,確實他之前出於寂寞,天天去找孟天佑聊天,後來覺得是不是走太近了,又兩個月不理人。真是小孩子脾氣,太幼稚了。現在不好收場了,他又任性地跟孟天佑說不許拉黑他。孟叔叔三十幾歲的人,工作那麼多年的社會人士,為什麼要聽他這個學生的話啊?肯定不理他了啊。而且,新年時,孟天佑來找他,他也很高興的。湯元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反正一想到這,他就覺得很難過。難過的情緒像是遲來的潮水一樣洶湧地漫上來,讓他想哭。要是沒交過朋友的話,他是無所謂的。正是因為跟孟天佑交了朋友,在這背井離鄉的遠方,體驗過了有知己的好時光,所以失去了的話就會比以前更加寂寞。四周人來人往,逆著他面朝的方向一個又一個地經過,離去。陷入困惑的湯元站在原地好久,一動也沒動,直到天色愈發深暗,他低著頭看著地面,彷彿在路邊罰站。過了不知道多久。湯元看到了一雙皮鞋出現在自己低垂的視線里,還有直垂的西裝褲腳,他抬起頭,看到孟天佑站在自己面前。臉特臭。孟天佑快煩炸了,問:「你怎麼還站在這?」他心神不寧地兜回來看看,或許是因為剛才開車離開的時候看到後視鏡里湯元的身影,實在是太像被拋棄了。沒想到湯元還在。這算怎麼回事啊?湯元迷茫地說:「我也不知道。」「你怎麼回來了?」之前的溫柔全都消失不見了,孟天佑像是又變回了最開始認識時那個凶不拉幾的大叔,說:「怎麼?不想見到我啊?」「我想回來就回來,又不犯法。」還罵他:「你擺出這麼傷心的臉幹嘛?」孟天佑長身玉立,遠看真是瀟洒倜儻,走近了才會聽見他在罵罵咧咧,罵的還是他本人:「我真搞不懂你。自作多情、該被人嘲笑的人是我啊,你要哭不哭的幹什麼?我不是沒罵你也沒凶你嗎?我沒欺負你個小孩啊。」「你還站在這裡不走,跟在等我回來一樣。我要是沒回來呢?你現在這樣可憐兮兮的,你讓我怎麼辦?」湯元沒懂:「……我也沒有要你怎麼辦啊。」他抬起頭,看著孟天佑,千言萬語,只凝聚成一句軟乎乎的「孟叔叔」。孟天佑莫名有種被吹枕邊風的錯覺。媽的。他以前還想,那些被吹枕邊風的人都是傻子嗎?換成是他肯定不為所動,絕對冷酷無情。現在都不需要枕頭,湯元一句話,幾個字,他都服軟了。早知道不管怎樣,還是得談幾次戀愛,也不至於一點經驗都沒有,還被個小孩拿捏住,他問:「你說吧,你想怎麼樣?我能做到就做到,不準哭!」湯元被唬住,憋了一會兒,紅著臉說:「孟叔叔,我們能繼續做朋友嗎?」孟天佑嗤笑一聲。湯元耳朵尖跳一下,心裡咯噔。笑是什麼意思啊?孟天佑說:「不行。」好歹是給判了個死刑。湯元想,心石化下沉。接著,他就聽到孟天佑繼續說:「你還想做朋友?」「做男朋友還差不多。」湯元依然是:「啊?」是很不要臉。孟天佑覺得面子上掛不住,無法直視他的目光,肩頸僵硬,故作鎮定從容,說:「我打算到時候追求你。」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昏頭。這是在幹什麼?真的煩死了!孟天佑說:「你現在還不用管。」「你現在年紀太小了,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再過兩年吧,等你二十歲我再追你。」口是心非地說:「但這跟你沒關係,你想跟別人談戀愛就談。我不妨礙你的自由。要是你談戀愛了,我就不來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