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胡羊燜餅
冬風冷冽,高高的沙丘頂部站著一行人。
孟桑在沙地上放好一塊小木船,朝著一旁躍躍欲試的葉柏點頭示意。
見狀,葉柏立馬興緻勃勃地坐上去,雙手抓著木船兩邊,高聲道:「我抓好了!」
話音剛落,謝青章伸手用力一推。
下一瞬,葉柏坐著木船,飛速沿著坡面往下滑去。他玩得太開心,即便頂著呼呼的冷風,渾身也依舊覺得十分熱乎,臉頰也紅撲撲的。
緊隨其後的是孟桑,她所用的木船要更大一些,呼啦啦地順著沙坡衝下來,最後停在葉柏身後不遠處。
沒等孟桑起身,葉柏已經自給自足地拽著木船一角,興奮地踩著沙子走近:「阿姐,這個好好玩呀!」
孟桑拍掉臉上的沙子,斜眼睨他:「也不知是誰,前幾日看見杜昉做木船的時候,一口斷定這玩意無趣低幼?」
葉柏心虛又尷尬地笑了兩聲,湊近一些,難得軟下聲音:「我見識短淺,一時失言,阿姐莫要與我一般計較嘛……」
孟桑輕飄飄地瞪了他一眼,終是沒堅持住,面上露出似有若無的笑意。
葉柏一見,立馬順著杆子往上爬,趁熱打鐵道:「阿姐阿姐,我還想再玩一次……」
他生得白凈俊俏,平日里裝一本正經就足夠惹人疼,遑論眼下還在故意裝乖討好。
對此,孟桑十分受用,故意拿喬,意欲再逗逗他:「還想玩滑沙啊?嗯,讓我考慮考慮……」
姐弟倆正說著話,謝青章乘著木船滑下,剛巧停到他們右側四五步遠的地方。
謝青章瞧見葉柏面上濃濃的渴求,又敏銳捕捉到孟桑眼底的促狹,無奈地搖頭一笑,朝杜昉看了一眼。
要不怎麼說杜昉是謝青章身邊最得力的僕從呢?
忒有眼力見了!
杜昉一接到眼神暗示,立馬會意,上前接過葉柏手裡的小木船,笑道:「郎君和娘子有事,不若仆陪小郎君去滑沙吧?」
葉柏沒有立即應下,而是靜靜地望向孟桑,徵求對方意見。
孟桑笑了,彎腰幫他整理好有些凌亂髮髻,又拍拍葉柏的肩膀:「去吧,小心些,別摔著。」
「嗯!」葉柏的眼睛頓時亮了,隨著杜昉離開。
「沙坡太高,走上去太費力,不若仆來背著小郎君上去?」杜昉笑著詢問。
葉柏乖巧地搖頭,認真道:「阿姐說了,平日里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能一味使喚身邊僕從或婢子。雖然這沙坡有些高,但我還有些力氣,可以自己來的。」
「好嘞,那仆就陪著小郎君走上去。」
目送杜昉和葉柏走遠,孟桑十分自然地挽住謝青章的左臂,相視一笑。二人將木船交給候在旁邊的僕從,然後隨意挑了一處小些的沙坡,慢慢爬上去,坐下之後,一邊看風景,一邊溫聲細語地說著話。
冬日的敦煌,四處都很寒冷,風聲大作,而天空卻一碧如洗,純粹的藍色彷彿能掃清人心中所有的煩惱。
他們此行出來是為了玩滑沙,故而不曾深入這片沙漠之中,只在外側打轉。眼前是連綿不斷的土黃色沙丘,若是另一方向眺望,則依稀能瞧見荒涼堅硬的戈壁。
「在想什麼?」謝青章笑著問。
盯著隔壁的孟桑回過神來,輕聲道:「咱們離開前,再去城外東南方的斷崖看一眼吧。」
謝青章在腦海中回想一番那斷崖上數百個大大小小的洞窟,溫聲道:「是去看壁畫?」
孟桑突然嘆了一口氣:「嗯。」
對於現下的人而言,那不過是當地富貴人家供養佛祖的石窟,瞧著很是稀鬆平常。在石窟里畫壁畫、佛像的人,也只是些普通畫師或卑賤學徒,根本沒什麼名氣,論技法也不及當世大家。
可在孟桑眼中,那是後世被譽為瑰寶、美得令人心顫的莫高窟。
前幾日,孟桑親眼看見那些色澤鮮艷、保存完好的飛天壁畫,下意識想起上輩子看到的修復后的壁畫,在那一剎那,她終於領會到千年時光所藏著的含義。從斷崖回去之後,她便對那些壁畫念念不忘,像是上了癮一邊,只惦記著再多看一眼。
謝青章這些天隱約有察覺到孟桑的不對勁,但他沒有多問什麼,只體貼地將孟桑摟在懷中,柔聲道:「臨離開此處還早,你若是對那石窟感興趣,我們多去幾回也無妨的。」
孟桑靠著他,悶聲悶氣地「嗯」了一聲,默了片刻,忽而問道:「夫君,你覺得千年之後,這世間會是什麼模樣?」
初聽此問,謝青章一開始難免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愣怔片刻,嘆道:「千年之後?可太過遙遠了。」
「屆時,我們早已化成一抔黃土。至於大雍,想必已經被取代。」
孟桑有些訝然,仗著二人無話不說,且周邊也沒有旁人,索性直白問出心中困惑。
「你怎麼把改朝換代說得這般直接?嗯……我以為,依著士大夫或者高官權貴的想法,應覺得我朝要千秋萬代才好呀。」
謝青章搖頭一笑,伸手幫她攏住頭上的風帽,坦然回道:「遍數歷朝歷代,哪有千秋不倒的?或是苛政於民,或是昏聵不堪、貪圖享受,分分合合總是無常的。於我而言,只要做好當下事,儘力輔佐聖人、多為百姓謀福祉,問心無愧即可。」
「於國事上如此,」說著,他換了一個姿勢,直直望進孟桑的眼底,神色認真,「而於家事,我依舊是先前的想法,能與你平平安安地共白頭,就足夠了。」
孟桑心口一暖,剎那間覺得腦海中那些莫名的傷感惘然之情退去不少。
其實,她也說不上來自己近日是怎麼了。雖然平日里也會笑鬧,但最近瞧見什麼都容易想多,總有些傷春悲秋。
莫非是出來遊玩太久了,想家了?
孟桑百思不得其解,略有些煩惱地將這個疑惑拋之腦後。她仗著四下沒外人,索性往謝青章懷裡又縮了縮,繼續拉著對方胡天海地地閑聊。
「聽租給咱們小院的屋主說,過些日子怕是會下雪。夫君,你說下了雪的沙丘會是什麼樣啊?雪會將這些沙子都蓋住嗎?」
「我也未曾親眼見過,等下雪了,我陪你出來看雪景……」
……
過了許久,等葉柏玩滑沙玩到盡興之後,眾人才攀上駱駝,晃晃悠悠地往回趕。
回去的路上,他們還撞上了一支胡人商隊。
胡商隊伍中,驢、駱駝等牲畜的身上馱著貨物,其餘男女奴隸俱是背著糧食水袋,一腳深一腳淺艱難地踩在沙子上,無一不是目光黯淡。穿越沙漠實在是太過艱難,即便是騎在馬上的胡商主人,瞧著也很疲累。
直至他們撞上孟桑一行人,並且依稀瞧見十數里之外的敦煌城牆后,這些胡人的眼睛里才陡然蹦出光亮,腳下步伐忽然有力許多。
領頭的胡商甚至熱情地趕上前來,操著一口帶有口音的中原官話,與眾人攀談起來。過了最初的寒暄之後,他迫不及待地問起大雍現下的局勢。
謝青章他們來此地已有一段時日,對來來往往的胡商隊伍早就習以為常,連帶著年歲最小的葉柏都是一臉淡然。
放在往常,孟桑是很樂意與他人閑聊的。只不過她今日爬沙坡太疲累,最近也有些脾氣不定,身上犯懶,便只默默聽著,沒有開口說話。
她不開口,謝青章便主動接過話頭,挑一些對方口中方便答覆的問題,有詳有略地回了幾句。
胡商在攀談時,暗暗打量謝青章等人的衣著和談吐,看出他們的來歷不尋常。又見孟桑一直垂頭不說話,十分安靜,就以為她只是什麼不重要的妾室或婢子。
於是,他就著以往的經驗,大力推銷起帶過來的胡姬,從相貌到歌舞,將手下女奴誇了個底朝天,並真誠建議這位中原人買一個胡姬回去解悶。
謝青章及杜昉等人:「……」
孟桑沒立馬開口,只是挑起眉毛,一雙杏眼似笑非笑地望向自家夫君。
而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葉柏,剎那間清醒過來,用一種極其銳利的目光看向謝青章,眼中滿是警告和審視。
謝青章無奈嘆氣,只覺得這可真是一出無妄之災。
為了保住清白,並且不開罪自家夫人和小舅子,他一瞬間淡下神色,朝著胡商冷聲道:「某已有家室,請勿妄言。」
胡商聽出對方話里的堅決之意,心中一凜。他飛快掃了一眼在場之人,著重往抬起頭的孟桑那兒瞧了瞧,頓時明白自己說錯了話,訕笑著補救幾句,灰溜溜地離開此處,回到自己的隊伍。
他人走了,此地的事卻沒完。
孟桑瞟向謝青章,意味不明地挑眉。而葉柏的小腰板挺得越發筆直,擺明要作為娘家人,給他阿姐撐腰。
謝青章哭笑不得:「夫人,阿弟,我是清白的。」
好巧不巧,眾人此時來到土黃色的敦煌城門,進城后,迎面撞見路邊正在跳胡旋舞的舞姬。
這些胡姬作為胡商眼中的貨物,能被一路帶來敦煌,甚至日後準備送去長安賣個好價錢,自然都有各自的長處。年輕貌美、異域風情便不提了,她們一個個都歌舞雙全,與中原的女郎們相比要熱情許多。
伴著樂曲聲練習歌舞的胡姬們,瞧見謝青章一眾人過來,十分自然地朝著謝青章、杜昉等成年男子眨眼輕笑,展露自己的風情。
謝青章的眼神完全都不往胡姬身上飄一下,只一心看著身側的孟桑,以此來表明自己的心意。
即便如此,孟桑仍舊沒由來地生出許多煩躁,頭一回覺得謝青章這張俊秀的臉實在是「招人煩」。偏偏她也不是一個胡攪蠻纏、不講道理的人,自然曉得這些都不關謝青章本人什麼事。
可她心裡頭就是難受得很,就是覺得渾身上下哪哪兒都不得勁……
一直等回到暫住的小院,那股莫名的心煩意亂依舊沒有消下去。孟桑緊皺著眉毛,一聲不吭進了庖屋,著手做起今日的暮食。
食單子是昨日就定下的,胡羊燜餅、蒸蛋、清炒胡蘿蔔絲……除此之外,孟桑還準備用買來的杏干,學著當地人的做法,煮一鍋杏皮水。
孟桑本以為回到庖廚,握起最為熟悉的廚刀,必然能漸漸平復心中情緒。然而等羊肉燉下,開始做麵餅的時候,她依舊覺得鬱氣難消。
屋外,謝青章與葉柏聽著庖屋內傳來的哐當聲和剁案板的聲音,面面相覷。
葉柏眼中儘是擔憂,昂起腦袋看向謝青章:「姐夫,你快想想是哪裡不對,怎麼我家阿姐這般……暴躁?」
謝青章也摸不著頭腦,照顧到小舅子的身高,特意蹲下身子,無奈道:「我也不知是怎麼了……今日情形,想來阿弟你也瞧得很清楚,我當真不曾朝秦暮楚,的的確確心中只有你阿姐。」
一大一小四目相對,默了片刻。
葉柏苦著小臉:「姐夫,雖然與你無太大幹系,但根源只怕還在你身上,你上。」
謝青章嘆氣:「阿弟,你阿姐平日最疼你,不若你去陪陪桑桑,讓她開懷一些。」
忽然,庖屋內傳出的剁案板的動靜越來越大,「噠噠噠」的像是在泄憤。
謝青章與葉柏不約而同打了個激靈,朝著庖屋看了一眼,隨後無聲達成了一致的決定——
算了算了,還是不打擾桑桑/阿姐做吃食,靜觀其變吧。
庖屋內,正在做吃食的孟桑聽到屋外的細碎聲音消失,蹙緊的眉頭鬆開些許,冷著一張臉,做完所有吃食,並讓白九與其他僕從將吃的端上桌案。
等她洗完手回到桌案邊時,就瞧見謝青章與葉柏分別佔據桌案的一邊正襟危坐,並且齊刷刷投來關切的目光。
見孟桑落座,謝青章與葉柏隱晦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一前一後地動了起來。前者面上帶笑,拿起筷子給孟桑夾菜,後者殷勤地來到孟桑旁邊,親自給她碗中斟滿杏皮水。
見狀,孟桑心裡很是矛盾。
一方面,孟桑能察覺到兩人想要照顧她情緒的那種小心翼翼和憂心,她自己本能地不想讓二人太擔憂,也覺得自己這股子煩躁來得很沒有道理;另一方面,她又剋制不住自己心底的躁動,看什麼都覺得不順眼。
兩種念頭在她腦海中不停打架,弄得孟桑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孟桑的心中掙扎許久,最後強行舒展開緊皺的眉頭,憋出個笑來:「吃食要涼了,快吃飯吧。」
今日的暮食是她親手所做,風味自然不會差。
胡羊燜餅,當地一道特色菜。
小羊羔身上的羊肉本就鮮嫩,在鍋中燉夠時辰之後,僅需唇齒稍稍用力,羊肉就被從骨頭上抿下來。口感軟而不爛,肉香濃郁厚重,每嚼一下都會有湯汁從肉的縫隙中滲出,越嚼越香。
麵餅先是蓋在羊肉上燜熟,隨後又被用木筷直接拉扯成片狀,與羊肉炒到一起燉煮。此刻,羊肉的香味已經完全滲入面里,渾身掛滿湯汁的麵餅,不僅吃著勁道,還帶著濃濃的羊肉香。
對於這道硬菜,哪怕是口味偏清淡一些的謝青章,都多用了幾筷子。而葉柏更是埋頭吃肉,看上去吃得極香,顯然也是喜歡的。至於屋外的杜昉等人,已經開始熱火朝天地搶菜,身體力行地表明自己有多喜愛這道胡羊燜餅。
唯有孟桑,她的反應與眾人截然相反,吃了一塊羊肉和一片麵餅后,再沒將筷子伸向胡羊燜餅。
孟桑本以為自己吃些美食,心情就會好許多,但真到了眼下,卻越吃越沒胃口。無論是胡羊燜餅,還是蒸蛋、清炒胡蘿蔔,沒有一樣能挽留住孟桑的胃。
眼下正值傍晚,城中集市的空地上燃起了火堆,胡姬們圍著火堆翩翩起舞,歌聲動人。而孟桑等人租的小院,恰好靠近敦煌城最熱鬧的集市。
聽著小院外頭隱隱傳來的樂曲聲,孟桑心中愈發煩躁,擱下碗筷,欲要端起杏皮水喝一口。
然而她剛嘗了一口杏皮水的酸甜滋味,當即胃口更差了,立馬將碗放下。
孟桑的這番異樣舉動,不可避免地落入一直密切關注著她一舉一動的謝青章二人眼中。
二人剛想說些什麼,就瞧見孟桑倏地站起,皺眉道:「我吃飽了,你們慢用。」
說罷,孟桑也不等謝青章他們反應,獨自回了東邊屋子。
被留在堂內的謝青章與葉柏大眼瞪小眼,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謝青章看著孟桑沒動幾口的飯碗,眉間浮現一絲憂慮,隱隱察覺到孟桑的反常要比他和葉柏所料想的情形更為嚴重。
他朝葉柏露出一個安撫的笑,溫聲道:「你先用,我去屋裡瞧瞧你阿姐。」
葉柏憂心忡忡地點頭:「嗯。」
謝青章沒有立即轉身去屋內,而是先去庖屋取了一碗溫熱水,往裡頭添了些孟桑最喜歡的桂花蜜,然後才抬手敲了兩下屋門。
「桑桑?」
屋內靜了幾瞬,隨後傳來一道低低的聲音。
「……進來吧。」
聞言,謝青章推開門,撩開帘子進屋,又妥帖地將屋門帶上。
屋內,孟桑已經褪去鞋襪,頭朝里側躺在床榻上。她聽見身後的動靜,深呼吸了好幾口,這才猶猶豫豫地轉過身來。
孟桑看著一臉溫和笑意、包容體貼的自家夫君,心中倏地靜了,那股煩躁也忽然消失不少,旋即湧上來許多說不清緣由的委屈和愧疚。
她癟了癟嘴,耷拉下眼皮,伸手去拽謝青章的衣角,但怎麼都說不出話來。
謝青章看她眉眼間舒展許多,心下一定,即便瞧見孟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也沒有那麼著急了。
他在榻邊坐下,單手將人半摟到懷中,低聲哄她:「水中添了你最喜歡的桂花蜜,喝一些吧,好不好?」
聞言,孟桑無聲點頭,就著對方的手喝了幾口碗中的甜水。
喝著喝著,孟桑心頭的委屈和愧疚之情更重,鼻子深處浮現一股酸意,眼眶也紅了。
忽然,「啪嗒」一聲。
一顆豆大的淚珠砸進碗里,與甜水混在一起。
謝青章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聲,當即把碗放到一邊,雙手摟住孟桑,柔聲哄她:「怎麼了,是蜜加得不好嗎?太多了,還是太少了?」
「無妨的,我再去換一碗就是了。」
話音剛落,懷中人就猛地往上撲,平日里總是帶著笑的臉上哭得梨花帶雨。
孟桑心中情緒起來,顧不得太多,不停抽噎:「是我不好!明明,明明我知道不關你的事,可我……嗚嗚嗚,可我就是忍不住!」
「阿章,我不想這般胡亂髮脾氣的。我,我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你不要生我的氣,嗚嗚嗚……」
這一番話入耳,謝青章是又疼惜又覺得好笑,連忙將人抱住,並且一下又一下輕輕撫著孟桑的後背:「無妨的,無妨的……桑桑會因為胡姬而不快,究其內里,是因喜愛生出獨佔的念頭。」
「夫人這般情深,我因此覺得歡喜還來不及,怎會生你的氣呢?」
孟桑哭哭啼啼,抬起一張梨花帶雨的臉來,杏眼眨啊眨得惹人生憐:「真,真的?」
謝青章笑了,俯身吻了一下她眼角的淚痕。
「千真萬確。」
孟桑好受許多,哭聲漸止,理智也慢慢回到腦子裡。她回過神來,看著謝青章含笑的雙眸,想起方才的場景,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耳尖與眼尾一般紅紅的。
與其同時,她再度聽見外頭斷斷續續傳來的樂曲聲,當即情緒再度上頭,面色一臭。
見狀,謝青章心中突然有了主意。他莞爾一笑,開口問道:「夫人想不想看跳舞?」
孟桑立馬會意,飄到宅子外的注意力悉數被拽回到謝青章身上,眨巴眨巴杏眼:「夫君,我只想看你跳。」
上一回看謝青章跳舞,還是剛成婚的那幾日。後來,他們隨著孟知味二人出長安,又在大雍各地遊歷,漸漸就沒有空暇折騰這些了。
孟桑在記憶里搜颳了一番謝青章的舞姿,忍不住咽了咽津液,心中發癢。
那,那確實是挺好看哈……
嘿嘿……
謝青章見她面上轉晴,便曉得自己這一招使對了。
顧及著外頭還有葉柏在,他並不准備鬧出太大動靜,直將屋內一些物什搬到牆邊,隨後脫了外袍,鬆了松領口、袖口。
他的動作不緊不慢,一舉一動甚至隱隱切合外頭的樂曲聲。
孟桑看著眼前美男脫衣的盛景,心裡發癢,壓根顧不得什麼勞什子的胡姬,而是一骨碌坐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謝青章的一舉一動。
做好準備之後,謝青章側耳聽了一會兒節奏歡快的樂曲和鼓點,隨後勾了勾唇角,倏地腳下發力。
胡旋舞,光看字面意思便也曉得,這支舞蹈與旋轉有關。一開始,多是美貌胡姬穿著色澤鮮艷的服裝,發間、腰間佩戴錦帶或珠串等首飾,轉變各種姿勢來不停轉圈。後來,這支女子獨舞漸漸變得男女皆宜,甚至演變出集體舞。①
女子跳胡旋舞,嬌俏、活潑、美艷……各色風格都有,但或多或少會帶上女兒家的柔美。
而謝青章的舞姿中,卻從始至終帶著一絲洒脫和自在。雖然他受限於腳下有限空地,且衣著也不夠華麗,但那種不間斷的旋轉,點到即止、乾淨利落的動作,無一不透露出別樣的美感。
更不必提,這人在旋轉時,一雙含笑的眸子總會精準無誤地盯住孟桑。他眼中濃到要溢出的專註、深情,直直撞進孟桑心底,於無聲中緩緩消去孟桑心中的躁動、不安、傷感等許多複雜情緒。
孟桑被男色迷了眼,用盡最後理智克制住要吹口哨的衝動,腦海中暈暈乎乎地想著——
什麼胡姬、胡旋舞啊,都沒有她家夫君好看。
嘿嘿,謝青章,她一個人的。
……
當日,經謝青章這一舞,孟桑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立馬精神起來,再不去糾結什麼胡姬。
只不過,雖然她被謝青章勸著出去又吃了些暮食,但胃口卻仍然不怎麼好,除了蒸蛋之外,只有清炒胡蘿蔔、胡羊燜肉里的麵餅能讓她多用幾筷子。
謝青章將這番情景看在眼底,難免有些擔憂。
孟桑本人倒是並不覺得有什麼,畢竟一年四季,總有些時候是沒胃口的,這實在沒什麼稀奇。
而葉柏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信哪個才好。小郎君沉吟許久,最後決定多看兩天情形再決定站哪一邊。
……
沒過幾天,便是除夕。
孟桑當天正想著早起去籌備年夜飯,然而一去到庖屋,見了剛買回來的帶血羊肉,她當即泛起噁心,撲到門邊上不停乾嘔。
此番動靜一出,屋內的謝青章、葉柏,院子里的杜昉、白九等人呼啦啦都圍了過來。
孟桑止住這一波噁心,抬眼就瞧見烏泱泱一片人,連忙擺手:「無妨,就是羊肉膻味太沖,聞著難受。」
眾人大眼看小眼,半信半疑地互相交換眼神,欲要離去。
走了沒幾步,就瞧見剛剛轉身返回庖屋的孟桑,又一次撲到門邊,再度乾嘔起來。
謝青章蹙眉,上前扶著孟桑,不斷幫她順氣。而葉柏緊張地捧著溫水,隨時準備遞上去,好讓孟桑漱口。
看著孟桑止住乾嘔,直起身來,又掃了一眼庖屋裡的食材,謝青章微微眯眼,下意識聯想起孟桑近些時日反常的情緒,心頭忽然閃過一種猜測。
他半是期待半是忐忑,臉上也綳著,嗓子略微有些啞:「桑桑,白九會醫術,讓她給你把一下脈吧。」
孟桑剛接過葉柏手中的水碗喝了一口水,聞言,手上動作一頓,當即明白過來謝青章的意思。
她有些緊張,下意識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盯著謝青章:「不,不會吧?」
在場大多數人,包括葉柏在內,都聽明白二人的話里含義。頓時,一個個的眼睛都亮了。
尤其是葉柏,一雙圓眼瞪得更圓,只差直接黏在孟桑肚子上。
「先瞧瞧,萬一呢?」謝青章定了定神,示意白九上前。
白九一動,周邊無數人紛紛讓出地方。
孟桑到屋內坐穩,伸出手搭在桌上。看著白九十分嚴肅地將手指搭在她的手腕處,孟桑越發緊張,杏眼眨得飛快。
「怎,怎樣?」
白九沒有立即應答,反覆號了三回脈象,方才呼出一口氣,面上露出燦爛笑意,狠狠點頭:「有了!」
即便心裡有了猜測,謝青章和孟桑仍然忍不住怔了幾瞬,只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仿若身處夢中。
直至葉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清了清嗓子,朝著孟桑的小腹,一本正經地自我介紹:「雖然不曉得你是小女郎還是小郎君,但是你要記清楚,我是你的阿舅哦!」
「你乖一些,等你出來了,阿舅陪你玩。什麼蹴鞠,什麼魯班鎖……」
孟桑與謝青章方才回過神來,相視一笑,而堵在屋門口、不敢進來的杜昉等人面上也帶著喜色,開始低聲歡呼,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個不停。
「有小郎君了!」
「殿下和駙馬得知這個消息,必定歡喜!」
「郎君,大喜事啊,咳咳,是不是應當來些喜錢?」
「夫人有身孕,主子也不懂廚藝,那今日除夕的年夜飯怎麼辦?白九來做?」
「都行吧,反正不能累著咱們夫人和小郎君!」
「……」
七嘴八舌之中,謝青章只覺得自己終於落到了實處,緩步上前,輕輕握住孟桑的手。
「桑桑……」
「嗯!」孟桑唇角微翹,沒有說太多,只依戀地反握住對方溫暖的手掌。
歲歲年年,幸得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