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卸藥材的工人也沒料到,這粗活竟然還能引得驍王殿下親自來看,一時惶恐得很。柳夫人也在現場,她穿著粗布罩衣,頭髮上蒙了一塊布,臉也遮得見眼不見鼻,手中拿著厚厚一摞登記簿,正在忙著清點藥包數量。
「娘。」柳弦安上前,「怎麼是你在做這些事,籬叔呢?」
「在,我沒讓他們過來,想親自看看。」柳夫人見梁戍也在往這邊走,便將面罩都除去,整理好衣著上前行禮。她的手上有不少細小的血口,看著像是新被藥材枯枝划傷,梁戍道:「柳夫人辛苦。」
柳弦安納悶:「什麼藥材,怎麼會生有這麼多利刺?」
柳夫人放低聲音:「這事說來話長,或許需要你爹親自出面,這裡灰塵大,你就別湊熱鬧了,去陪驍王殿下到別處走走。」
柳弦安看了眼梁戍,梁戍會意:「柳夫人,這批葯有什麼問題?」
王爺既然親自開了口,柳夫人唯有嘆了口氣,答道:「倒也算不上大問題。」
正說著話,不遠處的工人們一個沒抬穩,又將一大包藥材滾落在地。麻袋被摔出裂口,從裡面「嘩啦啦」撒出許多黑色乾果。柳弦安上前撿起一把,是解毒清火常用到的黑烏野棗,但極臟,也沒挑揀乾淨,裡面差不多摻了兩成黃土,三成棗刺枯枝,再有一成正常損耗,剩下能用的怕是連一半都不到。
也難怪這裡人人都是滿手的刺傷。柳弦安問:「這是表兄親自採購回來的?」
柳夫人本不願提這茬,但眼見王爺也在等著聽下文,便只好簡略地說了原委。
柳弦安有位年紀差不多的表兄,名叫方錦元,自幼便被寄養在白鶴山莊柳夫人處,跟隨柳家弟子一道習文練武學醫術——沒學出什麼大的成就,坐診看病是不太夠格,所以柳夫人便讓他負責一些藥材的採買。先前倒是還好,就是最近幾回的黑烏野棗,總出同樣的問題。
「這只是頭兩批,不過估計後頭的也是一樣,好不到哪裡去。你表兄還在清江城待著,待他同最後一批貨一起回來后,我再去細問。」
外頭又源源不斷地推進來七八輛小車,都需要檢查,柳夫人繼續去忙,梁戍也從地上撿起一把乾癟的黑烏野棗,在手中搓了搓:「你表兄乾的?」
「我同他並不熟。」柳弦安道,「不過黑烏野棗的時價再貴,也算普通葯,貴不過珍稀藥材,表兄應當不至於在這裡動手腳,否則既壞了名聲,又沒有多少好處,得不償失。」
梁戍將東西丟回去:「我不懂藥材。」
柳弦安便繼續解釋給他聽。黑烏野棗沒法由人工培植,多生長在大琰南部潮濕的山嶺中,一場雨後就能瘋長,果實繁茂,所以算不得稀有。貴只貴在了人力上,採摘它需要費大工夫。
「清江城距離白鶴城很近,算是黑烏野棗的大產區,每年此時,官府都會組織鄉民進山採摘,晒乾后賣給四方藥商。」柳弦安道,「我平日里也不關心這類事,不過倘若別人購得的藥材也是如此,那大概是地方官府在搞鬼。」
梁戍道:「你倒是護短,自家表兄沒事,卻一口咬定是朝廷委派官員的問題。」
又有幾包黑烏野棗被劃開,比先前那包更不如,當中還有沒晒乾的、發霉的,引得一大包都不能再用,只能焚燒丟棄。柳夫人看得心急上火,連牙都疼了,然而更上火的事情還在後頭,下人遠遠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稟道:「表少爺回來了,只回來了他一個,說是其餘人都被清江城的官府給扣下了。」
柳夫人大驚:「啊?」
眾人一起去往前廳,方錦元正在那裡提著壺喝茶,看起來頗有些狼狽,嘴唇發乾,像是連臉都沒洗。柳夫人心疼又埋怨:「你向來是個脾氣穩重的,怎麼會同官府起衝突?」
方錦元這老實人一旦生開了氣,也了不得,脖子上青筋都暴起來,梗著腦袋道:「那姓張的欺人太甚,開始時推說是百姓私下往藥材里摻假,結果阿暢不信,半夜跑去偷看,什麼百姓,就是他們官府自己乾的。」
去清江城收黑烏野棗的葯坊不止一家,沒人願意吃這虧,也沒人願意當出頭的椽子,便私下鼓搗方錦元去說,想著白鶴山莊家大業大,又沐有皇恩,地方官總得給些面子,方錦元就當真去了,結果沒曾想對方實在氣人,半百抵賴不陰不陽,反倒訓斥藥商不知好歹,不知百姓之苦,後來乾脆以「尋釁滋事」的罪名,將白鶴山莊的人給扣下了。
方錦元繼續道:「姨母,我當真沒說什麼過火的話,阿暢也是好聲好氣,都沒奢望他們不摻,至少摻點將來好往外挑揀的吧?枯枝敗葉就得了,鍋底子的煤灰也要摻,也不知他們都是從哪裡刮下來的。」
梁戍問:「既然這種藥材供不應求,要靠搶購,官府為何不漲價,卻要摻假?」
「倘若一下漲個兩倍三倍,被上頭乃至朝廷知曉,難免要治他個囤貨居奇之罪,倒不如像現在這樣,就算將來出事,也能推說是百姓短視所為,將他自己洗個乾淨。」方錦元轉過身,見梁戍眼生,便問表弟,「這位兄台是你的朋友?」
柳弦安點頭,是的,是我的朋友。
柳夫人低斥:「快同驍王殿下行禮。」
驍王殿下?方錦元當場受驚,趕忙將袖子放下來,梁戍道:「方公子不必多禮,繼續說清江城的事,若本王沒記錯,那裡的地方官應當叫張廣河?」
「正是他。」方錦元道,「年前剛上任,口口聲聲說要廉潔奉公,每日里還裝模作樣搭個棚子聽取民意,背地裡卻大肆壞著清江城藥材的名聲,過兩年一道調任,他倒是能拍拍屁股陞官,不必再管爛攤子。」
柳夫人又問:「那張大人扣了咱們的人與貨,只放你回來,可有說要如何解決?」
「說了。」方錦元提起這茬,就更氣不打一處來,「說要讓姨父親自去領人。他就是想找茬敲打我們,好讓其餘藥材商都看看,就連白鶴山莊也奈何不得他,將來自然也不會再有誰鬧事。」
按理來說,連皇上都要給白鶴山莊幾分面子,一個地方官員總不至於如此囂張,但問題就出在皇上的這份面子給得實在太過內隱,一沒有賞賜二沒有嘉獎,連牌匾都是十幾年前先帝提的。好不容易能有一場與公主的親事,還被梁昱親自給否了,沸沸揚揚鬧得全國皆知,再後來梁戍雖說親自到了白鶴城,卻也沒人知道他意欲何為,加上只在城中待了半天就走人,種種相加,也難免會被天下揣測,白鶴山莊的聖寵早已不似當年。
於是正在滿山莊亂逛的程素月就接到了一項新的活,陪著方錦元一起,去清江城撈人。
張廣河可能這輩子做夢也沒想過,自己還能有親眼見到九龍令牌的一天,當場就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泣不成聲。其實他這貪污事業才剛開始,並沒有撈得多少錢,也罪不至死,但、但那可是驍王殿下啊,自己這頭還能留?乾脆撞死算了。
於是起身就去撞柱,結果被程素月一腳踹了回去,哭得越發歇斯底里。
方錦元也是頭一回見到這場面,連帶著對錶弟也肅然起敬,回到白鶴山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給他送去了兩包好茶,一包點心。
柳弦安沖泡一壺:「王爺嘗嘗?」
梁戍此時已經差不多忘了那場荒誕的夢——強行忘的,他接過茶盞:「我昨日聽柳夫人說,你表哥這回帶的幫手,叫劉恆暢的,人很精明,醫術不錯,又有些功夫。」
柳弦安搖頭:「我不認識,這山莊里有許多人,我都從來沒有見過。」
梁戍道:「我已經差人去找他了。」
柳弦安不解:「找他?」
梁戍放下茶盞:「猜猜看。」
柳弦安趴在桌上犯懶,我不猜,我累了。反正肯定不是為了查案,清江府的事還輪不到由王爺親自審,也不是為了看診,阿暢醫術雖然可能還行,但也沒行到能越過自己的親爹,來替王爺看診的份。
梁戍道:「倘若他當真機靈,我想用他引出綁你的那兩個人。」
「嗯?」柳弦安坐直,「鳳小金?」
梁戍點頭。
柳弦安想了想,那兩名綁匪此行北上,就是為了尋找神醫治病,用阿暢去當誘餌,確實對症。他推測:「所以王爺是想利用這次收購藥材出問題的事,把罪責也分給阿暢一半,將他驅逐出白鶴山莊,好令鳳小金與雲悠主動現身?」
「是。」梁戍道,「那日你說曾替鳳小金診過脈,他頂多還能再活三年。」
「差不多。」柳弦安回憶,「身體虛耗太多,加之還有毒素侵擾,他確實需要及早就醫。不過那兩個人都兇殘極了,阿暢在白鶴山莊待得好好的,未必會同意王爺的提議,反正換做是我,肯定不會同意。」
「你當人人都像你,能躺不坐,懶得出奇。」梁戍又開始沒事找事,「不許吃!」
柳弦安聽而不聞,迅速從盤子里捏走一塊點心,梁戍在他肘關節處輕輕一敲,柳二公子整條手臂瞬間麻痹,點心也被奪走,梁戍順勢將胳膊抬高,柳弦安伸手去夠,上半身傾斜,另一隻手為了維持平衡,不得不撐在對方肩頭。
劉恆暢進門就看見這親密一幕,趕忙將視線垂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等著。
驍王殿下同傳聞中的,似乎不大一樣。
不僅不血腥殘暴,還笑得頗為舒心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