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翠裘城地勢偏高,即便白河泛濫,大部分良田仍能得以保全,算是整條流域最安全的城池之一,但偏偏就是這份安全,又給華平野與城中百姓帶去了許多新的麻煩。
馬車在路上行了幾日,遇見的流民越來越多,拖家帶口地蹲在路邊,見到有富戶的馬車經過,就高聲哀求討要食物。路被堵了,車隊的行進速度也隨之減慢,阿寧將車簾放下來,小聲問柳弦安:「公子,咱們要給他們一些吃的嗎?」
柳弦安搖頭:「給不了。」
阿寧不懂:「為何?」
柳弦安道:「外頭的人太多,給了一個,就有十個來討,給了十個,還有百個千個。」
阿寧又從車窗的縫隙里往外看,人群中有幾個小娃娃,餓得已經快撐不住了,便又不死心道:「公子,不然我就偷偷給那名婦人一塊點心,不被旁人發現。」
柳弦安嘆氣:「你可以去試試。」
阿寧將盤子里的點心撿了一塊大的,用手帕包好揣進懷裡,又手腳麻利地鑽出馬車。他的視線對上那名婦人,便咧嘴稍稍一笑,跳下馬車想往過跑,婦人卻已經猛地站起來,拖著兩條細瘦的腿向他蹣跚衝來。
而與她一起注意到阿寧的,還有許多其他流民,飢腸轆轆的人們發現了這名健康的白凈少年,像是餓狼見著生肉,紛紛爬起來湧向他。
「少爺,給點吃的吧!」
他們高聲嘶喊著,有撐不住跌倒在地的,也無人去攙扶,人們踩著新鮮死去的屍體繼續往前沖,完全無視腳下泥濘的血肉,像一群衣衫襤褸的偶人,麻木木訥。阿寧被嚇傻在原地,眼看七八隻臟污的手馬上要將他扯入人群,一名護衛飛身將人拎回馬車,又拔刀出鞘,轉頭暴呵道:「滾回去!」
寒光刺目,流民們頓住腳步,有了片刻的猶豫與停滯。趁著這點時間,車夫用力揮鞭,迅速駕著馬車駛離。
外頭依舊傳來慘叫、哀求、哭泣與惡毒絕望的咒罵,令人聽之膽寒。阿寧坐在馬車一側,懷中還揣著那塊碎掉的點心,默不作聲,平時聽慣了二公子講漂浮虛空的天道,這是他第一次直面赤|裸的人性,方才至少有三個人被推搡踩踏,他們十有八九會死,不,是肯定會死,而引起這一切的,竟全是自己的魯莽與無知。
柳弦安道:「別哭。」
阿寧依舊垂著頭。
柳弦安將他摟進懷中,在背上拍了拍,安慰道:「醫者只能醫人,不能醫天下,你無需過分自責。」
阿寧帶著濃厚的鼻音問:「那誰才能醫天下?」
誰才能醫天下。柳弦安沒有回答,卻將頭轉向車窗,看著半透明的紗簾外,那騎馬佩劍的高大身影。
……
翠裘城四方城門緊閉,貼有一張很大的告示,說城裡已陸續接納了數量不少的災民,目前實在沒有餘力再多留一人。但即便如此,外頭依舊等待著許多流民,各自撿了陰涼處坐著,見到守門官兵正在為一架馬車打開城門,就又涌了過來。
柳弦安捂住阿寧的耳朵,替他將外頭的咒罵與哀求一併阻隔,這一路,幾乎處處都是類似的聲音,阿寧雖是醫者,但畢竟年紀小,還沒能從那場踩踏暴|亂的陰影中走出來,話都少了許多。
官兵護送馬車進了城,高高的城門一關,就隔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門外是餓殍遍地的人間地獄,門內則依舊維持著一座城池該有的模樣。華平野道:「王爺,除了按需配給城中百姓的糧食,翠裘城是真的連一粒多餘的米糧都找不出了,城門外的屍體一日多過一日,實在是……」
就這樣,哪裡還需要黃望鄉會什麼妖術蠱術,只要他拉著大旗,說一句將來能吃飽飯,都會引得千萬人追捧追隨。
「這群人先是搶了朝廷調撥的糧食,後來又搶了兩三處城鎮。」華平野道,「見到官就殺,將頭顱掛在高梁山的入口處示威,據說黃望鄉曾放話,拿一個狗官的頭,就能換兩筐糧。」
搶了朝廷調撥的糧食,那麼等著這批糧食救命的百姓就會餓死,去搶城鎮,城鎮里的百姓又何辜?流離亂世,民不聊生,人們先是成為受害者,後由受害者變為加害者,進而又製造出更多受害者,如此往複循環,事情就會越來越糟,直至王朝崩塌。
柳弦安已經在歷史長河中見過了太多類似的例子。
華平野為眾人準備好客房。梁戍將柳弦安送回住處,道:「我聽高林說,你想買一些治療常見暑熱病的葯?」
「是阿寧提出來的,流民加上炎熱的天氣,太容易滋生瘟疫了。」柳弦安道,「城外那些屍體,也最好能盡塊找地方掩埋,再撒些石灰。」
「這你不用擔心,華平野每日都會差官兵穿上重甲,去處理屍體。」至於為何要穿上重甲,一來威懾,二來防止踩踏,三來……更血腥殘酷的現實,梁戍不願向他提起,對於某些飢腸轆轆的人來說,新鮮的屍體也是食物,為了能從官兵手中搶回這一口「糧」,他們會瘋狂撕咬如野獸。
梁戍嘴唇乾裂,柳弦安揭開桌上的茶壺蓋看了看,裡頭泡著一些粗大的枝葉,顏色濃厚,想來應該苦極了,便轉身從柜子里取出瓷瓶,從裡頭倒出一些粉末,用溫水化開:「王爺喝點水吧。」
梁戍看著杯中泛出一股子粉色的水,問:「你們大夫給人下毒,都如此不加掩飾?」
柳弦安笑:「是野梅果晒乾后研磨的粉,我又加了些甘梅進去,能生津開胃,還有銀丹,能醒神,這幾樣東西加在一起,大概是毒不了人的。」
梁戍飲下一杯,酸酸甜甜,一股子涼爽直接從舌尖躥上天靈蓋,確實極管用。
柳弦安將瓷瓶遞給他:「還剩許多,王爺可要自己留著?」
梁戍卻沒接:「不會用。」
天潢貴胄,世家子弟,不知道怎麼往杯子里倒水,這很正常。
所以想喝的時候,還得是由大夫親自沖。
柳弦安便把瓷瓶重新放回柜子。
梁戍坐在桌邊看著他忙,這一路壓在心頭的重重爛事,只有在此時才稍微被卸下些許。他雖早已見慣生死,但生死與生死是截然不同的。戰場上數百、數千、數萬將士的死,為的是換取數十萬、數百萬、數千萬百姓的生,所以哪怕黃沙埋骨,也算死得其所。可此刻白河流域百姓的死呢?
百姓的死,沒有半分榮耀,有的只是無盡的屈辱與絕望,還有帶著血淚的控訴,控訴著統治者的無能。
在一整個時代面前,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的力量實在是有些微不足道。梁戍閉上眼睛,剛想理一理思緒,太陽穴卻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柳弦安彎下腰,手裡拿了一盒不知什麼脂膏,正在用一根細小的玉棒慢慢替他按摩。
梁戍問:「你怎麼看診前也不同病人打聲招呼?」
「我爹也是這麼替我治病的。」柳弦安道,「有段時間我脾胃不好,需要調理,經常睡著睡著就被針扎醒。」他挪了把椅子過來坐,「宮裡的御醫才要許多規矩,我們……別動!」
梁戍深吸一口氣:「為什麼不能動,你自己看看你手裡捏的針有多粗。」而且為什麼會突然冒出一個這東西?
「不算粗,最粗的針在我爹那,從來不讓別人碰。」柳弦安道,「我這算細的,都說了別動,要扎歪了。」
驍王殿下僵坐在椅子上,硬是沒想明白自己怎麼送他回個房,就莫名其妙被扎了一腦袋的針。從一杯甜葯,到清涼脂膏,再到這粗得驚人的鬼東西,一樣一樣慢慢摸出來,嘴裡還知道說東說西轉移注意力,放在兵法里,得叫暗度陳倉、欲擒故縱、混水摸魚、假痴不癲。
他說:「你故意的。」
柳弦安否認,沒有。
梁戍:「高林告訴你的。」
柳弦安繼續否認,沒有啊。
梁戍道:「他找死。」
柳弦安綳著表情:「嗯,坐好。」
確實是高林來找的柳弦安,說自家王爺最近一直頭痛,睡覺也不安穩,看看有沒有什麼法子能給調養調養。但同時又提出,最好不要針灸,不要吃苦藥,一直躺著的那種療法也不行,驍王殿下毛病就是這麼多,觸逆鱗可能會引來震怒,已經有不少御醫因此吃了虧。
不吃苦藥可以,暫時不躺著休息也可以,但針灸還是需要的。柳二公子一手按著梁戍的肩膀,一手慢慢旋轉針頭,心想,這也不難嘛,循序漸進趁其不備就行,太醫院的御醫難道沒有一個人能做到?
梁戍道:「疼。」
柳弦安說:「正常的。」
「疼還正常?」
「幾根針能疼到哪裡去,好了,別動,我讓阿寧去煎藥。」
梁戍一聽到「煎藥」兩個字,就又開始腦仁疼:「為什麼還要吃藥?」
「生病自然要吃藥。」柳弦安收好針包,「不過王爺不必憂心,那葯不算太苦。」
梁戍不是很悅地問:「你以為本王怕苦?」
柳弦安心想,難道不是嗎,高副將一連同我強調了三回,但他還是很給驍王殿下面子的:「不會。」
驍王殿下尊貴地勉強擠出一「嗯」,以示贊同。
柳弦安看著他,看了他一會兒,一本正經抿起嘴:「既然王爺不怕苦,那我便在舊方上多添幾味葯吧,這樣安神的效用也能更強些。」
一邊說,一邊研墨提筆,找了張紙寫新方,上來就是半斤黃連,看得梁戍太陽穴突突跳,這用量是泡澡還是煎藥。他盯著對方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出一些胡鬧玩笑的意圖來,但並未如願。柳弦安不僅表情極為認真,字跡也是瘦而飄逸,工工整整排列在一起時,這張藥方就顯得尤為權威可靠,哪怕裡頭混進兩斤肘子,病患八成也會覺得,就該這麼吃。
而驍王殿下居然一樣被唬住了,當然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深知柳二公子從懂事起就有四萬八千歲,少年老成,看誰都是螻蟻,從不屑於同任何凡人開玩笑,沒道理獨獨針對自己一個。
柳弦安寫完藥方,往懷裡一揣,神仙一樣飄乎乎地走了。
留下面子無比金貴的梁戍呼出一口氣,靠在桌邊琢磨,葯可以煎,但自己又不一定非要吃。
結果架不住阿寧會挑時候,吃過晚飯,當所有人都聚在書房議事的時候,小廝抄起裝有葯的食盒,穩穩噹噹敲開了門。
梁戍:「……」
葯碗大得能吃面,端出來時,視覺效果驚人。華平野見了也虎軀一震,他在軍營多年,印象中王爺就算傷得嚴重,葯也得論抿來喝,生怕多一口會吃虧,現在突然換成滿滿當當一碗公,還當他是生了多大的病,趕緊扯起破鑼嗓子關心:「大家先不要說話,讓王爺趁熱喝葯。」
褐里發黑一大碗,梁戍看得腦髓都抽抽,眼看一屋子人都盯著自己,只好面不改色端起碗。
一飲而盡,卻並不苦,頂多有些澀,還泛著微微的酸甜。
他看向門口。
柳弦安揣著手,眉眼間藏不住一絲笑。
不苦,逗你的。
書房裡正悶熱,雖說開著窗戶,卻不見有多涼爽,倒被風吹得燭光亂晃。滿屋子的人,討論著幾件無比煩心的事,環境實在算不上好,梁戍的心情原本也是一片煩躁,現在卻因為這一碗葯,一個笑,變得暢快了許多,
高林用胳膊肘一搗阿寧,什麼神葯,怎麼還把王爺給喝高興了,明兒給我也來一碗。
「公子往裡加了許多甜根呢。」阿寧悄聲道,「高副將要喝,怕是沒有,公子說了,這一路葯不好買,要節省,所以以後所有的甜根和山楂都只留給王爺用。」
兩人還在這裡嘀嘀咕咕,華平野已經重新打開了地圖。高梁山是一座極高的險峰,山體綿延溝壑縱橫,易守難攻。梁戍問:「叛軍現在一共有多少人?」
華平野道:「粗略估計,至,但並不准確。現在黃望鄉聲名已起,有不少人都是假借他的旗號招兵買馬,東一撮西一撮,到處都是,實在難以分清真假。」
「真也好,假也好,都一樣是叛軍。」梁戍看向柳弦安,「有什麼想法?」
「我們的軍隊能假扮成流民,混入叛軍,從內攻破嗎?」
「假扮不難,但是想混進去卻不容易。」華平野解釋,「據說一般的流民,在剛投靠時,只會被分配到最低職別的小頭目的手下,一定要跟著他們搶得糧食銀錢,或者殺幾個官員,才能有資格見到黃望鄉,而且他現在也並不在高梁山。」
「那叛軍主力現在何處?」
剛問完,便有人送來一封新的軍報,在滿篇訴苦廢話里夾了一小段有用的,說黃望鄉已率叛軍連破三城,在三水城登基了。
高林看得臉都發白,倒不是白別的,而是白此地駐軍的廢物程度,哪怕是戳幾個機關樁子立在城牆上,也能隨便掃退幾伙叛軍吧?從華平野收到消息到現在,一共才過了幾天,怎麼黃望鄉就從領頭暴|民一路沖著龍椅去了。在大琰主帥抵達翠裘城的第一天送來這種鬼消息,簡直像是精細掐著時間算出的好日子。
梁戍問:「這一帶的駐軍共多少人?」
「也。」高林道,「由呂象在管,王爺應當還記得,他是呂大人的侄兒。」
滿朝文武都知道,呂大人隔三要去皇帝面前諫王爺,從西北大營到夢都王城的驍王府,芝麻綠豆大的毛病都要挑出來寫個百八千字痛批,連天子本人也極為頭疼,又礙著三朝元老的身份,不好直接駁他面子,免得哪天真的撞了大殿,自己還得憑空多擔一個「氣死忠臣」的罪名。而梁戍對白鬍子老頭的病根,差不多也是從這裡落下的。
大琰各地駐軍的首領,要麼出自西北大營,要麼出自東北大營,唯有呂象例外,他出身貴族世家,先是當了兩年御林軍,後來因天下不穩,各地駐軍都缺人,先帝便以身作則,削減了一批身邊親信,呂象也是在那時,順理成章前往地方任職。
簡言之,是個沒怎麼吃過苦的公子哥。
「呂大人在朝中清廉儉樸,他侄兒倒是懂得在外大筆大筆地吞軍費。」高林又看了一遍軍報,末尾說呂統領已連夜率軍前往三水城圍剿,外加一大段「視死如歸」的屁話,也不知是被黃望鄉登基給嚇清醒了,還是聽到了驍王殿下要來的消息,所以連夜履職。
梁戍是不介意讓這廢物死回老家的,但呂象身後還大琰的兵。
他道:「備馬。」
柳弦安站出來:「我也與王爺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