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驍王殿下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在見識著各種大世面,早已練出一顆死潭般的心,哪怕面對再大的變故危機,也能做到波瀾不驚,但此時他卻被眼前的畫攪動得暗涌不止,尤其是高林也不知吃對了什麼葯,又錦上添花地來了一句,而且阿寧說這是柳二公子畫的風景。
什麼叫風景,那得是值得細細欣賞品味的,能令人神清氣爽的,美之所在,心之所往,情之所鍾。這都上升成風景了,高林覺得回王城都算晚,倘若將自家王爺的身份換成江湖遊俠,沒有皇家的繁文縟節累贅著,那簡直明天就能拜天地。
他將頭戳過去,還想再看,梁戍卻不動聲色地將畫一把攏了。但攏歸攏,高副將那雙能在大漠深處敏銳找出狼群的鷹眼,依舊捕捉到了一絲了不得的東西,萬分震驚地想,我看到了什麼,那是穿了一半衣服的王爺嗎?
柳二公子竟如此不羈!
梁戍問:「你這是什麼表情?」
高林稍微調整了一的位置,又提醒,但王爺也沒有處變不驚到哪裡去,再笑下去,就真的很像中邪。
梁戍心情正好,懶得計較,修長的手指按在那摞宣紙上,觸感依舊留著餘燼的溫度,熨得心裡一併發燙。高林的媒人事業大獲成功,已經在心裡勾畫好了將來天下大定時,回老家專營紅線業務的悠閑日子,也嘴角一咧——只是還沒等他咧出最舒心的弧度,前頭已經有先鋒官一瘸一拐地躥了回來,說三水城裡目前正日夜不歇地在喊口號操練,火把熊熊染天,像是全城的百姓都已加入了叛軍的隊伍。
高林暗呼出一口氣,方才攢起來的那些喜慶,此刻被掃得是半點也沒了。梁戍將畫像遞給高林,自己接過軍報。先鋒官偷摸看了眼王爺的表情,又壯著膽子道:「三水城中謠言四起,百姓受到蠱惑,覺得既然橫豎都是死,那不如……」
他不敢繼續往下說了,高林卻清楚,四起的謠言,無非就是拿青陽城的慘案做蠱,將屠城的時間從城破前挪到城破后,將兇手由窮途末路的叛軍變為琰軍,三水城裡的百姓一聽,守不住城就得死,可不得趕緊拿起刀槍殊死來搏。
他說:「行了,下回趕路小心些,看你摔得這孫子樣。」
「……是。」先鋒官稍微有些納悶,怎麼高副將聽起來像是完全不生氣?不過也沒膽子抬頭細看,便趕忙退了下去。
柳弦安躺在糧草車裡,正在睡覺,突然就被顛簸醒了,他將腦袋伸出來,困地困天地問:「李叔?」
車夫頗為不好意思地解釋:「對不住啊,柳二公子,王爺有命,要以先前兩倍的速度趕路,所以慢不得,你多用乾草墊著點,別撞到頭。」
怎麼突然就要加快速度。柳弦安從糧草車裡鑽出來,騎馬去找阿寧,阿寧恰好剛替那名先鋒官處理完摔傷,聽他說了三水城裡發生的事情。
「好像那裡已經婦孺皆兵了。」阿寧道,「城門口的火油熊熊燃燒著,每一個人都恨意滔天。」
「設身處地想想,倘若你正好好過著日子,突然遭遇了天災,好不容易躲進一座以為安全的城,又得知朝廷要派兵來屠殺所有人,是該恨意滔天。」柳弦安道,「百姓只是容易受到蠱惑,懼怕生命受到威脅,並不是真的想殺光官兵。」
「那現在要怎麼辦?」阿寧問。
柳弦安也不知道,史書上的將軍,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打法。他便騎馬又去問梁戍,這種情況要怎麼打。
梁戍答:「用我們以前的計劃打。」
柳弦安點頭:「好。」
梁戍伸手,將他拉到自己的馬背上:「我當你是來勸我,城中百姓無辜,最好懷柔勸降。」
「百姓是無辜,但行軍作戰,所有人都應該聽將軍的。」柳弦安道,「我也聽將軍的。」
梁戍問:「倘若將軍是個昏庸的糊塗蛋呢,你也聽嗎?」
柳弦安不理會這種假設:「王爺又不是。」
對於這個問題,他雖然可以從因果循環與天命出發,說上一整天,但現在懶得說。他還在想即將到來的戰事,按照以前的計劃打,就是強攻破城。三水城不比青陽城,它的地勢開闊極了,是一座四通八達的重鎮,太平盛世時算優勢,打仗時卻算劣勢,因為毫無天險作為屏障。
琰軍是可以一路暢通地推進三水城的,城中叛軍即便數量再巨大,但流民始終不會是正規軍隊的對手,更不要提雙方的首領,一個半路為匪,另一個卻是率領著大琰數十萬軍隊的將軍。
柳弦安稍微嘆了一口氣。
梁戍道:「我會在戰前吩咐下去,盡量避免傷亡。」
「避免傷亡,就要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就會傷及自身。」柳弦安轉過頭,「王爺愛兵如子,也會下這種命令?」
梁戍一笑:「你倒是懂我。不過面對遭難的百姓,與面對正兒八經的敵軍,只要有點正常的腦子,態度總歸是不同的,你也不必太過擔心。」
柳弦安將手指扣在馬鞍上,想了一陣,又問:「消息是王爺自己派人放出去的嗎?」
梁戍收緊馬韁,讓玄蛟的速度稍微慢了些:「什麼?」
「屠城的消息,是王爺有意派人放出去的吧?否則不可能傳播得這麼快。」柳弦安又重複了一遍,「青陽城的百姓被屠殺,是因為他們不肯加入叛軍,只想躲起來過日子,對於叛軍而言沒有任何價值,只能成為砧板上的魚肉。所以如果三水城的百姓全部因為恐懼,而自發拿起武器加入叛軍,成為黃望鄉的幫手,就至少不會再被黃望鄉屠殺。」
「青陽城的百姓手無寸鐵,三水城的百姓至少手裡得有一把刀自衛,我沒法去發,只有讓黃望鄉去發。」梁戍道,「雖然多給自己找了些麻煩,但這已經是眼下最快解決問題的方式了,三水城這一仗必須速戰速決,否則拖得越久,就會有越多人去投奔被叛軍佔據的第三座城,一時的猶豫,帶來的勢必是更大的傷亡。」他替柳弦安整了整被風吹亂的頭髮,「別再想這些血腥的事情了,去你的大道中找幾個順眼的老頭下下棋,聽聽曲,好不好?」
柳弦安想,不好,因為我沒有心情。
梁戍側過身看他。
柳弦安稍微把頭往另一邊轉了轉。
梁戍繼續側。
柳弦安繼續擰。
於是高副將就在遠處,看了半天自家王爺與別人家的公子調情,光天化日,萬軍之前。
憂愁地直嘆氣。
雖然我們驍王府一直就沒什麼體統,但這也太沒了。
至少還是要做做樣子的吧。
這晚休息時,阿寧一邊扎針,一邊問:「為什麼公子也會頭疼?」
柳弦安直挺挺靠坐在樹下,為什麼我不能頭疼,我不僅疼,我還疼得很猛。
阿寧往他腰後面塞了個墊子:「等打完仗后,三水城裡的百姓就會知道,屠城之舉並非王爺所為,都是誤會。」
「但那也得在戰爭之後。」柳弦安撐著下巴,免得脖頸過度僵硬,「可在戰爭之前,在戰爭當中,百姓是會將琰軍當成真正的敵人的。」
「這又沒有辦法。」阿寧轉動針頭,「百姓若手無寸鐵,只消耗米糧,卻不肯對抗琰軍,那在黃望鄉眼裡,被屠殺就是他們唯一的價值,加入叛軍反倒更安全,王爺也是兩權相害取其輕。」
柳弦安想了一會,下定決心地說:「不如你和我一起去三水城吧。」
阿寧不假思索:「好呀。」都不問理由的。
柳弦安站起來就去找梁戍。
「公子公子!」阿寧著急地在後頭追,「你針還沒取呢!」
柳弦安自己從頭頂摸下來,匆匆插在了腰帶上。
梁戍今晚好不容易早睡一回,還沒等入夢,就聽到外頭的親兵壓低聲音在說:「柳二公子,王爺已經歇下了。」
「柳二公子」四個字對於如今的驍王殿下來說,差不多等同於十壺濃茶,能瞬間醒神。他披衣走出去:「有事?」
「沒有,王爺先睡吧,我明天——哎?」
梁戍將他拎進帳子,倒了一杯水:「說。」
柳弦安的目光不自覺就落在他敞開的衣襟處,覺得與夢中並不相同,不過因為光影濃淡,看得並不清楚,於是乾脆眯起了眼睛。
梁戍邀請:「不然我脫了給你看?」
柳弦安接受:「那也可以。」
梁戍卻將衣袍一攏,把那些新舊不一的傷疤悉數掩住:「算了,今天打烊,不接看客,說正事。」
柳弦安自己搬了張椅子坐下:「我想與阿寧去一趟三水城。」
梁戍端起水杯的手頓了一瞬:「理由。」
「去看看那裡的情況。」柳弦安道,「三水城依舊在源源不斷地接收流民,混進去應當不算難。」
「是不難,但也不是非你不可。」梁戍道,「先前為傳播流言,我已經派了人進去,他們會定期傳回消息。」
「但他們只能傳言,並不能說服百姓。」柳弦安道,「我想去試試,哪怕能說動十個人,二十個人,也是對琰軍有利的。」
「別說十個人,二十個人,就算一百人兩百人,我也不會放你進城冒險。」梁戍將水杯放回桌上,「別再想這些事了,喝完水,回去睡覺。」
柳弦安爭取:「可是我已經有了一個很長的計劃。」
梁戍問:「有多長?」
柳弦安從這頭到那頭,比劃出差不多一丈距離。
對於一個計劃來說,那是真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