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人質 2
裕州城中,納蘭允失蹤的消息很快便傳至禁軍,所有人皆是一驚,誰都沒想到堂堂一國帝王竟然會留書一封,離開了自己從未踏出過的裕州城,向著東邊戰事焦灼的前線而去。
與此同時,夜君澤三人已艱難的行在無憂荒原冰雪覆蓋的邊緣,向著百里之外的方舟城前行,那是他們這一次暫定的目的地,是夜君澤計劃與納蘭鴻談判的地點。
賀蘭明看著身旁風雪中將自己裹的嚴實的夜君澤,下意識握緊了他的手,而他轉身看著眉目都結了冰的賀蘭明,心疼的將她眉上的雪粒拂去,緊了緊她的手,兩人便相視一笑堅定的向前行去。唯有凍得瑟瑟發抖的納蘭允跟在他們身後,流著鼻涕痛罵納蘭鴻的陰險卑鄙,還自己身陷險境,還要在這天寒地凍間走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原之上。
跨過百里的無憂荒原,靠近方舟城的地方樹林密布,雖然依舊是冬日裡枯黃一片的景象,卻依舊比無憂荒原更顯生機。他們三人終是在糧草耗盡的當日來到了方舟城東十裡外的戰俘營與趙捷成功匯合。
那裡關押著數月來從大啟戰場上俘獲的將士,關押著來不及逃亡的大啟邊境百姓。被俘的士兵,只要反抗便會被殺,殺的多了男兒骨子裡的那點血性便也沒了,只能任人宰割。
納蘭允因自出生到現在從未踏出過裕州一步,只聽說無憂荒原環境惡劣,卻也沒想到竟然能到一連三日都是鋪天蓋地的風雪,迷住了他眼睛,若是沒有賀蘭明和夜君澤,他們早已不知迷路多少次,也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了自然的險惡。之後的路上,他生怕夜君澤會將他拋棄在這無垠的風雪中,只能格外的聽話,隨著他們來到方舟城。
三人來到方舟城當夜宿在城東外一處破廟裡稍作了休整,便與潛伏在戰俘營周圍觀察動靜的趙捷碰面。趙捷這幾日已經將這戰俘營裡外布兵查的清楚,彙報給夜君澤的也是更加詳細的部署。這一次,他所帶來的不過是十名自己的親衛,武功並不高,所以若是要拿下戰俘營救下裡面的大啟將士,便得靠夜君澤和賀蘭明的計謀。
可這一切擔憂都在他見到納蘭允的那一瞬間消散,只要有納蘭允在手,那群西羅士兵投鼠忌器,己方便有了更大的勝算。
此時此刻夜君澤和賀蘭明早已是精疲力竭,不過是強撐一口氣,待救了此間戰俘才能將那口氣緩回來。
第二日一早,夜君澤帶著納蘭允來到戰俘營外。納蘭允深居宮中,這群士兵並不認得他,當他亮明身份時,對方不過輕蔑一笑,「小子,我勸你還是搞清楚冒充陛下是何等重罪,趕緊滾,別在這礙眼!」
納蘭允氣急加之這一路上受的委屈,便大怒道:「信不信孤這就殺了你!」說完便一把抽出趙捷腰間的佩刀,夜君澤見狀連忙阻攔,小聲道:「西羅王莫急。」
夜君澤轉而露出一抹老練笑容,故意當著納蘭允的面從懷中拿出他們從攝政王府偷出的令牌遞了過去。對方拿著令牌看了看,再見夜君澤穿著宮人服飾,不卑不亢,這才將信將疑的退到一邊,躬身道:「小人見過陛下。」
此刻納蘭允已經將趙捷的刀拿在了手裡,在看到士兵看到攝政王府令牌時露出的驚恐之色,早已是忍無可忍上前便是一刀,砍殺了那名出言不遜的守衛。
其餘人一看皆是大驚上前,將他們四人圍住,納蘭允衣襟沾血,目光兇狠的盯著周圍的人,發泄著自己一路以來的壓抑憤怒,怒吼道:「孤才是西羅的王,納蘭鴻這個奸佞小人,孤定要殺了他,奪回屬於孤的一切!」
只可惜等他說完這句話時,他的雙手已經被趙捷捆住。夜君澤適時後退一步,吼道:「此乃西羅王納蘭允,若想讓你們的陛下活著,就將這戰俘營里的大啟人都放了!」
眾位士兵心中雖仍由猶疑,此刻卻不敢不從,納蘭鴻到現在都沒有明著奪位,若是對方真的殺了納蘭允只怕他們也得跟著陪葬。
一時間戰俘營里開始不斷湧出大啟的士兵,他們越聚越多,不過片刻時間便已將戰俘營中的西羅軍盡數絞殺,只留下十人被故意放走,不論他們去的是雲川還是裕州,都是夜君澤和賀蘭明心中所謀划的方向。
趙捷數了數,大啟戰俘共有一萬兩千人,能上陣殺敵的卻只有五千,其餘士兵傷的傷殘的殘,根本沒有辦法上陣殺敵,反而還需要人手來照顧。
夜君澤和賀蘭明盤算一番,有納蘭允在手,只要他們守在這方舟城,不怕納蘭鴻不撤出雲川和其他四州的兵力。
這方舟城戰俘營中的士兵中大部分都見過夜君澤和賀蘭明,如今再次見到自己的王爺,都是熱淚盈眶,不住的磕頭責備自己沒能守住邊境,讓西羅軍大肆入侵燒殺掠奪毀了邊境安寧。
夜君澤心有不忍,也只能勸慰。一旁納蘭允早已是不敢大聲說話,盡量將自己的身形藏在一旁賀蘭明之後,生怕這群大啟士兵下一秒就要拿他這個西羅王去祭天。
「將軍,有件事屬下想跟您和王爺說一聲。」賀蘭明見趙捷面色沉重,知他定然有重要事講,於是示意他繼續,「這裡以南四里處還有一個營妓舍,裡面的女子大部分都是這幾日從前線帶回來的大啟人。」趙捷的一句話將一旁原本還沉靜在士兵自責中的夜君澤拉了回來。
夜君澤微眯著眼,咬牙切齒道:「殺我百姓,侮我婦女,納蘭鴻真當我大啟無人了么!」說罷將頭扭向納蘭允,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寒光盯著對方。直嚇的納蘭允驚恐的望著夜君澤不敢說話,生怕多說一個字便會引火燒身。
賀蘭明望著夜君澤,毫不猶豫道:「我去救那些營妓舍的女子,你與趙捷忙你們的便是。」
夜君澤望著賀蘭明擔憂道:「你一人怎能敵過那些西羅士兵!」
賀蘭明笑笑道:「王爺放心,我即說得出定然做得到。給我兩個時辰,我一定將那些女子帶回來!」
說罷,賀蘭明轉身叮囑趙捷道:「趙捷,你帶人護好王爺,一定將戰俘營守好等我回來。」說罷賀蘭明便向著營妓舍跑去,竟是讓夜君澤來不及再阻攔和勸說。
夜君澤看著那瘦弱背影心中不舍,一旁納蘭允不知死活的又來了一句,「宣陽王如此眼神,莫不是對這位女將軍情根深種?」
夜君澤微眯著雙眼轉而看著納蘭允,一副恨不得現在就掐死他的表情,道:「西羅王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吧。」
賀蘭明在入營妓舍前一直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她幼時經歷過那麼多可怕的情景,她該是早已對這樣的場景有了心裡準備,不會再像年幼時那般崩潰,那般害怕。可當她翻牆入營時,還是被眼前的場景所震撼。
那些女子,衣不蔽體猶如一團沒有生命的肉,被西羅軍一排一排綁在廊下,還有一部分被綁在座椅之上,身體上皆是傷痕和被人虐待后留下大片淤青。門前的車架上,更是放著數名早已面目全非的屍首。
此時正有幾名士兵坐在院中烤火吃肉,屋裡傳來撕心裂肺的叫喊聲時,他們也不過露出几絲淫笑,轉而談笑自如像是這一切再正常不過。
賀蘭明此刻早已換了自己夜藍色的衣衫隱在昏暗的角落裡,聽著那近乎絕望的慘叫,一聲一聲直戳她胸口,她腦海里全然是當年金州城中看到的場景,曾經她沒有能力拯救那六個女孩兒出那座牢籠,如今她默默抽出藏在腰間的雙鐧,以迅雷之勢沖入了院中。
這世間如果要拿著冰冷的兵器才能劈開一片清明,那麼她便手執長鐧做那劈開天地的人!
舍內零散士兵加起來足有八十幾人,此刻分散在不同的房間,還未察覺外間出了何事,只覺得有人在慘叫有人在求饒,他們只當是某個士兵與大啟的女人之間有了齟齬,因此並不過問。直到五六顆血淋淋的人頭被人像鐵球一樣擲入房中時,他們才恍然大悟連忙穿起衣服向外衝去。
賀蘭明解決了院子里的幾人後,便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掃蕩,見一個殺一個,真真是殺紅了眼,一雙眼睛漸漸也變了顏色。
女人們在見到賀蘭明此番舉動時都嚇了一跳,自入了這舍里,她們這群人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只覺得自己要受盡折磨而死,可沒想到竟然會有人來救她們,而且還是一個穿著夜藍色布衫的女子。她看起來瘦弱如她們一般,可眼神卻嗜血如暗夜修羅,讓她周遭的空氣幾乎凝滯。
賀蘭明出手既是殺招,殺到最後只留下一名年紀稍長的西羅兵,她用鐧尖抵著對方胸口道:「除了這裡,還有哪裡有從大啟押來的女子?」
那名士兵看著周圍自己同伴的屍體,早已嚇破了膽,求饒道:「沒有了,沒有了,求求你不要殺我,我家裡還有老婆孩子!」
賀蘭明一出聲,在場女子心中發怔,之後便覺得自己心中最後的防線突然就被這一聲攻破,不禁都哭了起來。
賀蘭明在那士兵口中在探聽不出什麼,手起鐧落乾脆的結果了對方性命,隨後冷冷的望著聚到她身前來的女人們,道:「我是大啟邊軍前前鋒營統領明歌,此次受宣陽王之命前來救大家回大啟,回家!」
女人們在聽到她的介紹后原本小聲的啜泣,變成了大聲慟哭,有的人甚至衝上前來抱住了賀蘭明的腿嚎啕大哭,這一次她們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得救了,不用再受盡屈辱,不用再去伺候那些西羅軍人。
賀蘭明看著腿邊的女人們,不禁嘆了口氣,不忍道:「我知道你們如今受辱,害怕回到大啟會為家人所不容,但你們要記得,這不是你們的錯,你們更應該留著一口氣看著西羅人的下場!」
眾人一聽,大多數女子哭的更加厲害,也不知誰抽泣道:「我們如今連娼妓也不如只有一死了結才能對得起家人,將軍又何苦來救我們呢!」
賀蘭明忍下心中無奈,「即是如此,那我問你們,你們之中誰成家了,有夫有子?若是沒有,你們是否又有父母家人?你們捨得拋下家人嗎?我言盡於此,你們若是想報仇便要好好活著,若是不想,等我回了雲川也會為諸位立碑著傳,讓大家都記得你們是為了大啟而犧牲。但你們更要記得,一個人的清白肉體說了不算而是靈魂。這裡已經不安全了,宣陽王還在戰俘營與大家等著你們回去,我給大家半炷香的時間思考清楚,替你們在門口守著。」說完賀蘭明也不再多看一眼,而是出了屋子,站在了營妓舍的大門處。猶如一尊雕像,巋然不動,手持雙鐧替她們護住了這最後一刻的尊嚴。
這裡隨時都會有西羅士兵前來,多耽擱一刻便多一份危險。她不由回頭看向那些依舊抱頭痛哭的女子們,她們也曾有美好的家庭和人生,卻因為戰亂,因為納蘭鴻和夜君洺的一己私慾失去了所有,如今也只剩下半條命。
何去何從呢,女子最重要的名節已失,回去只會受人唾罵,可不回去家中幼子親人卻又割捨不下。賀蘭明無法代替她們做決定,只能儘可能替她們爭取更多的時間。
直到最後,人群中站出一個年紀約莫十八九歲的女孩兒,她雙眼空洞,目光猶如一潭死水,身上也不過穿了兩件方才從屋裡找出來的兵服,赤著的雙腳上全是凍瘡,她曾是綁在廊下的一個,如今活了命,便不肯再去尋死。
她緩緩走到賀蘭明身前,望著賀蘭明一雙金色的眼瞳,心中疑惑對方為何會有這樣一雙異於常人的雙眸,卻並不恐懼,道:「將軍,我能當兵嗎?」
賀蘭明望著對方瘦弱的肩膀,道:「只要你想,我前鋒營的大門一直給你留著。」
女孩兒聞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雙眼含淚道:「我是雲川人,西羅人屠城的時候,我爹娘都死了,姐姐被姦汙跳了井,哥哥在軍營里不知下落,我本躲在地窖,卻還是被抓了出來帶到了這裡。」
說到這裡,女孩兒抬頭望著賀蘭明道:「將軍,我已沒有家了,也不知回到大啟還能做什麼,如今我只想替爹娘姐姐報仇雪恨!殺盡西羅人!」
女孩兒話音剛落,有許多女子紛紛跪倒在地,道:「我也要報仇!」
賀蘭明望著這些女孩兒,心中說不出的難過,但她卻慶幸這樣的情境下她們還能生出這股求生的慾望,於是道:「好!你們若願意便留在我身邊,我明歌在此立誓,定會帶領大家奮力作戰報仇雪恨!將西羅人趕出我們的國家,還邊境一個安寧!」
先前的女孩兒此時也激動起來,賀蘭明見狀扶起她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芸依,父親姓李名仲懷曾是雲川府守軍,軍械庫的參事」
賀蘭明望著眼前這名女子,她眼中有抹自己熟悉的神情,她不禁想到了幼時的自己,那種絕望中依舊希望活下去的渴望,以及對光明的嚮往。她不能再讓這群女孩兒遭受如她一般的痛苦,她要為她們守護一片天下!
「李芸依,現在命你即刻帶著這些女孩兒將這營妓舍中有用的,值錢的東西都搜羅出來,集裝成箱隨我去戰俘營,我們回家!」
隨後她又看向眾人,朗聲道:「我們回家!」
一群受過重創的女人手底下的速度不比訓練有素的士兵們慢多少,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大家的臉上都像是換了一副模樣,堅毅果敢。
這一日,對於她們來說是重生,賀蘭明相信她們會抓住這次機會,重新開始成為不一樣的自己。
可臨走時卻還是有人留了下來,那些人目光決絕不肯再回大啟,不肯再去見家人,她們寧願讓家人以為她們已經死了,也不願讓人知道她們在營妓舍里遭受了何等的屈辱折磨。而這些人,待賀蘭明和眾人離去后,點燃了整個營妓舍,吸引了周圍所有營地的注意力,為賀蘭明等人接下來的行動爭取了時間。
賀蘭明的眼睛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又轉為正常,跟著她的李芸依看在眼裡卻不敢多說,她想這位女將軍神兵天降一般,孤身前往營妓舍,殺了那麼多西羅士兵,卻依然神色如常,早已超出了常人的預料,就算是身有異象也倒是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