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滅玄空 5
陳媽帶賀蘭明來的是一處連著芙蓉齋北牆的小院。小院本是一處獨立的院落,被人為砸穿了相互連接的高牆,方便出入。
四方的小院被打掃的乾淨,賀蘭明環顧四周,見陳媽指著北邊的屋子道:「你住這裡。」正說著卻聽外間有人叫喊著,說門口來了客人讓陳媽去接待。
陳媽聞聲只好叮囑賀蘭明自己進去,自己則匆忙趕去了前院。
賀蘭明獨自站在院中,微風輕撫過她滾燙的臉頰,稍事緩解了面部的痛感,她便抬腳走向了陳媽指給自己的屋子。
就在此時門被人猛地從里打開,門中立著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男孩兒,膚色白皙面容清秀,一雙鳳眼如水波般熠熠生彩,身上青藍色布衫雖然老舊卻乾淨整潔。一雙眼睛此刻放在賀蘭明身上,打量著審視著戒備著。
賀蘭明目光淡然的望著對方不說話,她的臉頰很痛,痛到張嘴都覺得費力。此時此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符合他們初次見面的場景。
兩個人就這樣對望著,男孩兒的目光便漸漸落在賀蘭明臉上那清晰的指印上,瞬間他的眸中浮上了憐憫之色,用溫和的語氣道:「先進來吧。」說罷自己轉身先進了屋,賀蘭明連忙跟了上去。
屋子裡都是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孩童,有的甚至也就五六歲年紀。他們三三兩兩蜷縮在房中,好奇的盯著這個陌生的女孩兒。
賀蘭明經過邱林這一路的折磨早已對這樣的目光沒有了任何感覺,不過匆匆幾眼她便發現了關鍵。這裡的女孩兒幾乎都是眉清目秀,不過才八九歲年紀已初顯姿色,而男孩們則是各個目光警惕靈敏,與之前她在人牙子那座小院里見到的木訥愚鈍的孩童完全不同。
方才的男孩兒見她無語,便來到她身前自報家門道:「我叫方奕,你叫什麼名字?」
賀蘭明小聲道:「賀蘭明。」
方奕瞭然道:「你隨便找個地方睡吧,你應該是最後一個。」
賀蘭明疑惑,「最後一個?」
方奕身後跟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圓臉男孩兒,眼睛卻大的出奇,此時也上前來,笑嘻嘻的沖著賀蘭明道:「你數數,加上你這房子里是不是四十個人。」
賀蘭明頓覺奇怪,方奕和男孩兒互看了一眼,男孩兒道:「我叫劉小虎,之前一直住在金州的榮濟堂,排行老五,所以大家都叫我劉老五,你也可以這樣叫我。小妹妹,你是從哪裡來的呀?」
賀蘭明心頭飄過許多她路過的城池,但最終她卻說出了「平南鎮」三個字,那是她與父母弟弟分別地方,是她命運的拐點,她要永遠記得曾經在那座小鎮里發生的一切。時刻提醒自己要逃離這裡的一切。
方奕和劉小虎茫然搖頭表示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鎮子,賀蘭明只好指著西南方向道:「就是那邊。」
劉小虎是自來熟,熱情的替賀蘭明找了塊兒乾淨的地方讓她席地而坐,這才道:「那邊有好多鎮子,你光說地名也不頂用,不過咱們這裡基本都是孤兒來著,所以以後大家都互相照顧著。」
「孤兒?」賀蘭明更加疑惑,為什麼全是孤兒?
方奕也走到她身前坐下道:「我們有些是從人牙子那裡買來的,有些是從善堂里買來的,就像小虎,他就是從榮濟堂里買來的孩子。你是家裡出了什麼變故,父母怎麼死的?還是說從哪座善堂里來的?」
賀蘭明心下苦笑,只是簡單解釋道:「弟弟看病需要一大筆銀子,所以我把自己賣了。」
方奕和劉小虎對看一眼,也覺得自己方才的話觸及了對方的傷心事,加上她臉上的掌痕,這一路一定吃了不少苦,於是二人忙岔開話題,聊起了別的。
賀蘭明見方奕和劉小虎自顧自的聊了起來,目光不由自主的開始環視四周,不久便落在不遠處一個瘦小的女孩兒身上。小女孩兒睡在賀蘭明對面床角下一方破舊的地毯上,七八月的天氣她卻在瑟瑟發抖臉色慘白,臨近床榻上幾個女孩兒正在搶奪一個被撕的稀爛的布娃娃碎片,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意那女孩兒的死活。
那些女孩兒摔下床時還會不小心踩在小女孩兒的手或者腳上,幾次三番可小女孩兒卻是一聲都叫不出,只是將小手攢成了拳頭把指甲護在手心默默地流著淚。
賀蘭明觀察著女孩兒的表情,忽的想起賀蘭信那張帶著病痛卻依舊洋溢笑容的臉龐,再也坐不住起身來到女孩兒身邊查探,她伸手在額頭試探,果然滾燙,於是忙回頭沖著方奕和劉小虎道:「她在發燒,有沒有人可以帶她去治病?」
方奕搖頭道:「這裡沒人在意她的死活,她死了,還會有人補上她的位置。」
賀蘭明震驚扶起地上的小女孩兒,將她背在背上作勢要出門。她已看過了那麼多的死亡,再也不願意任何一個人因為她的冷漠或置之不理而死去。
劉小虎和方奕忙上前阻攔,驚道:「你要幹什麼?」
賀蘭明表情依舊沒有太多變化,但語氣卻已帶上幾分生氣,「她死了,你們良心能安?」
劉小虎聽罷動容挪開了腳步,方奕卻不退讓,轉而問道:「你想怎麼做?」
賀蘭明見方奕眼中試探的目光,放緩了語氣道:「我要帶她去找陳媽。」
方奕和劉小虎對看一眼,揮了揮手,圍著賀蘭明的小孩兒們這才退開。賀蘭明心下瞭然,方奕和劉小虎是這裡的孩子王。
劉小虎想了想道:「往日里我們也會問她要一點葯給小蘭吃,可是小蘭的病情反反覆復的那點葯根本不夠使,我們也求過陳媽幾回可是她並不關心小蘭死活。」
方奕問賀蘭明道:「你可有別的方法?」
賀蘭明搖頭沉默下來,看著周圍的孩子好奇疑惑的眼神心情複雜,按照邱林的行為來判斷,他們會被送去哪裡還是一件未可知的事情。
賀蘭明看著方奕單純的目光,問道:「你可知他們找我們四十個孩子是要做什麼?」
方奕聳了聳肩,避開賀蘭明灼灼目光道:「不知道,估計是什麼秦樓楚館里要招伶人學徒。」
方奕如此蒼白的解釋反而讓賀蘭明對他們的未來更加擔憂,她看了一圈周圍盯著她的孩子,眼神一轉有了辦法,沖著方奕和劉小虎道:「不論如何救人要緊。」
午時,陳媽帶著兩個廚子拎著三個木桶來到小院,見賀蘭明獨自一人坐在門檻上用塊石頭打磨著一節細小的竹枝,不時的還在自己的指腹上試著鋒利度。眼神認真的猶如一個劊子手,在臨行前擦拭著自己手中的斷頭刀是否可以一刀砍下對方的頭顱。
賀蘭明這樣的行為,讓陳媽心頭一顫,走上前道:「賀蘭明,你要做什麼?」
賀蘭明將竹枝攥在手中,神色堅定的沖著陳媽道:「殺人。」
陳媽吃驚,「你胡說什麼!?」
賀蘭明用竹枝指了指房中躺在方奕懷裡的小蘭道:「我看她病的不輕,你們給她吃了葯也不見好,不如今日我就殺了她,讓她死得痛快些,免得再承受病痛的折磨。」
說著,賀蘭明起身便向小蘭走去,陳媽見賀蘭明動作不似有假,一把奪過她手中竹枝,攔住賀蘭明道:「她死了,我怎麼交差!」
賀蘭明故作疑惑,望向陳媽道:「交差?陳媽,我聽聞你連葯都不捨得給她吃,不是擺明了讓她死嗎?」
陳媽被說中心事一時無語,賀蘭明此刻眼神像極了邱林,那種嗜血般的陰狠在她眸中隱隱浮現,像是一個被孕育在雛形里的魔鬼,讓她心底頓生寒意。
賀蘭明見陳媽不肯說話,便知她學邱林的樣子果然湊效,於是道:「陳媽,如果我沒猜錯,對方要的是四十個孩子。如今這丫頭病了,你將這樣的人交上去,若是她病好了也就罷了,若是死了,難道他們不會怨你知情不報?屆時主上會如何對你我自然不知,可是不論哪種結果,您都不會好過。還有,短時間內您能找到合眼緣又讓上頭滿意的人嗎?」
陳媽被賀蘭明當頭棒喝,心頭猛然一怔,她說的一點都沒錯,這樣的人交上去,主子輕則痛罵,重則……她本以為小蘭不過是普通傷風,如今看來確是自己耽誤了她病情,她不敢再往下想,以主子的性子她就算不死只怕這芙蓉齋也容不下她了。
陳媽想到這裡后心一陣發涼,面露怯色指著方奕道:「你帶她來我房間,剩下的人去吃飯別在這裡湊熱鬧。」隨後竟是不敢再看賀蘭明一眼。
方奕興奮的抱起小蘭目光卻望向一旁的賀蘭明,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后便跟著陳媽離開了小院。剩下的孩子,則聽話的拿著自己的碗排成兩隊等著廚子放飯。
賀蘭明看著周遭孩子們手裡的小碗,一個人緩緩在坐在門檻上,她此刻並沒有什麼胃口,於是便將目光放空盯著不遠處的柱子發獃,突然離開邱林高壓式的掌控,她此刻竟是有些不知所措,心中不由苦笑,原來一個人的習慣可以這麼快就被養成。
就在她發愣時,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碗熱騰騰的菜粥。
她抬頭望去,對上的是劉小虎笑眯眯的圓臉,一對深深的酒窩襯的他憨實可愛,「給你,先吃我這一碗。」
賀蘭明看了看排隊打飯的孩子們,猶豫道:「我吃了,你怎麼辦?」
劉小虎笑著又將碗向她面前遞了遞,「那就看你的速度了,如果吃的快說不定我還能趕上再去打一碗。」
賀蘭明一聽忙接過碗咕嘟咕嘟將米湯喝完,把空碗還給了劉小虎,擦著嘴道:「好了,我飽了,你趕緊去排隊。」
劉小虎望著自己手中的空碗,又望了望賀蘭明道:「你這姑娘有點意思,我今年十一歲,你多大?」
「十歲。」
劉小虎撓了撓腦袋傻笑,「你倒是挺有辦法的,一出手就讓陳媽給小蘭治了病,等方奕回來了,咱們幾個義結金蘭怎麼樣?」
賀蘭明微笑著答應,「好。」
那時的她怎麼也沒想到因為劉小虎的這句提議,她的人生路上從此多了同伴與依靠,也多了那麼多的牽絆與訣別。
銅雀館,久負盛名的煙花之地,金州的銷金窟。但凡有一點錢的,都願意來這裡享受最佳的園林景緻和身段婀娜的大啟美女。就連池中圈養的錦鯉價格,也抵得上金州一座普通的四合院。
邱林立於銅雀館煙月閣中深入湖心的涼亭,望著亭下聚在一起等著自己投喂的魚兒,神色嚴肅聽著陳媽稟報今日芙蓉齋發生的狀況。
亭中微風襲襲,細薄的紗簾隨風擺動,猶如女子溫軟的腰身盡顯嫵媚。
邱林聽完皺起眉頭,如今看來他還是低估了賀蘭明的性子,他本以為這丫頭經歷過平南鎮和玄空門的一場殺戮早已磨平了一半心性,只要之後加以引導一定可以成為他的助力。可如今看來賀蘭明不過是在示弱偽裝,而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估計連她一半的稜角都未觸及到。
既如此,他就算再欣賞她處變不驚的性子,也不能給自己留這個隱患,於是道:「殺了吧。」
陳媽心頭一驚,可也知道邱林的做法才能永絕後患,於是領命正要離開,只聽不遠處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兒在經歷被父親販賣,玄空門之變,還可以有沉著應對陳媽的質問,我倒是有些感興趣,邱林,你說呢?」
紗簾外,一名身長玉立的男子站在不遠處的廊橋上望著他們,邱林忙跪身行禮道:「見過宗主。」
男子走近幾步卻並不入涼亭,而是站在涼亭外的廊橋上看著夜色下的池塘,池水映著煙月閣的燈火顯得柔和而靜美,「聽說你不打一聲招呼就越過戰楓,一人挑了玄空門九十八條人命,看來曾經是本宗主小看你了,邱管事。」
最後三個字,對方著字力道最重,像是一種警告。
邱林忙起身來到男子身邊,男子身形與他一般高大,甚至還要比他高上幾分,寬闊的肩膀恰如其分的將一身玄色長袍撐的熨帖,但眼中露出的陰柔冷漠卻讓邱林望而卻步,站在距離男子一米遠的地方道:「宗主明鑒,玄空門背叛韓家,屬下不過是去了結一樁舊怨。」
男子冷笑,道:「韓林,我提醒你。韓府已滅,若是你再念念不忘,這影宗也容不下你。」
邱林目光一凜,微微低頭,道:「屬下知錯。」
男子這才滿意道:「至於那丫頭,殺了確實有點可惜,聽楠語來傳話說倒是心思沉穩的,是你對她太過嚴苛了而已。如今我影宗正是培植勢力之際,還是惜才點的好。」
邱林神色複雜道:「賀蘭明如今不過十歲已經懂得這般隱藏自己,本以為南滇之行能讓她收斂了性子,沒想到不過是在偽裝,若是不能短時間磨平她的稜角,只怕……」邱林之後的話沒有繼續,若是因為賀蘭明一人攪亂了這一碗水,到那時他們這麼多年的蟄伏便都會付之一炬。
「哦?如果我們不送她來銅雀館呢?」
邱林疑惑,「主子的意思是?」
男子將攥在手中的魚食全撒進池中,拍了拍手掌上粘著的碎屑,轉身一邊向外走一邊道:「既然要磨,之前你怎麼磨的別人,就怎麼磨她。這群孩子都像是野馬,要馴服就得找對路子。邱林,既然她這麼會偽裝自己,那麼我倒想看看同樣的三種選擇,她會怎麼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