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驚變
宿奴庭
荒草叢生,潮濕的霉味揮之不去。
此乃羈押宮奴之地,鞭笞聲、哀嚎聲不絕於耳。
領班太監高舉馬鞭,劈頭蓋臉朝一個犯人打下,罵道:「不要以為你還是那威風凜凜的燼風軍前鋒,擦亮狗眼仔細看看這是什麼地方。罪太子早在五年前便死了,你們燼風軍就是座下狗,收押為奴的滋味可還好受?白、將、軍!」
白姓犯人三十歲上下的年紀,目光炯炯,無聲回應領班太監的那句「座下狗」。
燼風軍乃大祁北御羌狄的一道牆,是萬千將士用血肉鑄造的銅牆鐵壁。
他們馬革裹屍,血浴沙場,他們是百戰未死的將軍,是十年而歸的壯士,是敵人聞風喪膽的尖刀。
現在這把對準敵人的尖刀卻在朝夕之間,折斷在自己人手中。
「嘿!還敢瞪我!」
領班太監被他看得極為不自在,說話間又揚起馬鞭準備劈下。
路驍霆便在這時出了聲:「公公受累,何必跟這罪人計較一二?」
領班太監轉身看見來人,立時低眉順眼,很是委屈,細聲道:「上元節在即,皇上祭天需乘龍船出行,這些個奴才偷懶,三日了,竟還交不出龍骨。龍骨乃是一條龍船最緊要的部分——」
路驍霆打斷了領班太監的話:「此人交予我來責罰,公公可放心。」
「是,是。」領班太監頓時喜笑顏開,「奴婢這就退下。」
路驍霆乃錦衣衛中出了名的狠戾角色,宮中犯人寧可自殺,都不願落入他的手中。
此刻,他望著領班太監的背影,問道:「恨嗎?」
說著,轉過身,蠍子般的傷疤覆著半張臉,卻擋不住五官的俊朗。
四下無人,白姓犯人緊閉雙唇,不屑與他言語。
路驍霆感知他的態度,握緊了綉春刀:「燼風軍乃是護國之棟樑,是英雄。」
那犯人聞言,有些怔忡,雙唇微顫,抬手抹了一把濕潤的臉頰。
路驍霆上前一步,與那犯人並肩,低聲道:「白將軍,你們所造龍骨不必完整送入宮中。」
*
上元夜
滿宮火樹銀花,明亮如白晝。
龍船之上亦掛滿花燈。
明仁帝攜皇后共游龍船。
「又是一年了。」
皇后望著燈火,感慨萬千。
她乃祁燼生母,居於慈元宮。
祁燼自戕於昭獄后,一夜青絲染白。
自此,慈元宮中夜夜燃燈,皇后潛心禮佛,不再過問世事。
「尤記得許多年前,朕不過一介閑散王爺,皇后還只是王府中的小丫鬟,再後來便有了燼兒。那時多快活。」明仁帝墜入回憶,「內閣一紙文書將朕接入宮裡,朝夕之間,閑散王做了皇帝,小丫鬟做了皇后。」
明仁帝身著莽紗道袍,留著美髯,終日修道,練得身形似鶴形。
說話間,太安宮宮女南枝踏著碎步而來,堆漆泥金托盤中盛著一隻散著熱氣的碧玉碗。
南枝恭敬出聲:「子時到,請娘娘用藥。」
從太安宮裡出來的葯,一送,便是二十年。
以往這碗湯藥都是送往皇後宮中,今夜偏要當著明仁帝的面要皇后喝下。
原因么?
只因祁溶關押昭獄一事,司禮監堅持以證據不足為由,不予批紅。
太後有敲打皇上的意思。
皇后伸手端碗,那手瘦可見骨。
明仁帝亦伸手,按在皇後手腕上,皺眉道:「今日乃上元佳節,皇後身體自有朕來照顧,不勞太安宮費心。」
南枝不走,埋頭將托盤舉得更高:「娘娘舊疾在身,太后甚是牽挂,特地囑咐奴婢要看著娘娘將湯藥喝得一滴不剩,方才安心。」
太后撐著腰呢。
南枝的脊背是直的。
說話間,龍船已行至湖心。
兩方正僵持,夜色之中,只聽見轟然巨響,龍船沉了!
太監宮女登時在岸上亂作一團,侍衛紛紛跳入水中救駕。
「來人,快來人,保護皇上——」
待人撈起,已是後半夜。
卧龍殿外
朝臣跪了一片,哭聲四起,太醫圍了個裡外三層。
龍船遇水而沉,矛頭直指工部。
天寒地凍,工部尚書姬元膺抬手擦著汗,面色慘白。
司禮監秉筆太監崔維順徑直走到內閣首輔姬荀面前,低聲說:「皇上由太醫照顧著,宮內有太後主事,閣老回去歇著吧。」
姬荀時年七十九歲,兩鬢斑白,身體雖硬朗,卻也凍得聲音發顫。
他拜伏於地,痛聲說:「龍船遇水而沉,工部負監管督造之責,罪臣萬死難辭其咎。」
其子姬元膺也跟著叩頭。
群臣拜伏。
東廠廠公江鎖也在其中。
她在朝廷重臣之中,顯得並不起眼,是以,在夜色的遮掩下,可以盡情觀察他們的表情。
此時,姬荀堅持不走,定然清楚姬太后正在全力救人——明仁帝可以死,但絕非現在。
卧龍殿內
嬪妃亦悉數到場,期期艾艾,涕淚縱橫。
唯有章昭儀仍然安住於太安宮中,最緊要的時候,姬家不允許有任何閃失。
「陛下醒了!」
崔維順再次從門口跨出,懷中麈尾拂塵迎風而動,「閣老,陛下醒了!」
小太監連翹從御廚端來了葯,崔維順為著端藥方便,順手將麈尾拂塵遞給連翹,匆匆入了卧龍殿。
晨光熹微。
江鎖跪得雙膝酸麻,長睫低垂,被風霜染白。
前排內閣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群臣也只好接著跪。
若無太後點頭,姬荀斷不會放心離開。
內有太后,外有首輔,即使皇上病危,有心立儲,也不能讓詔書傳出。
下了一夜的雪漸漸停了,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
眾臣凍得面色發青,暈倒好幾個。
連翹獨自一人前往昭獄。
「皇上要親審祁溶,罪臣何在?」
連翹站在門口,朗聲問道。
門口的錦衣衛見是宮裡來的公公,客氣了幾分,問道:「公公可有提審文書?」
「皇上問話皇子,還需文書?」連翹譏笑,「錦衣衛做昏頭了?」
看守的錦衣衛猶疑不定:二皇子祁溶乃內閣關押的重犯,誰不知這裡面的輕重?
此時,一位面帶刀疤的少年走來,向連翹抱拳道:「既是皇上親審,錦衣衛自當交人。」
此人正是路驍霆。
連翹從鼻間「嗯」了一聲,跟著路驍霆大步朝昭獄走去。
*
天色大亮,日光刺破雲層撒在卧龍殿前,空氣里塵埃浮動。
殿前眾臣依舊長跪不起,雪窖冰天里,個個凍得嘴唇烏青。
身後傳來鐵鏈聲響。
眾人回首望去,只見祁溶身著一襲素衣,身縛鐵索,正一步步朝卧龍殿走來。
連翹懷抱麈尾拂塵,埋頭跟在他身後。
這一幕猶如開水滾進油鍋,沸儀之聲在群臣中炸開。
祁溶登上台階,凜然俯視眾臣。
大理寺少卿丁謐率先發難。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雪,喝道:「祁溶,你私通倭寇,落罪昭獄,好大的膽子,竟敢以戴罪之身私闖卧龍殿!」
丁謐乃姬荀的門生。
此番祁溶落入昭獄,大理寺功不可沒。
祁溶不語,只是看著丁謐,目光冷冽得令人心頭髮慌。
連翹從拂塵手柄中取出立儲詔書。
議論之聲瞬間安靜。
卧龍殿前落針可聞。
祁溶就在這時出了聲:「單憑一紙通倭書信,陷皇子於昭獄,妄圖屈打成招。本宮既為太子,代行天子之權,現以失職之罪奪丁謐大理寺少卿之職。丁謐,你可有異議?」
「我……」
丁謐萬沒想到祁溶會反攻至此,茫然望向姬荀。
連翹手捧詔書,邁著碎步走向丁謐:「丁大人,請吧。」
此時絕非意氣用事的時候。
丁謐脫下官帽,輕哼一聲,拂袖而去。
有閣老在,不怕沒有官復原職的時候。
姬荀一動未動跪在原地,群臣亦未敢動。
「閣老,拜受顧命吧。」
祁溶聲音冷漠,站於高處,烈風襲來,自巋然不動。
一襲素衣襯得皮膚白皙無暇,仿若美玉皎皎,似要與日月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