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蕭晏
大燕初平四年,這時的燕國,還是中原各國中最為強盛的存在。
年初時,一支雍國邊軍私自越過燕雍兩國邊界挑釁,卻被燕軍一舉擊潰,燕軍順勢追擊,讓雍國丟了三座城池。
戰後兩國和談,雍國送來皇子為質,換回城池和兩國和平。
這個質子,便是蕭晏。
「別磨磨蹭蹭的,走快些!你們雍國人都沒吃飯嗎?」
不遠處,一名身穿軟甲的男子,正對著他押送的少年罵罵咧咧,語氣很是不耐。
「蕭質子不會還以為,自己仍是雍國先帝的嫡子吧,你已經被你那皇叔賣了。此處是我們大燕皇宮,你若懂事些,范某還能讓你少吃些苦頭。」另一名白衣男子也嘲諷的說。
楚意就在這時看見了蕭晏。
少年皮膚很白,用朱紅髮帶束髮,勾勒著冰冷淡漠的眉眼。
他身著一襲不甚合身的寬大玄色衣氅,袖口與領口綉著暗紅色的雲紋,如修竹矗立。
這就是七年前的蕭晏!
楚意內心微震,怔怔的望著他,一時之間失去了言語。
前塵往事如浮光掠影般在她眼前閃過,被迫做夫妻的兩年裡,這人嘲她,厭她,恨她,可卻從未真正傷害過她。
她死了,最後看見的也是他。
此刻的蕭晏,還不是重回雍國后權傾朝野的豫親王,而是一個被自己國家送來的質子。
人人,皆可欺辱。
蕭晏的面容蒼白,沒有顏色的薄唇輕抿著,眼中一片死寂。
薄薄的陽光落在他的側臉上,將他清淺的鳳眸染上一層琥珀色澤,卻絲毫沒有減輕他周身的寒意。
楚意在他身上,找不到一點未來的狷狂邪氣。
她驀地想起,自己曾近距離望著蕭晏的眉眼,他的眸色很淺,像清潤而剔透的水墨,形狀則是極其漂亮的鳳眸。
只是,他的人卻陰鷙冷酷,偏執殘暴,完全辜負了這樣一雙清亮的眼睛。
蕭晏察覺到有人注視,面無表情的轉動視線,不經意的,對上了楚意的目光。
那是個模樣極為精緻的小姑娘,穿得厚厚實實,像個奶白的糰子,杏眼明亮,看他的眼神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
蕭晏的心裡,不由自主的升起一抹刺痛。
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蕭晏將心中怪異的熟悉感拋下,他不願讓任何人影響自己的心緒,於是眼神更冷了幾分。
這時,負責押送蕭晏的白衣男子已經快步走到楚意麵前,彎腰拱手,謙和有禮。
「意兒妹妹,你怎麼會在此處?」男子驚訝的問,臉上帶著笑容。
楚意回過神,先瞥向白衣男子身後。
這是一隊羽林軍,由軟甲青年和白衣男子率領,大概是要將蕭晏送去哪個宮殿安置。
她想了一會兒,白衣男子的臉才從她記憶里浮出來。
范雲笙,范丞相的嫡次子,前世差點就做了自己的駙馬。
駙馬之事還未成,燕國便亡了國,范家舉家跟著她那四皇兄楚昭,逃去臨江建立了南燕。
從此以後,他們再未相見。
後來,她聽說范雲笙官居高位,成了新帝身邊的紅人,只不過一日喝醉酒後當街縱馬,跌落而亡,倒也算是一樁罪有應得的幸事。
當初燕國亡國,滿朝文武,有人追隨帝王而去,或懸樑,或自刎,有人選擇苟活逃走,保全性命。
楚意不怪逃走的人,正如父皇即使戰死,也未曾下旨賜死自己的妃嬪子女。
可還有人,卻選擇食君祿,享君恩,落井下石,將手中刀劍面向自己的子民……
范家是燕國大族,范雲笙卻在城破前就卷攜家產逃走,范丞相更是帶頭投降,對雍國搖尾乞憐,讓上京城陷入更為慘烈的混亂。
楚意的語氣冷淡:「范少卿這是在做什麼?」
范雲笙現在是朝中的鴻臚寺少卿,隸屬禮部,負責著接待外賓的事宜。
他面色微微一僵,似乎沒想到楚意對自己的態度如此冰冷:「意兒妹妹平時不是都稱我為雲笙哥哥嗎,怎麼今日如此生分?」
范雲笙看見飲冰懷裡的白玉瓶,又道:「妹妹這是去採集花露了吧,如今清晨天氣寒涼,這樣的事若再有下次,妹妹讓宮人去做即可,怎能勞累自己的千金貴體。」
楚意微微一笑,平靜的,一字一句的反問:
「范少卿,本宮與你很熟嗎?本宮的事,與你何干?」
她生得明艷清媚,即使現在容顏還略顯稚嫩,美目流轉之間,仍舊有著攝人心魄的明媚,讓范雲笙呼吸一窒。
他從前怎麼沒發覺,小公主一顰一笑,竟如此耀眼奪目。
四周寂靜了一瞬,禁衛軍中傳來吸氣聲。
「意兒——」范雲笙還想說些什麼。
楚意打斷他的話:「誰允許你稱本宮為妹妹的,還是說,你是本宮的兄長?」
永寧公主的兄長,只有當今聖上的五位皇子!
差點被扣上一頂藐視君威的帽子,范雲笙捏了捏鼻尖,努力維持著謙謙君子的模樣:
「是雲笙唐突了,雲笙以為,自己與公主自幼一起長大,情誼深厚,所以今日才失了禮數,還望公主不要怪罪。」
楚意臉上的笑越明艷,眼底的寒意便越深。
若自己還是年幼的楚意,或許會想起與范雲笙的「年少情誼」。
——范雲笙不但是丞相嫡子,他的姑姑還是宮裡的賢妃,所以他從小便往宮中跑,也經常出現在自己周圍,久而久之,朝野上下便傳出他與自己的流言蜚語。
後來楚意無意間得知,父皇以為自己喜歡范雲笙,才讓他仕途順暢,青雲直上,也越發器重范家。
可是范家,卻是如此回報的燕國。
范雲笙所言的字字句句,都是為了讓眾人誤會,藉此爬上公主駙馬的位置。
現在的她,可以輕易看出范雲笙眼中自以為隱藏很深的利用與功利。
楚意彎著眸,聲音卻極冷:
「從未『熟』過,又何談生分?范少卿敢在本宮面前自稱雲笙,丞相大人就是如此教的你君臣之禮?范家家教,本宮今日倒是見識到了。」
她的話,讓范雲笙的臉色一陣青白。
旁邊,軟甲男子望著楚意明媚的俏臉,也暗暗咂舌。
他一路上都在聽范二公子吹噓自己與公主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未來定是公主駙馬,原來,一切不過是這小子在夸夸其談。
蕭晏默默的低垂著眼眸,彷彿與這一切都沒有關係。
他的視線所及,是少女雲白色的裙袂與短靴。
永寧公主……
原來,她就是那位最受燕國皇帝寵愛的六公主。
范雲笙深吸了一口氣,這一次,他的態度很是恭敬:「是,臣見過公主殿下,公主千歲。」
「臣等見過殿下。」其他人也跟著一起行禮。
軟甲男子餘光瞥到站著未動的蕭晏,眉頭一皺:
「蕭質子,見到公主殿下,還不跪下行禮!」
蕭晏充耳未聞,仍舊一動不動的佇立在原地,彷彿化作一座黑色的人形石像。
他不是不想動,而是已經無力做任何多餘的動作,背部的傷口崩開,他感覺到鮮血正緩緩流淌。
楚意動了動鼻尖,她自幼便嗅覺靈敏,此刻聞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從蕭晏的身上傳來。
「不敬公主,當罰。」范雲笙眼底藏著怒火無處發泄,低聲說道。
軟甲男子接到他的目光,腰間刀鞘出動,便要狠狠落到蕭晏的內膝上。
「飲冰!」楚意雙眸一凜。
一道藍光閃過,飲冰牢牢擒住了軟甲男子握刀的手腕。
意料之中的疼痛並未傳來,蕭晏的眼神卻沒有一絲波瀾,他咽下喉中的血,慢慢抬起頭,望向眼前的公主。
出手的人是這個叫飲冰的宮女,但救他的人,是楚意。
每個人的眼神,都帶著敵意與厭惡。
只有這個小姑娘,眼中有一抹他看不透的複雜深意。
蕭晏垂下眸,放在身側的手攥成了拳。
他心道,燕國公主,理應厭惡自己才是。
她大概是不想為難自己,落個不好的名聲。
就像剛才,她也不想別人誤會她和范雲笙關係密切一樣。
「公主,此人是雍國送來的質子,敢對公主無禮,就該受到責罰……」
飲冰鬆開手,軟甲男子小心翼翼的解釋。
楚意收斂了目光,盯著他反問:
「他再如何無禮,也是一國皇子,你又是什麼身份,你敢當著本宮的面責罰他國人,莫不是想給本宮安上個驕縱跋扈的名聲?」
蕭晏聽到這話,攥著的手緩緩鬆開,那顆心也平靜的沉了下去。
果然是如此,那,便很好。
這世上人來人往,都與他無關。
他不願與任何人扯上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