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西廂中崔鶯鶯的煩惱
一位年輕女子銀鈴一般的聲音,在方丈屋外響起。
「法聰,你怎麼這幾日都不到西苑去?」那是紅娘,她在和屋外守候的小和尚法聰說話。
「紅娘,我是和尚,要遠離女人,躲你們還來不及,如何還要主動跑到西苑去?」西院住著好幾個女人,有老夫人,有小姐,還有人醜事多的婢女荷花。這些都不要緊,關鍵還有一個嘰嘰喳喳的紅娘。
直覺告訴法聰,靠近紅娘不安全,十分不安全。因為紅娘對自己的關注度很高,所以一定要遠離紅娘,
「你為何一見我就躲?難道我會吃了你?」紅娘見法聰怕她,便故意往法聰身上湊。
「男女授受不親!」法聰腳上像裝了彈簧,一彈就離她三尺遠。
「你再這樣離我太近,我就稟告師父!」法聰一邊警告紅娘,一邊推門進來躲藏。
法本聽外面如此聒噪,又見法聰闖了進來,不禁皺眉道:「不知道我和張賢侄、小高人正說話呢,為何如此無禮?」
紅娘順勢進了方丈室,大大方方,款款下拜,正色朝法本道:「長老有禮了。我家老夫人打發我來問,二十五日道場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
法本連忙起身還禮道:「老夫人的事情,怎敢不盡心儘力……」
張君瑞起身道:「長老有事要忙,晚生先告辭了。」
「張賢侄,不能走!一定在本寺住幾天!住幾天啊!」法本堅決不同意,伸出雙臂來攔,主要是小高人不能走啊!小高人如果走了,這普天之下,他和誰坐而論道?
西廂下面密室中父親的遺書,還是需要取到手的。張君瑞遞出一枚金葉片奉上說:「那就叨擾貴寶剎數日了,這是我們主僕二人飲食起居的資費,還望笑納。」
法本連忙退卻,說什麼也不肯收下。主要是這黃金葉片看起來太過珍貴,他這輩子還真沒見過,不敢拿,不敢碰。
自從來到中土,張君瑞已經習慣了世人面對金葉片的驚嘆之情。
這東西很珍貴嗎?招搖山上遍地都是。還是臨走之前,琴童隨手摘了一麻袋背上。琴童見多識廣,說來到中土可能會用得著。果然如此。
張君瑞道:「如果長老得空,可以在二十五日做道場的時候,順便也讓晚生告慰亡父亡母在天之靈,讓他們漂泊無依的靈魂得到安息。倘若不收此香火之費,晚生慚愧至極。」生我者父母,育我者父母,父母仙逝之後自己連一張紙錢都沒有為他們燒過,何其慚愧。張君瑞惱恨想到。
「對對對,很有道理,張賢侄這一片孝心感天動地。老夫人如果知道二十五日那天同時兩場祭奠,相信她也不會怪罪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這個安排甚好,甚好。」
法本見張君瑞通身氣派的打扮,知道他是不缺錢的人,也就讓法聰欣然接下那片金葉子。關鍵是剛才小高人已經瞪了他一眼。如果他再和張賢侄推辭,恐怕就會惹小高人生氣呢。
小高人現在就是他的神,得罪誰,都不能得罪小高人。法本連聲狂念阿彌陀佛。
——
紅娘剛剛又和法聰打情罵俏了一番,內心頗為滿足。
她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到西院,先去老夫人的正房回過道場的事,就趕緊來到西廂房小姐屋裡,準備向主子訴說她今日和法聰的小故事。
大概花木們都知道春天會匆匆歸去,所以才這般紅紫芳菲地爭奇鬥豔。崔鶯鶯嘆息地看了一眼窗外的暮春之景,又開始臨窗畫畫。
畫的什麼呢?畫的是一幅仕女圖。
紅娘仔細一看,這樣天仙一樣的仕女,怎麼可能是別人,分明就是她家小姐鶯鶯。只見那紙上的女子腰肢如束素,窈窕絕代,肌膚如白雪,傾城容資……
而實際上,她的主子崔鶯鶯,比這畫上的女子更要嬌俏萬倍。
「小姐,你那未婚夫鄭大傻子,是萬萬配不上您的。如果說這個世界上誰能配得上你呀?奴婢見識少,大概只有今天我在長老屋裡見到的那個,姓張年輕人,能配得上你啦!」
一提到鄭恆,崔鶯鶯就胸口隱隱作疼。
自己國色天香且身懷絕技,關鍵是出來混的馬甲一萬多個,如何能夠和那樣一個醜陋庸俗的豬頭這輩子一起生活?
還不如在成親之前一走了之算了。只是如何向老母親交代,是個難題。
如果她一走了之,老夫人會不會先捶胸頓足,再歇斯底里,然後暴打弟弟歡郎,最後氣的跳河自殺?
唉,關鍵是年幼的弟弟有什麼罪?煩惱煩惱……
「什麼姓張的年輕人?」崔鶯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警覺問道。
「就是我今天和法聰在長老屋子外面笑鬧……」今天紅娘又和小和尚法聰說了好幾句話,真是開心。
紅娘想到這裡不禁又喜笑顏開,法聰如果不是個和尚就好了,但法聰如果不是和尚,自己又如何能跟他在這普救寺里遇上呢?
「我知道你中意法聰小和尚,但他是個和尚啊,如何和你婚配?你且不必著急,到時候母親和我一定給你物色一位好郎君。剛才,你說什麼一個姓張的年輕人?」崔鶯鶯追問得十分急切,寺廟裡來了一位年輕男人?她這多日子眼前老是各種和尚,真的看夠了……她迫切需要看點有頭髮的男人……
「小姐,你也是有婚約的人了,你和別的男人也沒有結果的。」紅娘不禁打趣她家小姐道。原來這情同姐妹的二人竟然是這樣的塑料姐妹情。
紅娘又笑道:「夫人給你物色的好郎君是鄭大傻子,我又指望夫人為我物色什麼好郎君呢?小姐你這不是說笑呢?」
「死丫頭,不要再提鄭恆。還有那姓張的,管他是什麼樣的年輕人,我才不關心呢。」崔鶯鶯甩開手裡的畫筆,又百無聊賴地撫了幾下琴弦。
「我也不聽你和法聰的小故事了。」春日闌珊,崔鶯鶯空懷一身本事,難以施展,只覺得懶洋洋得沒有精神。
崔鶯鶯不禁眼前又浮現出鄭恆愚蠢孟浪的樣子,那是她一百個一萬個不想嫁的人。「乾脆我逃婚吧!紅娘,我們一起逃走吧。」自從出了京城崔家的大門,近來崔鶯鶯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她竟然情不自禁地對紅娘吐漏心聲。
「小姐,不會吧?逃婚?如果被老夫人抓到,會打斷我們的腿的。何況我們兩個弱女子該怎麼逃呢?」她們是兩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足無一里之行,紅娘不敢相信小姐的提議。
崔鶯鶯會武功、有馬甲這些事,連紅娘也不曾知道。一來是白玉蟾秘密傳授武功,本就不欲人知。二來是習武是危險之事,崔鶯鶯又害怕紅娘大驚小怪、一驚一乍,畢竟紅娘擔憂主子的安全,勝過擔憂她自己。
現在的情況是,不是她沒有能力逃婚,只是扔下弱弟老母,她於心不忍。想到這裡崔鶯鶯不禁愁容滿面。自己該如何去做能讓所有人都滿意呢?
在這個年代,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天經地義嗎?她又在反抗什麼呢?嫁給鄭恆后也可以換著馬甲,天天自由玩耍啊。
大不了實在忍受不住了的時候,端起一碗黑黑的葯汁來,對鄭恆說道:「大郎,起來喝葯啦!」
但,但,但,嫁給表哥鄭恆實在難以稱心如意,做一天夫妻都不行,不行啊!
進退維谷,進退維谷,意難平,意難平,只怨這東風無情啊。
此時作為深閨大小姐的崔鶯鶯軟弱馬甲附體,不禁眼角淌淚,一時間梨花帶雨,悲切非常。
紅娘連忙設法安慰小姐,她突然急中生智道:「小姐,我們現在身在普救寺啊,菩薩就在我們身邊啊。我們去求菩薩,或者去抽個簽看看,看看菩薩怎麼說?菩薩會救我們的。」
「菩薩?菩薩如何管得了人間這麼多煩惱事?」崔鶯鶯從來不對菩薩報什麼希望。
「那當然,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她會救世間一切苦難。她一定會幫我們的。」紅娘趕緊說道。「小姐,我們現在就去吧?以前在長安的時候,就聽說普救寺的觀音簽是最靈的呢。」
崔鶯鶯實在是今天懶得動彈,於是微笑斥道:「拜菩薩也不是現在拜。我們需要在明日一早,凈身茹素,再去菩薩面前禱告,這樣才能得到大慈大悲菩薩的明示。」
「還是我的小姐最機智,那我現在就去準備明天拜佛的供品。」紅娘笑道。
現在這種情況,一身本領的她,只能指望菩薩的幫忙了嗎?
逃婚容易,棄家難。崔鶯鶯對鏡自憐,憂愁滿臉。
如此春色,卻分外惱人啊!
竟然明天一早還要去拜佛……
自己最討厭早起了……
尤其討厭早八……
——
春夜籠罩下來,張君瑞站在法本和尚給他安排的,普救寺最豪華的客房中,望著窗外的一輪圓月。
這月光普照四海,一定也照耀著西海之西的招搖之山。
自從他帶著確兒和琴童離開后,招搖山上的花花草草、魚蟲鳥獸們現在該有多麼寂寞。
為何要離開那四季如春、繁花似錦且時間無窮無盡的招搖山,來到這熙熙攘攘、千頭萬緒的人世間?他此行是對還是錯?他也不知道。
數十枝燈燭熒熒煌煌,一兩處月光射入窗欞,這房中明郎如晝。
促使他出發的原因乃是他屢次的夢魘。如今他已經搞清楚了科場案的始末,現在只剩下拿到父親遺書這一件事了。
等拿到了父親的遺書,這中土的一切都不再和自己有關了。
也許下個月,他就可以帶著琴童和確兒回到招搖之山了呢。
話說這個確兒已經離開他很久了。
確兒在哪裡樂不思蜀呢?原來,沒有確兒在耳邊嘰嘰喳喳,張君瑞也會感覺到寂寞。
等到拿到了父親的遺書,就依靠迷榖木的指引再去尋確兒吧。
看來確兒離開他,也可以玩得很好呢。張君瑞苦笑想到。
——
琴童此時此刻卻被法本鄭重地請在方丈室內。
法本命令弟子法聰拿出本寺珍藏三十年的彩雲之南的上好普洱。
法本又命令弟子惠明取出本寺儲藏了二十年的宮粉梅花上的雪水。
「我的兩位愛徒們,快快煎水烹茶,一定要讓小高人滿意,滿意啊。」法本唯恐招待不周,讓小高人離他而去。
琴童接過法聰捧上來的香茗,訕訕地對法聰笑道:「你我都是下面伺候的人,都是一樣的人,現在讓你來伺候我,有點不好意思……」
惠明恭恭敬敬地又來給琴童添水,尊敬說道:「不不,小高人,您身份十分尊貴,您是本寺最重要的客人。」惠明和法聰一樣年約十五六,但和法聰的清秀機敏不同,他身長八尺,面圓耳大,一看就是身手敏捷的練家子。
琴童見惠明那一把禪杖光燦燦如三尺黑冰,正依靠在門邊,便笑道:「我是用長鞭的,而你使禪杖,改日我們切磋切磋好了。」
法本聽到了忙制止道:「別別別,惠明這孩子毛手毛腳的,下手沒有個輕重,切勿傷害到我的小高人啊。」
法聰又給師父他老人家斟上茶,笑道:「師父此言差矣,惠明他膽大心細,最是第一等靠譜的人。咱們寺院中的守護安全,全靠惠明。寺中的苦活累活,也都是惠明幫我乾的。」
惠明聽罷,眼角堆笑道:「法聰讀書多,見識多,腦子機靈,他才是寺中第一等靠譜的人呢。」
琴童揚眉,又仔細端詳端詳了這兩位小和尚,心中暗想,這兩個小和尚感情不一般啊!唉,人世間,無論是誰,看來都被情絲緊緊纏繞著呢。
「師兄弟之間呢,就是要搞好團結。你們這樣相親相愛,老衲我很開心,很開心。」法本對兩個徒弟的親密關係,十分滿意。又轉頭對琴童道:「敢問小高人,仙鄉何處啊?也是中都洛陽人氏嗎?」
琴童道:「我並不是洛陽人。我也不知道我來自哪裡,大概是來自大化之中。」他實話實說,他就是一隻狌狌,誕生於天地開闢之際。
「啊!禪機啊禪機。禪機無限啊!佛說在上一大劫末,天崩地裂,所有的生命都不是父母所生,而是天地自然所生,果然果然。」法本嚴肅地連聲叫著阿彌陀佛。又回頭吩咐法聰和惠明:「你們別瞎忙活了,快快打坐,聽好小高人的每一個字。」
法聰和惠明連忙端坐,附和道:「一切眾生,都是從無中來。」
法本又向琴童提問:「敢問小高人,既然有如此的見識和修行,為何跟著張賢侄,只是做一個小小的琴童呢?」
琴童道:「做琴童又如何,做公子又如何?我覺得沒有分別啊。」他實話實說,他本來就是一個小琴童,做好琴童的事情就好了。
「啊!禪機啊禪機。禪機無限啊!佛說一切即一,一即一切,一切盡在虛空中,不二之心即是本性。」法本一臉崇拜地連聲叫著阿彌陀佛。
法聰和惠明繼續端坐附和道:「內心沒有分別心,就是真正的修行。」
如此整整搞了一夜,差點把琴童活活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