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收服
顧憐幽看著棲如送來的東西,雖然並不多喜歡,但也恭敬道:「替我謝謝長公主。」
來送東西的宮人奉承地諂笑道:「奴婢一定將話帶到。」
顧憐幽抬眸:「能不能請姑姑明言,長公主殿下為何突然就送來了添妝,我實在有些受寵若驚,想聽姑姑一句真心話。」
宮人依舊是滴水不漏的笑:「長公主殿下憐顧著曾經與烈華郡主的情誼,如今自然是早早添妝,免得郡主冊封的消息傳出去之後,添妝的人太多,郡主記不清我們殿下送了什麼,如此平白生分了可不好。」
然而宮人的手卻輕輕在盒子上在敲了敲。
顧憐幽看向盒子,再抬頭看那宮人,宮人依舊笑容融融。
顧憐幽忽然道:「長公主的眼睛清明,但看得太遠太清楚,反而讓我有些不習慣。」
宮人知道她在說什麼,卻避而不答,依舊笑道:「既然東西已經送到,那奴婢便先回宮答覆殿下了。」
「奴婢告退。」
顧憐幽淡淡道:「姑姑慢走。」
聞緣宮中。
棲如面無表情地低頭順著貓毛:「她真這麼說?」
宮人恭敬道:「是。」
棲如眉尾微微上挑:「她倒是知道得寸進尺,做成一件事,就要求本宮撤去暗衛。」
「那殿下的意思是…」宮人小心翼翼地詢問。
棲如挑眉輕蔑一笑:「當然是不撤。雖然她恨這些在大位上的男人,想把他們拉下來,可本宮又怎麼保證他日她沒有其他想法?」
顧憐幽又不是板上釘釘的自己人,只能算是一個很好用,很大膽也聰明的臣下。
但若論忠心,真的未必多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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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獄不敢輕慢太子,但是事發突然,又過於嚴重,眾人也不敢對晝玉有什麼好臉色。
關押晝玉的單間乾乾淨淨,寬敞明亮,但也並沒有多舒適。
被下獄之前,他刻意將顧棠真和這件事的關聯全部抹平。
如果顧棠真下獄,她大概會難過罷。
晝玉扶額靠在牆上,青白略失血色的面頰反而讓他看上去多了幾分頹廢的俊美,墨發微散,幾縷碎發隨意垂在鬢邊,只是用一根竹簪鬆鬆將上半部分挽起,下半部分的墨發全然散落,與平日里一絲不苟的模樣完全不同,倒像個瀟洒恣意,不拘小節的劍客。
他被關了兩日,這兩日里,他一直在想,一直在等。
他想等憐幽來見他。
他知道她就是那個靈師。
但他從來沒有想過,前腳他剛說完調兵援邊的事情,後腳憐幽就用這件事栽贓嫁禍,給他冠上了亂臣賊子的罪名。
前世那次被冤枉屯兵謀反,都沒有那麼讓他心中折磨。
晝玉幾乎是兩日未能合眼,未有進食,不過是兩日,面頰便微微凹了下去,眼底微青,原本神性仁慈的俊美,如今莫名有了幾分與雲薄相似的冷峻削瘦,甚至多幾分芒寒色正與清貴威壓,每每獄卒來遞話,他淺淺一抬眸,就讓人心裡生畏,於是便更小心翼翼地伺候。
晝玉闔上眼。
重生一世,他看不懂她了。
他以為他們會是彼此之間最了解對方的人,可她卻要嫁給雲薄。
他有辦法出去,但他刻意想將自己留在掖獄里,在這個最安靜的地方把一切事情都拋開,給自己時間好好想清楚。
晝玉靠著牆,眼前的光線朦朦朧朧,不知為何漸漸昏沉了起來,不知不覺睡著了。
夢中的顧憐幽躺在孤舟上,湖面開闊,青山如雲屏九疊,起伏連綿。
她用斗笠蓋住臉睡覺,晝玉垂桿釣上了魚,收桿的時候,魚尾搖擺,水點濺到了她身上,顧憐幽揭起斗笠,迷濛著一雙惺忪的睡眼,語氣隨意:「釣到啦?」
晝玉無奈一笑:「跑了。」
顧憐幽輕笑一聲,把手枕在腦袋下面,看著雲天一色,輕鬆愜意道:「就算是夫君謀生的本領差了些,但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天地皆為我所有,這種感覺千金難求,就算是吃不上魚,又有什麼關係。」
晝玉也愜意地一笑,學著她的樣子躺了下來,枕著手臂看天,讓長長的孤舟自己隨波輕盪:「待咱們到了姑蘇,便租個能避雨的小船,到時候見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你一定喜歡。」
原來在山水間躺下,看著雲天的時候,雲天是那麼開闊,從前被囿於宮牆之內時,從不覺得天地那樣廣大無垠。
這種舒暢與輕鬆,是任何事情都替代不了的。
難怪她會喜歡。
不過,他更喜歡她。
顧憐幽無情地嘲笑道:「但就你這釣魚的水平,恐怕我們沒到姑蘇就已經餓死了。」
晝玉側身看她,握住了她的手,聲音溫柔得像澆入血液的頹靡罌粟,勾唇的樣子像容貌詭美的山鬼,表情滿足又沉淪:「死也好,只要永遠和憐幽在一起。」
他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腕,緩緩收緊,握在一起的手像鐐銬鎖鏈。
顧憐幽嗤笑道:「那你我一起餓死在這船上。」
晝玉的喉結微微滑動,一隻手將她雙手手腕疊起舉過她頭頂,摁在了船板上。另一隻手將錢袋拿出來,修長的手指插進錢袋裡,單手扯開了錢袋往下倒,碎銀和銅板叮啷摔在船板上。
顧憐幽還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的時候,晝玉握起一把銀子,銅錢從細長如竹骨的手指間滑落,被他扔進水裡。
顧憐幽看著他扔錢,驚異道:「你做什麼!」
晝玉傾身貼近她,一隻大手緊緊把她的手腕往下按,語氣曖昧:「只要憐幽要我,死又何妨。」
顧憐幽別開臉笑道:「少來。」
晝玉傾下身來,清瘦而線條利落的下巴抵著她的頸窩:「憐幽怎麼能不信我,為了憐幽,我願意變成任何樣子,就算是變成一具屍骨一捧骨灰,只要是能被踩在憐幽腳下,我都心甘情願。」
晝玉貼近她的耳畔,輕聲呢喃威脅著:「但是,不要把我當成孩子,想來沒有哪個孩子能讓你匍匐在身下哭得不能自已。」
顧憐幽的臉猛然紅起來。沒想到他會突然提這個。
晝玉的聲音低沉纏綿:「現如今我覺得重活一世也有好處,我現在二十歲,年盛力強,日日和我待在一起,就看你受不受得住了。」
顧憐幽閉上了眼,臊得不敢去對他炯炯如火的目光:「你…」
她的臉通紅,晝玉收緊雙臂把她抱在懷裡,像是要把她揉進血肉中一般,渴望地看著她陷入甜蜜與羞怯的清白面龐。
只要抱緊懷中的人,這世間萬物,百姓蒼生,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旁人要死就去死,大周要亡就亡,他只要顧憐幽。
晝玉猛地驚醒。
夢中偏執得將顧憐幽抱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仍舊沒有散去。
抬眼仍是掖庭。
晝玉出了薄薄一層冷汗。
他素來不是偏執之人,亦不至於如此瘋魔,可那個夢太真實。
那種想要把她吻到不能呼吸,想用繩索捆著她將她綁在身邊的感覺,過分的真切。
卻完全不像他。
難道是憐幽嫁禍之事,讓他心緒不寧,才有此夢麽?
可這個夢,卻不是噩夢,是美夢,那種佔有她的感覺過分美妙,而她就乖乖地呆在他身邊。
一夢醒來反而悵然若失。
他是怎麼了?
恰巧文帝的人又來遞話,不敢湊得近,在牢房外面就跪下了:「見過殿下。」
晝玉冷著臉,揉了揉太陽穴:「起來。」
文帝的人卻沒有起:「陛下問您,有沒有想好,這些屯兵是從哪來的,要做何用,去往何處?」
晝玉語氣淡漠地道:「想好了,從西北,為弒父殺君而來,將用於上京。」
驚世駭俗的事情從他口中說出來,如此輕易平靜,令人難以置信。
可那人卻恭敬地磕頭:「陛下旨意,太子殿下答出了正確的答案,出掖庭,囚於東宮禁足,往後,就要委屈您一段時間了。」
晝玉起身:「謝父皇隆恩。」
不知她是不是有意的,特意留了氣口。
想想也知道,太子怎麼可能和明德太子勾結。
若真的要立刻坐上皇位,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去和天然就站在兩派的敵人聯手。
難道就不怕為他人作嫁衣裳。
父皇自然是不信此言的,她的破綻留得如此明顯,也許就不是破綻,是故意的。
她要和他做局,卻不和他商量。
因為太了解他,猜得到他會怎麼做。
晝玉走出掖庭,明陽清澈,灑滿他的白衣,他緩緩抬起頭看向雲天,日暈發散,讓他不自覺微眯了眼,前幾日眼皮上一顆妖痣還隱隱約約,像一點淡粉,如今卻形狀清晰了起來,硃砂如鬼魅沈沈,從前神光玉沉,出塵如謫仙的面容,無端有了妖孽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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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憐幽背對著學生們,在牆上的紙上筆走龍蛇寫完一幅字,大家都知道這是什麼,不由得震驚地面面相覷。
顧憐幽轉過身來,淡淡道:「賀夫子的《孝經》我沒有,所以之前與治粟內史提出想從國庫借,但步驟繁冗,要三日走個過場,印章審閱批複一樣不能少,內史大人新官上任,諸多事宜都不方便,我身在高位,我若催他,內史大人不敢不辦,但我不想為難內史大人,所以這幾日我先臨摹給你們看,過三日再將原帖拿來讓你們瞻仰。」
眾人心中莫名竟有些緊張和感動。
賀知章夫子的孝經,那是只在耳聞,絕無機會親眼見到的東西。幾乎是一輩子都不敢想的事。
先生竟然願意為了他們去借。還是向國庫借,哪怕是借不到,這份心都令他們鼻頭一酸。
下面的學子們心中酸澀,神色也都微變。
顧憐幽仍舊一副淡漠疏離的模樣:「坊間流傳的拓本都過於生硬,與原帖不太相似,所以不以坊間所賣的拓本來教你們,我寫的可能會比坊間為了賺錢的稍去燥氣一些,諸生暫忍兩日,過幾日,除了孝經,還會有其他親筆原帖送過來,不會再這麼字不對人。」
一個學子低著頭,心裡對前幾日點事情愧疚,忍不住小聲道:「先生的字,寫得已經極好,我願意學。」
有人第一個開口,其他人終於敢跟著說,雖然聲音不大,可愧疚與信服之意已是分明:「顧先生雖是女子,可字卻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精絕。」
「先生為我們向國庫借原帖,我真是想也不敢想…之前學生們還…」
這幾日上課,顧憐幽的能力已是再清楚不過了,他們都沒有想過,她第一日說的,他們不配做她的學生,是真的。
這幾日不斷有權貴公子和千金小姐來旁聽,那些人,不僅是穿得金貴,氣度雍容,對於顧先生說的那些話,更是人人都聽得從容,顧先生一點便懂,他們卻需要顧先生反覆強調,仍舊不懂。
那些人都對顧先生恭敬不已,說的東西也全都是他們這輩子都沒接觸過的,那些人一寸衣角,就夠買他們一年的口糧紙筆。
第一日,他們卻因為自己被欽點,又被陛下破格准入天下學子趨之若鶩的卿雲書院,便自命不凡。對顧先生那樣輕蔑。
那些同年同鄉都對他們艷羨不已,看著他們進入書院,那些羨慕的目光讓他們的心飄了起來。
可進來了才知道,天下人才濟濟,世間權貴何其之多,他們根本不算什麼。
來之前覺得求學學子皆平等,告訴自己,自己是被陛下欽點,一定要不卑不亢,氣節凜然,有貧寒出身的氣節,不能被權貴輕視。
可來了,才真正意識到,人生來就不是平等的,有些人一抬手,自己就會瀕臨絕境。
前日他們其中一個不小心撞了一位小姐,碰落了人家的玉釵。
先是僕人攔住他們,讓他們為孟浪道歉,他們來之前便千想萬想,自然放不下面子向權貴道歉,那小姐也是好脾氣,只說無礙,都是同窗,賠了玉釵便是。
他們也梗著脖子,說定然一分錢都不會少。
可誰想到,區區一支簪子,竟然要兩千兩。
也不是人家訛自己,是真的兩千兩,他們去玉閣問過,甚至人家還少說了五百兩。
他們…根本就買不起。
最後那錢,是他們以為會針對他們的顧先生出的。
可那小姐見是顧先生來平事,卻笑著說怎麼用得到郡主的銀子,就是小打小鬧罷了。也是自己不小心。說著便將錢推回來。
而他們躲在牆后聽著,只覺得心中酸澀。
顧先生回身看見了他們,卻也只淡淡說字帖都練完了麽,有什麼好看的。
他們如今才懂顧先生讓他們抄十遍《師說》是什麼意思。
雖然顧先生年少,卻是真正的先生。
以身份年齡評價一個人夠不夠格做先生,是他們太過愚蠢自信,膚淺卻自以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