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再遇
沈南玉推開破敗的窗欞,讓一縷陽光能曬到屋裡潮冷的被褥上。
這陸夫人雖將她和費伯扔在這偏僻的義莊,卻總算也沒有打算餓死他們,雜役依時會送口糧過來。
只是這破舊祠堂,一到夜晚濕寒氣從透風的破洞中鑽進來,一夜過後,被子如同浸了水一般。
宋嬤嬤領二人過來的時候曾交代過,這如今的鎮西王府是當今聖上賞下來的前朝罪臣家私,前前後後好些個園林,這義莊也是原來的主人安置給沒落族人的。
鎮西王來了朔州后,曾有意要將這義莊改成祠堂,作為戰死疆場兵將的魂歸之所,世世代代受鎮西後人的香火供奉,只是眼下朔州諸事繁雜,一時還沒有收拾出來。
渭州兵敗,蠻狄搙掠燒殺一番后,留下滿目蒼夷又消失在狼峰山以北,緊接著一場經年難遇的雪災,讓這場因戰事帶來的無妄之災無限擴大。
沈南玉誠心誠意的為那些固守疆土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魂們添一把香火。
聖旨上說父親貪贓枉法,她一個字都不信,可是父親為什麼不辯駁呢?
她看著他倒下,在此之前,明明還有時間可以逃跑以待來日再自證清白的,可是父親有條不紊地收拾好一切,像是早有預料。
父親極為寵愛她這個長女,很小的時候,她便趴在父親的書房裡,指著《論語》纏著父親教她識字。
再大一點,父親如有軍務,也會帶著她一起,有時甚至會與她參詳。
沈南玉想起有一次自己在侃侃而談的時候,父親笑道:「我的好玉兒啊,你若是身為男兒身,一定會成為這天下人謀福利的好官……」
她怎麼能相信這個時時教她要清白做人的父親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沈南玉用水濕了布,仔細擦拭著桌案上的白燭留下的淚痕。
時光真是把巨斧,流放途中短短的幾個月時間,便將兩手不沾陽春雪的舊時光褪去記憶,現在的她,已妥妥是個自力更生手腳麻利的小奴隸了。
費伯這會兒不知窩在哪個角落裡喝著酒,那酒估計是他順手從廚房摸走的化腥用的料酒,醬氣濃於酒味,費伯也不嫌棄。
義莊素日無事,費伯除了睡覺喝酒,整日里便是神神叨叨地念叨著些藥名藥方,再不就是朝堂政事,沈南玉過耳不忘,連費伯都驚嘆她天資聰穎。
院子里的暖陽照得沈南玉臉上好了的地方起了些刺癢。
她正在拍打著被褥,忽聽得一個聲音叫道:「小子,過來。」
沈南玉轉頭四下張望,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石子路盡頭的一棵歪脖海棠樹上倒吊著個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兒。
那人兩條長腿悠閑地掛在樹枝上,正拿石頭扔遠處一個竹筐。
「過去,把它放遠點。」
沈南玉依言把竹筐挪開一點距離,不等回頭,樹上那人又出聲指揮:「再挪左邊點。」
如此折騰了一番,沈南玉方聽得那公子說道:「行了。」
沈南玉垂眸候在一邊,聽著「辟里叭啦」石頭投擲的聲音,不多時,眼底出現一雙烏靴。
「是你?!」
沈南玉抬頭,看清來人,頓時雙腳有立時後轉的衝動。
她還記得他把自己當成細作扔在馬上試探的一幕,雖然沒有丟命,但她卻產生了強烈的心理陰影——此人喜怒無常,一會兒心存仁義,一會兒又狂放輕薄,心思多變,無法揣測。
晏裴野雙手負背緩緩地走過來,一雙眼睛黑的深不可測,微眯著打量沈南玉,也不知在想什麼,空氣靜謐,只余他身上沾染的海棠樹氣,沈南玉眼眸下的睫毛不可抑制地細微顫抖起來。
「你原來長這模樣。」
晏裴野盯著眼前人低垂下的頭頂,緩緩說道。
清風徐徐來,吹動落在沈南玉額前散落的一絲碎發。
她的長發被弟弟沈北安用火鉗燎短了,她便用粗麻繩在頭頂扎了個短短的髮髻,新長出來的碎發不服貼,在額前飄來飄去的,臉頰凍傷已被養好,露出了光潔的額頭,此時眼是眼,眉是眉。
聽到晏裴野的問話,沈南玉連忙低頭答是,心裡訝異這混世魔王居然還辯得出自己。
過了會兒,晏裴野又道:「你傷好了?」
沈南玉不動聲色地垂下鴉羽般的長睫,「嗯」了一聲。
晏裴野又追問道:「管事的把你安排在這義莊?」
沈南玉想起上次那簍子窩頭,不知這公子是不記得了還是裝糊塗,便抿緊了唇,只是點了點頭。
「累嗎?」
沈南玉搖了搖頭。
「吃得飽?穿得暖?」
沈南玉又點了點頭。
晏裴野眉頭一蹙,語氣就不太好了:「上次見你時,你倒挺能說的。」
沈南玉開口,聲音還有些喑啞:「小的怕說錯了話,惹二公子不高興。」
晏裴野要笑不笑:「你不是怕我不高興,你是怕發落你到這兒來的人不高興吧。」
沈南玉於是又低眸不語。
晏裴野問道:「府里可有人欺負你?」
沈南玉道:「不曾。」
然後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晏裴野微微直起高大的身體道:「行了,這兒日頭暖和,跟我待一會兒。」
沈南玉遠遠地站在他身後,略微抬眼悄悄打量,見晏裴野今日身著一件長袍,下擺銀色雲紋,白衣廣袖,衣袂飄飄,偏臂上卻綉了一隻仰天長嘯的獅獸盤雲紋,文雅中透出一股烈烈英武之風,顯得頗為正式。
正小心窺視間,阿瑟自那小徑過來,張嘴就喊:「哎喲喂,我的好二爺呀,我的親祖宗,你可叫我好找,這才一會兒您怎麼跑這來了……王爺說你若還想躲著,便要把我抽筋扒皮!」
當著沈南玉的面,晏裴野臉上莫可名狀的一窘,斥道:「再胡說八道我抽你鞭子了!」
阿瑟的臉上已是淌了滿臉的汗水,此時可憐兮兮地說道:「主子啊,你就可憐可憐我吧,走吧,王爺找了您一會兒了,說明日要帶您去巡營,您說您這東跑西跑的,我這個月的俸銀都快罰沒了,小的馬上要喝西北風了。」
說著不由分說地架著晏裴野便走。
晏裴野被他拖著走了兩步后,阿瑟才後知後覺地問道:「咦,公子,剛那小子是誰啊,長得也忒俊了吧,唉公子你怎麼不走了……」
晏裴野停住腳步,回頭望了一眼。
溫煦的陽光下,那個叫尋北的依然站在海棠樹下。
蒼枝遒勁,那人的一雙黑眸映滿雪景,明湛湛的,正若有所思的望著遠處。
好一個玉樹臨風美少年!
阿瑟也有點看呆了,直道:「我地個乖乖,這人咋長得這麼俊哩!」
晏裴野突然一拍他的頭,嫌棄萬分地道:「擦擦你的口水吧,你不是男人嗎?看一個男的能叫你看成這花痴樣?惡不噁心你?有你公子我這樣的標準在這,你怎麼還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阿瑟摸了摸頭,低頭訥訥道:「那可不一樣!」
晏裴野:「怎麼不一樣了?」
阿瑟說:「我也說不好,就是吧,看到公子這樣的就讓人安心,雖然您總惹事生非的讓王爺生氣……」
「你俸銀沒了,滾回去喝西北風吧!」
阿瑟一聲哀嚎:「別呀,公子,我錯了!我錯了還不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