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一、紅繩
「啪——」習霜抬手拍在脖頸上,正在吸食她血液的大隻蚊子死在她的巴掌下,一點猩紅的血液沾染在手心。
她拎穩手裡的提籃,護著冥紙和香,攙扶著奶奶,順著雜草密布的小路往上走。
穿過層層疊疊的灌木,才看到那片荒蕪的墓地。
一眼看上去,只有五六個土包尚且存在,其他的,隨著風吹雨打,封土慢慢矮化,已經沒了墳堆的樣子。
外祖父的墓得益於還有後人來堆土打理,只是滿布荒草。
這種老式的墳墓,連個墓碑都沒有,只是在墳頭上堆起石塊,透著滄桑。
習霜從提籃里拿出鐮刀,上前去割掉那些長在墳堆上的雜草,奶奶跪在墓前,將冥紙用香穿透,然後一起插在墳頭前。
打理完雜草,習霜又按照奶奶的吩咐,在墳脊上用香釘住冥紙,插了一條直線。
習霜弄好,就聽見奶奶坐在墳頭和外祖父說話,說著一些她未曾知道的年歲里發生的事情,習霜聽著,不免唏噓感慨。
說到後面,奶奶淚流滿面,低聲啜泣,風輕柔地吹過來,撥動周遭的草木,發出婆娑輕語,好像是外祖父對奶奶的回應和安慰。
回到村莊里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本來清明的天空,在半個小時后,烏雲密布,遠方鉛雲里的雷聲在鳴動,細細的雨絲飄然落下。
習霜坐在屋檐下,翻看著《夢溪筆談》,聽著雨聲漸漸大了起來。
同一時間,葉夏一行人在村長的帶領下,終於趕在雨水傾盆之前回到村裡,在村長的幫助下,葉夏和沈南也算小有收穫,幾人找的山珍整合起來,也有滿滿兩籮筐。
伴隨著瓢潑大雨,柳總等人在村長家圍爐吃起了菌宴。
葉夏不能吃,柳總倒是也沒勉強,喝了幾杯酒就和葉夏談起了投資的事情。柳總是個直性子,有什麼要求當場就提,葉夏的誠心他也看在眼裡,還坦誠地說,其實他真的不是多想吃這一頓菌宴,他只是想看看葉夏能做到什麼地步。
很顯然,葉夏做的,柳總很滿意,大手一揮,在合同上籤下了名字。
「你可以在這裡待幾天。解開心結。」四點左右,柳總就帶著助理離開了,臨走前,還拍著葉夏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
他做事隨性,來來去去從來不受牽絆。
葉夏站在廣場上目送柳總的車輛離開,資金上的困窘終於得以解決。
沈南讓葉夏去休息一下,反正他們不著急著離開。
葉夏恍若未聞,只是望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脊,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惶惶不安。
他下意識伸手要去掏煙,可是拿出煙,卻發現口袋裡的東西不見了。
他急忙把每個口袋都看了一遍,空的,什麼都沒有。
「找什麼呢?」沈南看著他慌張的模樣,問。
葉夏抬起頭看向沈南,聲音飄忽:「我的紅繩不見了。」
沈南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葉夏朝著村長家跑去,進到房間里,在床榻上下都翻找了一遍,還是沒有。
沈南跟進來的時候,看見葉夏在院子里兜兜轉轉,巴不得眼睛有激光,能探測到任何東西。
「難道……進山的時候掉了嗎?」葉夏眼神顫動著,喃喃自語。
沈南頭皮一麻,忍不住說:「如果掉在山裡,那是不可能找回來的。」
葉夏搖頭,就勢要往外走,雖然此時雨停了,但是天空中還是聚集著厚厚的雲層,隨時可能會墜落雨滴。
「你認識路嗎?山裡那麼曲折,小小一根繩子,你根本就看不見。」沈南一把拽住葉夏,聲音都高昂了一些。
「我記得路。」葉夏冷靜地說,抬頭看了一眼天,眼中都是堅定,「我有分寸。」
沈南覺得他瘋了,就算那繩子是習霜送給他的,可是即便是紀念價值還是本身價值,都不足以葉夏為此犯險。
但是沈南又不能這麼說,畢竟東西是葉夏的,只有葉夏自己知道,那對他是什麼意義。
他攔不住葉夏,只能一邊跟在他身邊一邊說:「明天,或者後天,等天氣好了,我們讓村長帶著我們再進山一趟。」
葉夏不聽,執拗地像頭牛。
「葉夏!」沈南嘴皮子都磨破了,好像有點回到以前在公司,葉夏不聽話,老是和沈南對著乾的時候。
沈南不可能拉著他捶他一頓,他覺得昨日重現,太陽穴突突地跳動著。
葉夏就是犟牛,鑽牛角尖的時候,誰都拉不回他。
況且是在為習霜的事情上鑽牛角尖,他可就更聽不進去話了。
「你去,你現在去,你看我管不管你,你前腳走,我後腳我就去告訴習霜,讓她看看,你就是這麼幼稚又傻氣!」沈南什麼都不管了,祭出殺手鐧。
葉夏的腳步在沈南的話里終於停了下來,長達一分多鐘的緘默對峙里,天空陡然炸開一個悶雷,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了下來。
「那只是一條紅繩,葉夏,如果它丟了,那就只是一條紅繩了,不值得你犯險。」沈南好話說盡不管用,沒辦法,只能說大實話扎葉夏的心了。
葉夏不說話,面容慘白地和沈南對視,沈南看到葉夏的臉頰上有水滴,他不知道那是雨點砸在他臉上,還是他眼眶裡落下的淚水。
「它不是價值上千的東西,也不是你從小帶在身邊有特殊意義的東西,那只是你和習霜花一塊錢買來的,緣分,或者說運氣,你就承認你現在丟掉這份緣分和運氣了,那又有什麼關係。」雨腳密密麻麻起來,冰冷的雨滴砸在身上,刺骨寒冷,沈南的話卻比這寒冷更凜冽了幾分,「你與其糾結這丟掉的紅繩,不如現在就去找習霜,把你心裡的話告訴她,道歉也好,求原諒也好,都比你莽莽撞撞作踐自己,不顧別人的擔憂要強幾百倍!」
「轟隆——」又是一個驚雷,天邊閃過一道刺眼的閃電,將天幕割裂。
雨水嘩啦嘩啦如同海水倒灌,水汽瀰漫,葉夏幾乎要看不明沈南的臉,聽不清他的聲音。
他覺得心裡空了一塊,和那根紅繩一起,遺落在了大山裡。
他就是執拗,就是賭氣,他抓不住習霜,就只能抓住習霜給他的唯一物件。
物件多值錢不見得,他花一百塊錢可以買一堆。
可是紅繩維繫的,是他和習霜之間的記憶,他惶恐,惶恐今天丟的是紅繩,明天流逝的,就是美好的記憶,往後,就會如同手中沙一樣,在他指尖殆盡,一點不剩。
他全身顫抖著,低聲嗚咽,卻輕易地被滂沱的雨聲掩蓋。
就在這時,遠處的路上有人撐著雨傘跑過來,污水在腳邊濺開,雨幕幾乎遮住了她的身影。
她以極快地速度衝到沈南身邊,把懷裡的雨傘塞給沈南,又跑到葉夏身邊,把雨傘舉高了一點,遮住了葉夏頭上淋漓的雨水。
沈南默默撐開傘,深深地看了葉夏一眼,轉身離開了。
習霜頭上身上都粘著雨霧,臉頰因為急速奔跑而染上了酡紅,嘴唇卻泛白,清冷的呼吸從她鼻尖湧出,在傘下化成一縷白煙。
葉夏整個人都濕透了,雨水從他的發尖垂落,沿著他的臉頰一縷縷鑽進脖頸里。
他的睫毛上沾著水珠,輕顫著,漆黑的瞳仁里盛滿了哀愁,顫巍巍地看向習霜。
習霜一隻手撐傘,一隻手抬起給他擦掉臉上的雨水,低聲說:「跟我回去。」
葉夏不動,只是眼神深切地望著習霜,張了張口,聲音沙啞:「紅繩丟了,習霜。」
「丟了可以找回來。明天我陪你去找。」習霜柔聲說著,捧著他的側臉,輕輕摩挲著,眼神溫柔。
「我把它弄丟了。」葉夏啜泣一聲,把頭靠在習霜肩膀上,脆弱得如同一根隨時會折斷的蘆葦。
習霜單手抱住他的肩膀,閉了一下眼睛,說:「不會丟的,能找回來的,你相信我。」
葉夏的眼淚比雨傘外的雨水還要冷上幾分,習霜摸摸他的頭,朝著他的身體靠近了幾分,想要給他一點溫暖。
她不會「說丟了就丟了」這樣的話,她明白葉夏話語之下的意思,她也知道,他不是在為那條丟掉的紅繩哭泣。
葉夏從她肩膀上抬起頭,目光哀然地和她對視,習霜抬手把他濕透的劉海扒開,露出他的額頭,沖著他輕笑了一下,說:「只有小孩子才喜歡淋雨,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葉夏嘴角緊繃著,即使臉上都是雨水,可是習霜還是看見,這一刻,有淚水從他的眼角溢出,流到臉上,變成一片濕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