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去二千年（2）
「穿新衣吧！剪新髮型呀！
輕鬆一下WINDOWS98。
打扮漂亮，
18歲是天堂。
我們的生活甜得像糖。
穿新衣吧！剪新髮型呀！
輕鬆一下WINDOWS98。
以後的路不再會有痛苦，
我們的未來該有多酷……」
收音機里的歌聲，將秦臻的思緒拉回現實。抬頭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已經是晚上七點半了。她忽然意識到，媽媽出去買菜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個多小時了。
秦臻的心頭湧起一陣不詳的預感——爸爸那天也是很晚沒回家。
她放下手中的筆，跑到客廳，目光鎖定在餐桌上的一張紙上。她顫抖著拿起那張紙，認出是媽媽的字跡。很潦草，有些地方明顯是被淚水洇開，又乾涸的。
「小臻，對不起。媽媽實在太痛苦了。媽媽真的不知道往後的路該怎麼走。但媽媽希望你能堅強。看到這封信以後，不要找媽媽。你去姥姥家，他們會照顧你的。原諒媽媽，永別了！」
「媽……」秦臻愣了一會兒，忽然大哭起來。
她心裡最後的堤防在這一刻轟然坍塌。沒有爸爸了，難道還要失去媽媽嗎？可媽媽為什麼要走？是因為她的拖累嗎？
秦臻死命地攥著那張紙，嚎啕大哭。小小的她，是那麼的無助。這一刻，除了哭，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也不知道這個時候誰能幫她一把。
直到卧室里再次傳來那個溫暖清朗的聲音：
「不知道此刻的你在做什麼呢？在新世紀的第一天，如果你有祝福想要放飛，或者你有心事想要訴說，可以撥打直播間的熱線電話*******，你的好朋友林風此刻正在直播間里等候著你的來電……」
主持人說出的那一串數字在秦臻腦海中閃過，彷彿是掉落懸崖的人，忽然看見上面伸出的一隻手。她來不及思考，本能地便抓住了。
秦臻拿起座機的話筒，哆哆嗦嗦按下了那串數字。
這天是二十三歲的林風第一次獨立主持節目。直播間里，他小心翼翼掩藏著一個新人的緊張與忐忑，連說話的語氣都在模仿帶他的老主持人。
「1號線這位朋友你好！您的電話已經切進直播間了。在今天這樣一個特別的日子，有什麼祝福想要放飛嗎？或者……」
耳機里傳來一陣啜泣，將林風準備好的問候語打斷了。
「你好，這位朋友，有什麼可以幫助你的嗎？」林風放緩了語速，聲音裡帶著謹慎的疑惑。
「我媽，不知道去哪了。她留了一封遺書，就走了……」電話里的秦臻哭得聲噎氣堵，斷斷續續敘述著剛剛發生的事。
顯然這個電話的內容，完全出乎了林風的意料。而作為實習生的他，根本沒有應對突發事件的經驗。愣了一秒鐘后，他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小妹妹，你慢慢說，發生了什麼事？」林風很緊張，但語氣依然是溫柔的。
「上個月，我爸出了車禍，去世了。我媽今天去買菜，一直沒回來。剛剛，我看見她留下的遺書，說讓我不要找她。她可能，自殺了……」
林風從秦臻斷斷續續的哭訴中大概了解了情況。
他依舊用溫柔的語氣引導著：「小妹妹，先別哭。告訴哥哥，媽媽今天是幾點出門的？她穿了什麼樣的衣服？她平時都會去什麼地方呢……」
秦臻本能地回答了他的所有問題。
林風飛快記下了下來，然後嚮導播招手，示意他進來。接著，又在白紙上寫了兩個大大的字——「報警」。
在導播飛快跑出去撥打110的同時，林風也在直播間呼籲：「現在正行駛在路上的的哥兒、的姐兒們，麻煩大家幫個忙！剛剛大家也聽到了，這個小妹妹的媽媽一時想不開，可能要做出一些極端的事情。我們的導播已經向警方求助了。可現在時間就是生命！我們提前一分鐘找到她，就多一分生的希望。再此，我呼籲大家也能伸出援助之手，幫這個小姑娘找一找她的媽媽，好嗎？她穿著黑色的羽絨服，身高165左右，長發……」
可就在他慌亂卻又冷靜地做著這一系列安排部署時，忽然聽見電話那一端的女孩，用抖得嚇人的聲音問道：「真的，都、都是我的錯嗎？」
「什麼？」林風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秦臻哭的聲音更大了。這一次，她沒有用疑問句，而是直接肯定地說：「都是我的錯！嗚嗚嗚，是我拖累了她，要是沒有我，媽媽就不會離開了……」
「小妹妹，為什麼要這樣說呢？這怎麼會是你的錯呢？」
秦臻接著哭訴：「如果沒有我，媽媽就不會覺得活不下去了。都是我，都是我、我就是個拖累。」
林風發現這個小姑娘出現了一種創傷之後的自責心理。很多人都會有這樣的一種情緒。一旦遭受到突如其來且後果嚴重的打擊，便本能地將過錯攬在自己身上。
尤其，這孩子還那麼小。
「小妹妹，不是你的錯！」林風用毋庸置疑的語氣，堅定地說，「孩子都是爸爸媽媽捧在手裡的寶貝。他們一定都非常愛你！爸爸出車禍，那是意外。但他並沒有離開你。他只是搬到天上的星星上面住了。或許此刻，爸爸就在天上看著你呀！他的小寶貝哭了，他一定很心疼。」
「爸爸……」秦臻下意識望向了窗外。
一朵禮花正在夜空中散開，漫天華彩散落之後，幾顆星子在黑色的幕布上眨眼睛。秦臻怔怔望著星星，止住了眼淚。
雖然已經上了初中的秦臻知道電話里的這位大哥哥是在哄她。爸爸怎麼可能住在星星上？可這個時候，她寧願相信，那就是爸爸在看著自己。
是的，她是爸爸的小寶貝。可媽媽呢？
「媽媽，為什麼不要我了？」秦臻又哭了，「是我拖累了她嗎？我不要新衣服，不買零食，不花錢了……我要媽媽，媽媽……」
林風聽得心裡一陣陣地泛酸。他仔細思索一下，又重新組織語言：「媽媽沒有不要你。你想一想，你傷心，媽媽也傷心啊！大人也有脆弱的時候。所以，她需要出去透透氣。對，她就是去透氣了。相信我，她一定會回來的！因為她捨不得你。哥哥跟你保證，一定幫你把媽媽找回來！」
就在這時，玻璃牆外的導播接起了一個電話，然後沖林風揮了揮手。林風抬手沖導播比了個「OK」的手勢。導播點了下頭，馬上將電話切了進來。同時，調音台上電話耦合器2號線的綠燈亮了。林風趕緊按下了接聽鍵。
下一秒，一個急切的中年男子的聲音在耳機里響起。
「林風啊，我是大劉！」
林風雖然剛來交通廣播不久，但對這個名字卻很熟悉。他是交廣的忠實聽眾，幾乎每天都會打熱線電話報路況，也是位熱心腸的的哥兒。
大劉扯著大嗓門說：「我剛剛都聽見了，放心啊！我已經聯繫了幾個哥兒們，現在正在幾條路上轉悠呢！我打電話呢，就是想再呼籲一下，咱的哥兒、的姐兒們，先別顧著拉活了！這人命關天的事，比賺錢重要！大家都行動起來啊！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都幫這小姑娘找找她媽啊！」
「小妹妹，你聽見了嗎？」林風溫聲對秦臻說，「熱心的計程車司機，都在幫你找媽媽呢！不要擔心，媽媽一定能回家！」
聽見「計程車司機」，秦臻的眼淚又掉下來了。她哽咽著說：「我爸爸，也是計程車司機。」
大劉一聽，趕緊說：「誒呦，感情這是咱的哥的女兒啊！大侄女，別哭了啊！大劉叔叔，這就幫你找你媽去！」
聽到這溫暖樸實的話語，秦臻焦慮似乎緩解了一些。
接著，2號線不斷有電話打進來。有熱心的聽眾，也有正在路上找人的司機。大家都在電話里安慰秦臻，也勸秦臻的媽媽回家，又呼籲更多的人加入到找人的隊伍中來。
「小妹妹，你聽到了嗎？現在外面有很多很多熱心的叔叔阿姨，都在幫你找媽媽。媽媽一定會回來的！」林風安慰她的同時，也在繼續開解她的心結，「你想想，如果真是你是做錯了，還會有這麼多人幫你嗎？所以，不要內疚，不要自責，那真的不是你的錯。真的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怪罪你。」
「嗯。」秦臻握著被淚水打濕的電話，輕輕點了點頭。
一個小時之後，2號線又進來一個電話。
「找到啦！找到啦！」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激動地喊道，「孩子，你媽找到啦！在護城河邊站著呢，一點事兒都沒有，放心吧！警察同志把她勸上車了，一會兒就回家了啊！」
「太好了！」林風差點從轉椅上跳起來，-激動地對秦臻說，「小妹妹，聽到沒有？媽媽找到了！她很安全！她馬上就回家了！」
「媽……」秦臻再次泣不成聲。
林風又安慰道：「乖，別哭了。媽媽肯回家，就是捨不得你呀！一會兒，媽媽回家，你要好好安慰媽媽。記住，這一切都不是你造成的，不是你的錯！媽媽沒有不要你！」
「謝謝，大哥哥。」
許多年以後，秦臻在一本心理學書上看到一個名詞叫「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她也終於明白，自己當年沒來由的愧疚原是一種病態心理。她也知道，就是那個溫暖清澈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告訴她「這不是你的錯」，才將她從那個創傷的漩渦中拉出來。
那天晚上，馮麗君是被兩個民警送回家的。她抱住秦臻狠狠哭了一場。秦臻也跟著哭。
她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替媽媽擦掉淚水，還像宣誓一樣抱著馮麗君說：「媽，你別擔心。我長大了，以後我會照顧你！我不會拖累你！」
馮麗君愣了愣，緊緊抱住女兒瘦小的身子，哭得更厲害了。
哭過了，母女倆都很默契的不再提起這件事。
後來，秦臻是在電視新聞里看見當晚的情形的。就在她撥打熱線電話的一個多小時里，這座城市的數百輛計程車還有一些私家車，在林風的呼籲下，自發組成了車隊，在四通八達的道路上，用地毯式搜索的方式，找尋著馮麗君的身影。那車燈匯成的長龍，繪就了新世紀第一個夜晚最美麗、最暖心的城市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