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一日放學兼下班后,我和十四在鬱熱的街道漫步,看見新老闆和他的保鏢蹲在街頭,象楊過和他的神鵰,我們互致問候。羅總問我們從哪裡來,我問他們到哪裡去?十四獨自大笑,說:「從來處來,到去處去。」我們一起莞爾,除了那「神鵰」,雕是不笑的。或許只在夜深無人時,才有夜梟厲嘯。

談話間羅總一直眼神遊離閃躲,應左實右,我覺得我們象伺機作案的盜竊團伙,正在下手前合計行動方案。十四後來評價說:他們有股賊氣,怎麼都不象正常人,我同感。

我們準備離開,羅總問我們到哪去娛樂,我說沒地兒,隨心所欲吧。羅總詭異的笑了,忽然湊上來說:其實我們以前也很愛玩的,不亞於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

我問:羅總愛到哪裡去玩?

羅總說:舞廳、夜總會。

他回頭求證那保鏢,保鏢事不關己般漠然,羅總不以為忤,興趣不減地說:「我們以前也有很多妹妹喜歡哦!」

我突然有些反胃,開始注意他今天的裝束,一身嶄新的體恤罩上他久違青春的身軀,頭髮著意用摩司雕弄過,象一柄倭刀沾上了草莓。我有些惋惜,也有些憐憫,本該是影壇一星,卻誤落風塵。

羅總誤會我們不信,說:「你們這批兄弟的心思我清楚,過來人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以後一起多玩玩就知道了。」他猶豫地回頭看了看他的真正「自己人」,很江湖氣的說:「要不,今天我們帶你們一起去,見識見識?」

十四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沒人請客,大喜過望的說:「好啊!去啊!」我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十四很不配合的詫異望我,我恍然大悟的笑說:「原來羅哥也好這個,好啊!」羅總還沒來得及高興,我又很憂鬱的說:「不過今天我們還有安排,怎麼辦?」

羅總摸不著頭腦,問:「什麼安排?」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他自己恍然大悟說:「哦哦哦!是約好了妹妹吧?」

我們憨笑,為他幫我們找了個理由高興。

我們很自己人的分開,羅總很嚴肅的用一根指頭指著我們說:「記住,以後一起哦,不要吃獨食。」又友好的說:「你們要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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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開心的說:「沒問題,注意安全!注意衛生!」

羅總笑了,保鏢的眼神也柔和了少許,他們把我們當作了一丘之貉。

分開幾步,羅總忽然追上來和我私語,說:「你和小姚妹沒什麼吧?」

我心裡一跳,平靜的說:「沒什麼?怎麼?」

羅總很詭異的說:「這個小妹妹人小鬼大哦,水很深,不過有問題啊。不要攪深了!」

「水很深」是成都一句半方言半黑話,似乎不能夠算褒義詞。是指某人城府很深,很狡詐很多陷阱之意。

我看著他英俊的面容,突然噁心,但很噁心的是阿肥的評語,說她和此人「走得很近」。

我一時無語,笑問:「其實沒什麼,羅總是老大哥,你點撥一下小兄弟,怎麼辦?」

羅總兇狠的說:「搞定!甩掉!」

我心裡一震,羅總大笑,我更愉快的大笑,象惡人谷里兩個假裝友好的朋友,鬼知道下一步是不是拔刀相向?

我問:「你覺得她怎麼樣?」

羅總輕蔑的說:「天真嘛,好奇嘛,喜歡刺激。」

世上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往往是敵人。我不得不認可這句名言。

我更輕蔑的說:「我還有四個妹妹同時等著呢。」

羅總嘿嘿大笑,拍拍我肩,與保鏢離去。象狼和狽。

我用力拍自己剛被他碰過的肩膀,十四問:「怎麼?他用了毒掌?」

我說:「我是怕他有艾滋。」

十四說:「你剛才真虛偽。」

我搖搖頭,說:「太真實要吃虧的。」

十四問:「你和他剛才說的哪句是真的?」

我聳聳肩,說:「我知道就好了。」

十四不甘心,問:「我是問的你們兩個人的話。你自己哪句是真的總知道吧?」

我茫然答:「我知道就好了。」

把感情磨盡象磨穿自己的新襪子一樣容易,捨棄感情卻象仍掉自己的舊鞋子一樣困難。

我反覆在心裡說服自己,卻常常偏離主題,想到人和人同住在這個城市,不同的時間經過同樣的交叉點,幾率小到億分之一,我黯然神傷。

等我再次高興起來,見到驕陽似火,滿地煙頭,汗水和灰塵,油污和粘地的冰淇淋紙筒,惹火的女郎和乾癟的收垃圾老頭,束手的廚師和漫天的蒼蠅,一切無味。

我揮彈頭髮,象潛伏的夜狼開始起身覓食。地球是有磁場的,如果真有海妖的歌聲,我就是迷失的海盜船。我踱向她的小樓。

我站在柳樹下,猶豫給不給她打電話,等我下定決心,天已全黑。

我打通電話,聽到她的聲音,我的台詞全甩天邊去了。她很禮貌的問候,問什麼事。

我忽然心如刀絞。

我向她說了一番做人的道理,她唯唯諾諾,最後我沒詞了,她等了很久,說:「什麼意思?」

我說沒什麼意思,她沒好氣的說那你打電話幹什麼,莫名其妙,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呢。

我覺得她冷靜得過余,心裡忽然焦躁起來,覺得自己確實在不著邊際,更不要提邊際效益了,我勸她要小心老闆云云,她社會閱歷淺,世態炎涼等等,她冷笑,我突然覺得自己在一相情願。

她說:謝謝你的好意,我自己知道。

我突然發現自己成了上次虛擬的羅歌的角色,原來我可以是導演,但角色不是由我自己決定,就象一個公司所有權和經營權一定要分開一樣,不然就要出亂子。

她口氣忽然溫和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你這是對妹妹的關心。

我覺得自己象鑽進雲層的老鷹,本來悠閑逍遙在雲中賞景,忽然發現自己原來繞進了一個無窮無盡的雲捲風圈,怎麼也挨不近主題,更可悲的是,自己還不是一隻真正的老鷹,只不過是只紙風箏,

最糟糕的是,一直系著的那根線也不見了蹤影。

我突然結結巴巴,簡直變成了羅歌,我不知怎麼又繞回話題,繼續重複她不願聽的那種說教,她終於不耐煩了。

她打斷我,說:你不是我哥嗎?你的關心我已經知道了。謝謝你!

我的喉嚨忽然乾澀,我沉默了一分鐘,她等了我一分鐘,我覺得自己這隻紙風箏已經完全繞在雪峰上,動彈不得,只能與雪崩一起埋葬。

我不想勉強自己,她也是。

我艱難的呼吸,說:可我不想做你哥。

她沉默了很久,說:可你一開始就只願意做我哥。

我掛斷了電話。

我覺得她把自己拚命繞進一個語言的怪圈,沒有人可以拯救,就象祥林嫂對每一個人說:「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冬天野獸在山谷里沒有東西吃,會到村裡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有。」世界上也許是有懸崖的,也許是有死城的,但最可怕的是人心裡的懸崖和死城,那是主人把自己鎖在心裡,不能*別人打開,非得自己付出最大的代價才能幡然悔悟,也許致死不醒,也許現在我願意犧牲自己去解救她了,可她已給自己下了咒語,打開那扇門的人,只在當時當事,也許是我,可此時此地,絕不會是我。

那是一個怨咒。

我心裡象一團憋悶的火在左右衝突,皮膚卻起了一陣寒慄,忽然一陣狂風斬下我的頭髮,覆住我的視線,等我睜開眼,見到漫天敗葉枯枝飛舞肆虐。

要下雨了。雷陣雨。

我衝進正忙亂拉捲簾門的小賣部買了一瓶啤酒,老闆擔心而驚訝的望著我,我覺得自己當時一定有些跌跌撞撞,面色蒼白,遂友好的向老闆微笑致意,老闆飽經滄桑,洞察人情地點了點頭。

我不想被人誤會成失戀慣犯,希望他認為我是拯救行動失敗,折落雙翼的天使,最低限度也是失戀初犯。

不知我的一番苦心他能否明了,只是這時我的傳呼機再次轟鳴。豆大的雨點狠狠摔向我滿頭滿臉。

我不得不衝進她樓下的電話亭。

我咬開啤酒蓋吐遠,忽然一陣戰慄,天如黑漆,黑得令人心悸,從電話亭四面鑽進的風象美杜莎的妖蛇頭髮,張牙吐舌,肢解我的體溫。我忽然發現,自己是如此孤獨,孤獨得象這個星球上最後一個人。

我喝了幾口啤酒,冰涼得全身冷透,狂雨欲瀉,我發現喝冷酒是一件蠢事,想摔開酒瓶,又覺得自己手裡應該有一件東西。

我撥通電話,她很大聲的問:你在哪?

我回答在附近一家茶房,和朋友聊天呢。她不信。我告訴她我在臨窗給她通話,電視里正放《龍捲風》呢,所以很鬧。

她一時語塞,幽幽問:你沒傘怎麼回家?

我說:朋友有多餘的傘。

我覺得她這時特別的婆婆媽媽,瞥眼看她的小窗通明,忽然有種溫暖從心裡升起,令我想起自己的家。

雷電交響,她的聲音斷斷續續,象一條金魚,被巨雷狂濤絞殺得氣若遊絲。我只聽到最後幾字是「怎麼辦?」

我谷嘟嘟灌進半瓶啤酒,大聲說:什麼?

她說:沒什麼。

她又說:以後你還是我哥嗎?

我笑說:當然啦!隨叫隨到那種。

理論上她該說再見,她仍執著的問:哪種?

我有點笑不出來,風聲混雷,我想,總不會是梁山泊梁兄那種吧?我很堅定的說:歐陽克那種。

她說:我還以為你是郭靖呢。

我無話可說,覺得在這種場合這種場景下說金庸對藝術和情感都是一種玷污和不和諧。理論上是應該在小咖啡館斜風細雨楊柳花之類談這些,我大腦十分短路,一團混亂。

我後悔自己喝酒太快。

我說:郭靖沒有我帥,也沒有我聰明。

她的口氣又不善起來,說:但是比你坦誠和執著。

這是她第一次嚴厲的當面指責我,我聽出了一絲憤懣,我說:你認為我是一個什麼人?

她說:你是個笨人。

我苦笑了笑,異常冷靜,說:謝謝。

我突然憶起一次在人民南路的小酒館,電視里正放著《卡薩布蘭卡》,她似乎沉浸在劇情中,透過紅燭笑眼盈盈,忽爾懷疑的問:你是個什麼人?

我說:你問的是過去還是現在的我?

她說:先說過去!

我說:過去——我是個有過去的人。

她笑了,問:現在呢?

我說:我沒有現在,只有將來。

她問:將來呢?

我說:可以是你想象的任何一種人。

我覺得她應該高興,她忽然奇怪的盯著我,說:你很沒有原則。

我也笑,說我可以是那個開酒吧消沉自己,再度邂逅你后情難自禁,再為你打死攔路的德國納粹軍官,送你和意中人一起上飛機,把後果留給自己的人。

往事歷歷,不幸言中。

我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過就是在等她的拒絕。從相識到今天。

我的靈魂騰上半空,憐憫的回視她和我。

誰叫我鐘意悲劇?

有一次我和一個叫林夕的女子在大學門外的鐳射廳看通宵,彷彿也閃出這個念頭。

那天的片子偏偏叫《超時空的愛》和《錯愛》,前者是梁朝偉主演,後者是鍾鎮濤主演,我記住了前者的內容,盤旋我大腦的卻是後者的主題歌。「愛上你愛得不輕鬆愛得太異類沉重……」前者的纏綿蒼涼加上後者歌曲的沉重無助令我魂夢兩傷,無法自已。

我永遠遲來錯過。

我聽她聲音有些顫,大腦卻麻木得不想多轉,我吞下最後一口啤酒,冰冷的激流象飛濺的雪崩撲滅了我胸口最後的岩漿余焰。

我笑笑說:還有什麼嗎?我朋友在旁邊。

她冷笑說:是誰?

我輕輕說:再見!祝你幸福。

她沉默了1分鐘。

我再次掛斷了電話。

我走出話亭,甩遠空酒瓶,雨聲忽小,那瓶在花壇上摔得粉碎,聲響驚人。我吐了吐舌頭,理了理頭髮,只不過幾秒鐘,我全身濕透。我唱著歌:「這次是我真的決定離開,遠離那些許久不懂的悲哀。想讓你忘記愁緒忘記關懷,放開這紛紛擾擾自由自在。那次是你不經意的離開,成為我這許久不變的悲哀,於是淡漠了繁華無法再開懷。」猛然我省悟這是楊過與小龍女之曲,我啐了一口,改唱:「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頂雨昂然而歸。聲蓋雷雨,似乎有窗戶在身後樓上突然打開,

我沒有回頭,是不敢回頭。

我離開了職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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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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