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禍起
雨夜密林,潮濕的黑暗中瀰漫著一絲赤裸的血腥。
一個青年,渾身傷痕。血液滲著雨水浸入腳下的土地,但身後緊迫的追趕讓他不能停下奔襲的腳步。
忽然,一個熟悉卻蒼老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耳際,「殿下,陛下連下十二道聖旨召您回宮。」
片刻的停留。心底瞬時震痛。
他不能回頭,他斷不能接受那莫須有的罪名。
於是,「宗卿,你且背棄我去吧。我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永遠都沒有明天……」
大概半晌沒有聽到回應,他長出了一口氣,身邊亦來到了一處偏僻的荒原。
雨漸漸平息了。那聲音卻又如石破天驚一般出現,「殿下,保重,那老臣便告辭了。」
他聽聞苦笑,卻確實是有一絲高興的;畢竟他在初與這臣子相遇時,還認為他只是一個榆木腦袋的酸腐書生呢。
禍起。宮闈繚亂,風擾深潭。
闊大的東宮正殿只有孤零零的三個人。一個面容清秀的青年端坐在雕金的檀木椅上,一旁的小廝替他接下了手中的書。
堂下站著的,是太子太傅宗正嚴。
「宗卿。父皇是有何事要與我相商?」青年名叫玳善,是當今天子的嫡房長子,被立為太子也是久遠到他記不真切的時候的事了。
「陛下請您前往清心殿小聚。」宗正嚴總是說得極莊重,極堂皇。
「幫我去取衣袍來。」玳善一擺手,小廝便飛快地跑進東宮偏殿里去了。見小廝跑遠,他方才轉頭問道,「宗卿,父皇是否還邀請了其他人一同前往?」
「回殿下,恭玘王也會赴宴。」
「六叔!在這個節骨眼,父皇為何要召見六叔?」玳善想象不出自己此刻是什麼樣的表情,雖然他知道在他的幾個伯叔之間父皇與六叔是最合得來了的。
茶杯里幾行清秀的字跡一下觸動了他的心弦,『夢回夢落,夜嘆葉無言……』淚忽然暈開他的視線,他便什麼都看不真切了。
小廝已拿好衣袍回到了他的身旁,見他回神,便立即服侍他穿好衣袍,他確是一個長得極標緻的男子。
玳善嘆了口氣,抹了抹眼角的淚,「宗卿,隨我走一趟吧。」小廝聽言,便立刻退了下去,殿中只剩下了玳善和太子太傅兩人,他緩步走下台階,「走吧,宗卿。」
臘月的皇城格外寒冷,玳善披著銀狐裘的袍子依然能感到有絲絲寒意拂過他的肌膚;每當走在這空闊的漢白玉石道上時,他才能充分地理會到一句話的含義,『為王者,須獨行。能耐孤獨,方可為王。』王者,雖貴為天之子,卻絕於凡人,終究孤獨一世。
玳善停下腳步,抬頭望著稀稀落落的雪花,「我是否算是個稱職的太子呢?」這話像是在問他自己,又像是在問身後的太子太傅宗正嚴。
「殿下便是正統,無須懷疑。」宗正嚴總是回答得極堂皇。
「正統…嗎……宗卿,若我某日無法保全性命,你也一定要活下去。」玳善長嘆了一口氣,依舊沒有回頭看宗正嚴,也不敢想像自己此刻的樣子,但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哭了,哭得滿臉淚水。
清心殿暖閣,玳善正立於閣外等候通傳,侍從很快便有了回覆,「殿下,陛下請您即刻入閣。衣袍就要交給小人保管了。」他聽聞,沒有多餘的話,去了狐裘袍子,換上了下人們準備好的薄靴,方才邁步入了閣。
「兒臣參見父皇。」玳善的話忽然變得極莊重了起來。
「善兒,在此處大可不必拘此君臣之禮。」說話的,是這閣中當之無愧的威嚴,玳善的父親,這座皇城的主人,「來,到朕身邊來。備椅。」
宗正嚴並沒有進入閣中,玳善愣了半晌方才想起,便顧自邁步過去坐了下來。這時,他才注意到了已經入座的恭玘王。
「六叔!」但卻也只是輕聲地知會了一下,恭玘王亦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都退下吧,朕要與恭玘王和太子獨聚。」侍從們是從來沒有多餘的話的,很快便全部退了出去,暖閣中陷入了一種十分尷尬而難耐的靜默。
「皇兄尋我前來宮中必定是有什麼要事相商吧。」還是恭玘王最先打破了這靜默。
「倒是也沒有什麼大事,只是我接到內線密報,提及有數位藩王似有叛變欲反之意。」玳善察覺到了自己父親的表情貌似有了些異樣,「父皇,是否有意收回各藩王手中所握兵權?」皇帝聽了這話,卻也只是微微一笑,「兵權?不,這事還並不著急。不過善兒,也許父皇確實需要你的幫助。」
玳善出了神,只是答應了一聲,思緒便不知飄到什麼地方去了。皇帝見兒子失了回應,便轉臉去問一旁的恭玘王,「賢弟,皇兄尚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否應允?」
「皇兄但說無妨。」
「朕想將十二萬禁衛軍交於賢弟統領。」恭玘王聽后一怔,畢竟他從未從他的這位皇兄手上索取過哪怕一兵一卒,「這…恐怕有些不妥吧……」
「有何不妥?朕說你是合適的人選,你就是合適的人選。」皇帝的威嚴從來都不給對手一丁點兒躲閃的空間。
「臣謹遵旨意便是。」恭玘王的額角不由地流下一滴汗來。
皇帝忽然站起身,踱到廳堂中央,額頭已滿是細細密密的汗水,玳善見狀,忙喚了閣外待命的侍從去備了一壺涼茶過來。
侍從很快就將涼茶備好端來,但亦是不敢踏足暖閣的;玳善便來接了手,將茶端到了自己父親的面前,「父皇,暖閣燥熱,飲些涼茶降降火吧。」
「先放下罷。」皇帝似乎無心飲茶。
「父皇又為何事煩擾?」他將茶托輕置在小几,轉臉試探著問向自己所永遠猜不透的父親。
「徹骨之痛,非皮肉之傷可與之相較,裂魂之命,孤獨其人終其一生。」
「父皇,若無其他要事,兒臣便先行告退了。」玳善請了命,並沒有等來回答,便顧自退出閣去了。侍從取好鞋服,替他換好后便也退去了。
「宗卿,我們回宮去罷。」玳善招呼候在一旁的宗正嚴,便一腳踏入了殿外刺骨的寒風。
「殿下為何滿面愁容?」宗正嚴的問話總是介於客套與關切之間。
玳善沒有回頭,「沒什麼,只是我最近要出宮一趟。宗卿,我想拜託你一件事情,不知你是否能夠應允。」
「殿下但說無妨,臣只盡忠於陛下與殿下兩人。」
「我不必你陪我同去,你只需為我守住這東宮便是了。」玳善的語氣像是大義凜然般堅定,「但若我無法保全性命,你如棄我而去我亦不會怪罪於你。」
「臣定當不辱使命。」宗正嚴答得極堂皇,但玳善卻也因此安下心來,即使在最開始時,他還認為這個父皇指派來的太子太傅,是個榆木腦袋的迂腐書生呢。
走道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雪,兩人走得很慢,亦沒有再說什麼話,空氣中瀰漫著靜默,只能聽到腳步碰觸地面后發出的極輕微的響動。
「殿下!」玳善剛一踏入自己的宮殿,一個極響而渾厚的聲音就傳入了他的耳際,那是他的近衛軍統領,龍吉。
「龍吉,隨我到後殿中來。」
「是,殿下。」龍吉是玳善在這幽幽深宮之中僅剩的幾位摯友。
玳善轉頭向著自己身邊的太子太傅,「宗卿,你且先下去休息吧。不必跟我前來了。」自己的太子既發了言,宗正嚴便是沒有二話的,很快就退出殿外去了。
進了更為幽靜的後殿,小廝在替玳善換完衣袍后也很快離開,玳善示意龍吉自己找地方坐下,自己已開始說起了話,「龍吉,我明日要出宮一趟。想讓你與我同行。」
「殿下是要去……」龍吉似乎有什麼話欲言又止。
「若死,死國可乎?……」玳善的決絕亦是沒有什麼人能夠阻止的,「龍吉,若是我必須捨棄性命,我便不強求你要與我同死。相反,我更希望你能夠活下去。」
「殿下……」龍吉不知道還能說什麼話來應和面前這個自己的王。
「我仍然不夠堅持。繼位必然暗潮翻湧,眼下,藩王之爭是我亟待解決的難題。」玳善其實是個極有野心的太子,他太想步上那寶座,但卻又太害怕那種孤獨,那種,滲入到人骨髓甚至靈魂里的孤獨。
深夜,這個夜晚格外地冷得厲害。玳善和龍吉換了身輕便的衣裝,從一個事先打了招呼的偏門出了宮,找到一家相熟的驛館暫時安頓了下來。
「殿下,我聽說陛下將禁衛軍兵權虎符交給恭玘王閣下了。」
「我說過了,只有我們兩人時,你喚我賢弟便是了。」玳善笑了一瞬,立馬復歸了平靜的神情,「我知道,所以我才這麼急著拉你出宮。」
「陛下他,確實是有些反常啊。」
「反常是一定的,要不然怎麼會把禁衛軍虎符交與他人之手。」玳善的話里更多的是擔憂,而非責怪或是猜測。
「那還是等歇息到天光再啟程吧。這風大雪大的,路也是不甚好走啊。」龍吉說罷便踱進房中休息去了,留玳善一人在黑暗的廳堂中,叫了一壺仍然冒著熱氣的酒,在一個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是個位高權重的太子,而只是一個普通的青年,有著普通青年一般的煩惱。他斟了一小杯溫酒,端起酒杯,卻欲飲未飲。
看著杯中搖晃的清冽液體,他忽然覺得有些晃眼,便猛地將酒杯按在桌上;一些酒液四濺,濺濕了他的手指。還帶著些許溫熱的液體將溫度滲入他冰冷的肌膚,這溫熱直達他的心底,撫慰他一直深藏的孤獨。
他抓起酒壺猛灌下去,火辣的刺痛直達胃腸,拚命想要保護的過往,原來並非是那麼的有價值啊。
「雪夜斟杯獨飲,殘月孤枕難眠。」玳善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發現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正向著自己走來。
「少年郎,為何愁眉不展,鬱鬱寡歡至此?」
「我只是有些害怕罷了。」玳善掩飾著自己內心正漸漸擴大的不安,「對了,還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你可喚我叫作林霧。」
「霧?雲霧繚繞之霧?」老者點了點頭,卻只是嘴角撩起一絲淺淡的微笑。
「林霧先生,我徘徊在召喚與命運之間,無法逃脫。我現今究竟該如何是好?」
「林淵望盡行復道…你若想來尋我,到后城密林之中留下訊號便是,我自會來聯絡於你。」林霧說罷就離開了,只留下玳善一人仍在揣測著這詩句的深意,「林淵望盡行復道…林霧先生究竟是何用意……」玳善想不明白,時間卻已然從他的身邊悄悄溜走,一縷清淺的陽光慢慢傾灑在油光斑駁的木桌邊沿,漸漸點亮了長久的黑暗。
「殿…公子!您昨日整夜未睡嗎?」玳善仍沉浸於疑惑,龍吉響亮的渾厚嗓音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耳際。
「龍吉,你下來了。我們且出發去罷。可得加快速度了呢,不能讓宗卿撐得太久了。」玳善整理了思緒,即使心中充滿不安和困惑,他也依然是那個有十足謀略的太子殿下。
龍吉卻仍舊顯示出擔心,「公子,真的沒事嗎?不用再休息一下嗎?」
「不用擔心,」玳善似乎一眼就看穿了龍吉的心思,立刻打消了他的疑慮,「即使再疲累,我也定當竭盡我的全力。」
「好吧,公子,那我這就去吩咐驛丞備馬。」龍吉暫且放下心后就起身去了後院。
玳善要來些酒肉就繼續看著驛館空闊的門口出神,直到一縷幽香飄然闖入了他身邊忽而凝滯的空氣。
「公子,我可否與你並桌同坐?」
他受了一嚇,抬眼看向來人,這是一個襲然如天上的傾世佳人,身披白沙長絛的披風,在蒼涼的寒意中顯露出几絲淡淡然的艷色,讓他不禁看得呆了,一時忘記了口中的回答。
「公子、公子...」女子的聲音像是一陣溫暖的清風在寒日里安撫著玳善略微皸裂的耳膜,玳善回過神來,「當、當然..姑娘,相逢不易,此間天寒不盡,不如喝一杯酒暖暖身子吧。」一向穩重的他此刻竟顯得有些急切了。
「那小女子便卻之不恭了。」女子謝過了玳善,低頭輕淺一笑,算是對杯酒的回禮,卻讓玳善久久沉醉其中,不忍自拔。
兩人相對無言,到了龍吉安排妥當返回之時,方才提出了玳善本該一開始就提出的疑惑。
「姑娘,你是何人?為何會與我家公子相對而坐?」玳善聞言,這才想起,自己甚至還不知道面前這女子的名姓。
龍吉的眼中彷彿要刺出尖刀,迸出血氣,女子卻依然如蒼涼的寒風一般,依舊平靜似涼風。玳善不知自己該在中間做怎樣的勸誡,只好沉默地張望,奢望著有什麼退路能讓他們一擁而散。
門外忽地又飄起了雪花。如靜止般緩慢飄落,等待消融,仍然在陽光下炫耀著它最後的尊嚴。
東宮正殿。一個大概與玳善相差無幾的青年急匆匆地邁進了大殿的正門,「善哥!我回來啦!」高聲的叫喊回蕩在異常闊大的殿堂。
宗正嚴聞聲迎了出來,一見來人的相貌,忙俯身見禮,「東宮侍臣太子太傅宗正嚴見過三皇子殿下。」此刻他的模樣,確實是一個玳善以往認為的榆木腦袋的迂腐書生。
「宗大人,我善哥不在嗎?」三皇子名叫玳璽,見到來到自己面前的是宗正嚴,面容間倒是閃過一絲的失落。
「太子殿下正在處理皇帝陛下交辦的差事,一時可能無法與殿下您小聚。」宗正嚴堂皇的說辭此時倒是極恰當地替玳善抵禦了宮中預料內也許會產生的些許疑惑和猜度。
「哦,是這樣嗎?善哥每次都這麼忙...」三皇子玳璽是玳善同母的胞弟,但與玳善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極端,「本來還想尋他去鹿林騎射呢...」
「三皇子殿下,臣定會將您的美意轉呈太子。太子也一定會知曉您的心意。」宗正嚴的圓場總是來得十分之迅速。
「那也只好如此了。唉,還想來同善哥好好敘一敘呢,看來是得去找弟弟們了。」三皇子的失落又上眉頭,但已然接受了玳善此刻公務繁忙的設定,便大步走出殿門去了。
城郊驛館,還是玳善最先打破了氣氛中的尷尬與沉默。
「龍吉,都備妥了嗎?這位姑娘是恰巧路過此地,突遇大雪,我便邀她同坐一道飲杯熱酒。」他的話語間參雜著掩飾與推脫之意。
龍吉因此並沒有放鬆戒備,手更是握緊了自己腰間的佩劍,「你究竟是何人,為何要有意靠近我家公子?」但顯然已經習慣了對玳善『公子』的稱呼。他也算得上是一個極盡職的太子近衛軍統領罷。
女子的臉上寒意逼人,朱唇忽地輕啟,「言盡於此,此間落英繁茂,如雪,似夢...」話語間倒是像多了一絲絲的溫暖。
「對了,姑娘,我們還未曾互相認識呢,我叫林淵,能否得知你的芳名?」玳善見氣氛實在停滯得難受,於是首先捅破了本就該打破的隔膜。
女子一愣,卻也只是吐出了這樣的一句,「我無名無姓,無歸無屬。公子,你可以叫我言落。」這樣聽來,倒像是玳善的問話佔了上風。
「言落何解?」玳善起了興緻,像是要更進一步地把面前的女子的一切都細細地剖解。
「實言虛中幻生,世間於天墜落。公子,我再不能多說什麼了。」言落的臉頰上漸漸地有些泛紅,可能是害羞,又好像只是單純的躲避;玳善也便不再逼迫,見門外風雪已停許久,於是便告別了驛館內相熟的驛丞,就起身和仍然坐著的言落道了別,「姑娘,此番我等出行實在是有要事在身,就不在此與你一起多做停留了。」說罷,立刻拉上一旁發獃的龍吉跨出門去,飛身上馬,快馬加鞭。忍淚,不忍回頭。
「阿伯,我想請問這附近是否有一處叫做『萬淵會樓』之地?」言落眼見假稱林淵的玳善和面容兇狠的龍吉走遠之後方才向一旁的驛丞問出了自己原本的來意。
驛丞看向面前的女子,面容看似冰冷但卻又透露著些許溫存與溫柔;他的嘴角勾起一點弧度,淡淡地說道,「倒確實是有這麼個地方。不過你一個姑娘家又為何要獨個兒尋去這個地方?」驛丞的話語中並不說透,與之前的玳善一樣,也想要刺探眼前這女子身上所籠罩的讓人摸不透的神秘氣息。
「我命不久矣。」言落倒是直言不諱,「來這裡尋林霧先生是因為還有最後一個願望。」她的言語亦充滿了溫暖,但同樣也是被悲戚和哀傷所浸透。
驛丞看了看門外,不知該說些什麼繼續下去,於是便說了句無關痛癢的話,「林公子他們大概已經走得很遠了吧...」他沒有轉頭看言落,就繼續說了下去,「姑娘,你要尋去之處就在我這驛館之後的密林中。請千萬保重自己。」驛丞仍然沒有看言落的神情,那種被寒意裹挾的悲傷就像是一瞬的寒水地獄,需要苦熬幾百年方能輪迴。
不知過了多久,驛丞才又聽到了言落柔軟卻冰冷的嗓音,「阿伯,多謝。那我便先告辭了。」一縷幽香飄然,便如她突然出現一般,她又這樣悄無聲息地在這漫天滿地的銀白中消失不見了。
寒氣籠罩的陽光中雪下得愈大、愈大了,意外將命運整個撕裂,露出赤裸猩紅的傷口;傷口滴落的鮮血在積雪上交織、糾纏,最終成為了新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