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清明但覺晴方暗,蟒身游福案 (一)
李惟忠正催促著手下太監將各宮的月例賞賜打點清楚,好方便趁早派過去。
????????曉芸笑著進門,邊道:「李公公正忙著呢?」
????????「曉芸姑娘怎麼過來了?」
????????「知道公公忙著派各宮的月例銀子,鄧貴人就遣我來一趟,免得公公勞煩了。」
????????「呦,那倒是多謝鄧貴人體恤了。」李惟忠答道,指示人把鄧貴人的分例交給曉芸。
曉芸接過來,正四處打量著,眼神忽定在一處,便驚奇道:「這幾個香包做工可真是精巧啊!」
李惟忠身邊一個小太監接嘴道:「那是璟妃娘娘的安排,清明節前為各宮主子縫製的香包,做工能不好嗎?」
「忙你的去,多什麼嘴!」李惟忠一拍他的後背,那小太監便趕忙灰溜溜地走了。
「曉芸姑娘,您要是沒事兒的話便……」李惟忠轉過來正不耐煩,便被一清脆女聲打斷道:「李公公——」
遲瀾疾步而來,嘴角噙笑,身邊跟著一正端著布匹的小太監。
李惟忠趕緊笑迎上前,「哎呀,遲瀾姑姑過來了,是愨妃娘娘有什麼吩咐?」
「咱們哪敢吩咐您啊,您可是內務府總管,這不看著您眼色過日子,永和宮還有盼頭嗎?」
李惟忠聞言立馬笑意僵持,一時間蹙眉咧嘴好不尷尬惶恐:「姑姑您說笑了,我哪有這本事,不知道咱哪裡錯了漏了,您指點指點咱也好改改不是?」
遲瀾口氣一變,喝道:「李公公,您可好好看看,這送給娘娘的錦緞都是什麼貨色!」素手在木盤裡一掀,直露出錦緞下層,赫然一條口子宛若長蛇,斷裂處絲線散亂,嚇得李惟忠大驚失色,屋裡的小太監見此早就跑了個乾淨。
「好你個李惟忠,如今連娘娘都不放在眼裡了,這樣的貨色拿去燒火還嫌煙灰塵大,你竟敢往永和宮裡送!」
「我哪敢啊,定是這幫小兔崽子瞎了狗眼了!我馬上去庫房裡給姑姑找新的好的換上,您先消消氣,我馬上就去!」
曉芸從屋裡出來,朝李惟忠行了禮,「那我就先不打擾公公辦差了。」
李惟忠緊著去換錦緞,並未搭理曉芸。
「娘娘,鄧貴人說這是皇後娘娘賞的雲錦,她自個留了一匹,餘下一匹獻予娘娘。」
愨妃坐在妝台前,正從黑漆描金嵌染象牙妝奩里拿出一盒香粉,又用金累絲古錢紋鑲紅瑪瑙護甲沾了些許細看成色,聽到遲瀾言語,便示意摒退殿中下人。
房中只剩愨妃與遲瀾二人,愨妃拿過那匹木蘭紋樣的宛藍雲錦細細查看,直到從夾層里找出一個鳳戲牡丹的珠綉流蘇香囊,精雕巧綉,尤其是流蘇上的翡翠墜珠很是剔透,愨妃轉手將其交予遲瀾:「將此物仔細收好。」
「是,」遲瀾應道,「娘娘,鄧貴人還有一事有求於您。」
愨妃聞言只定住不動,遲瀾便俯身輕語,片刻后愨妃勾唇笑道:「她本是重情義的人兒,本宮幫她這個忙又有何難?」
遲瀾靜聽她吩咐,愨妃又說:「晚些你去安排一下,著人遞話給父親,讓他快些辦好此事便罷了。」
「娘娘為了成全鄧貴人的心思卻要如此操心費事,鄧貴人一定會感激娘娘的。」
「但願如此,」愨妃淡淡道,「下去吧。」
遲瀾領命退下,愨妃重又拿起那盒香粉研究起來。
阮筠儀想起昨日鄧貴人曾邀約自己今日午後去御花園閒遊,只是她卻覺得天氣陰沉不願出門。但想到鄧貴人父親新喪,原本怠惰之心消了大半,輕嘆一口氣,散散心也好,免得在屋子裡越發煩悶,這心裡頭越不好受。
????????曉芸領著阮筠儀行至絳雪軒,鄧懷君正坐在石凳上把著隨身香囊上的流蘇,見阮筠儀來就勾唇說道:「你來了。」
「鄧姐姐。」
????????兩人行了常禮,從長廊一路閑逛,出了絳雪軒,如今正是春景綺麗的時候,雖然雲翳深沉不見晴日,但是一路上見春花初綻,入眼皆是成片的含著盈盈生機的嫩綠新芽。潤風混著些許露氣拂過,留下草木春蘭芬馥彌散,游進鼻息間,絲絲縷縷沁漫心脾。
????????途經萬春亭,眼見漢白玉高台上的碧瓦朱甍,飛檐斗拱。龍錦彩畫施於梁枋,琉璃竹節金瓦鱗次櫛比,亭頂上圓下方,取意「天圓地方」,寶頂上鎏金華蓋與繪有翔龍飛鳳的彩色琉璃寶瓶極盡精緻奢華。今天較之平日里,雖然失了天光燦爛下的華美震撼,但在這樣陰沉的天氣里,卻又增添了一分古樸而典雅的內涵。
阮筠儀向來喜歡遊歷自然光景,現下自覺心情舒暢開朗,但與鄧貴人閑話多時,她仍是淡淡的神情下,隱約一抹愁色囿之而不去。
「姐姐,前面就是浮碧亭了,咱們過去坐坐吧。」阮筠儀說。
鄧貴人答道:「也好,我也覺得有些累了」
????兩人在石凳上坐下,曉芸和恣歡遠遠地守著。樹丫上傳來鳥鳴啾啾,一隻黃鸝飛回窩來,喙上銜了一隻肉蟲掙扎不已,雖望不到窩中物,想也是幼雛待哺,父母苦育的景象。
鄧懷君有些怔色,痴痴地抬頭望著那方綠樹蔭蔭,半晌才說:「從前父親很疼惜我和姐姐。」
阮筠儀知道她又勾起了傷心事,思量下沒有開口多言,只是聽她訴說著。
「聽父親說,他和母親一直很恩愛,所以姐姐叫『成君』,後來母親生我時難產離世,父親心痛不已,所以又給我取名叫『懷君』。從小父親就疼愛我和姐姐,也不肯另娶,一心守著我們姐妹長大,我知道他是放不下母親,又怕娶了後娘會委屈了咱們。」鄧貴人說著低了頭,笑中帶淚。
阮筠儀想起早已只剩夫妻名分空殼的父母,平生羨慕之餘不免心中酸澀,頓了頓又說:「姐姐的父母如此恩愛,想必早已在九泉之下相聚了,姐姐不必如此傷懷,成君姐姐會打理好姐姐父親的後事的。」
鄧懷君聞言視線轉向阮筠儀,又緩緩低頭輕聲道:「我姐姐……也不在了。」
阮筠儀楞住,忽然不知道從何說起,語塞時分,鄧貴人又笑著說:「你無須自責,本來我就從未對你提起,你不知道也是平常事。」
「姐姐是和我一起入的王府,只比我大兩歲,咱們出身低微,只能做王府里的侍妾,哪怕進到宮裡來,也不過只是個小小貴人罷了。」鄧懷君顧自說著,「不過好在姐妹兩互相扶持,既不得君恩,又無人在意,姐姐和父親就是我此生最大的牽挂了。」
鄧懷君沉默片刻,鳥聲嘲哳也在此時戛然停止,風聲颯颯,只見她的眼神突然篤定和怨憤,字字悲戚而鏗鏘道:「我姐姐是被皇后害死的!」
阮筠儀聞言大驚,忙環顧四周,生怕被隔牆耳聽了去。她心中大駭,先前早有推測皇后是難以相與之輩,如今看來竟然真就如此惡貫滿盈?
「姐姐,你糊塗了呀!這話豈能胡亂說得?」阮筠儀勸慰道。
鄧貴人抓起阮筠儀的手緊緊握住,十指蔥白卻隱隱現出青筋,她失控地流著如今已無人理會的淚水:「筠儀妹妹我並未胡說,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哪怕你當日進宮還未侍寢就無故病倒,難道你就從未疑心過嗎?皇後作惡,我姐姐知道了內情,她是被皇后滅了口!」
阮筠儀當下除了震撼,更深覺后脊生涼,如同鬼魅怪邪纏身。陰懼之心根種,激起雞皮陣陣,僵麻了大半身軀。
她知道,鄧貴人此話肯定不是空穴來風。
「是我失言了妹妹,你便當做從未聽過我這番話,免得無端連累了你。」鄧懷君漸漸理智下來才道。
「如今才知姐姐命途多舛,筠儀雖無力替姐姐做些什麼,卻能體會姐姐的身心之疲痛,」筠儀輕嘆一聲,「姐姐,你便安度餘生,平和喜樂,才是對當日姐姐至親捨身而去的報答,囿於苦恨,如何能夠解脫呢?」
「我知你所說,」鄧懷君道,「妹妹見我這樣,怕是笑話了,我自是會保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