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簽約之前(四)
徐光啟苦笑搖頭道:「尹先生是聰明人,一語道破天機……你的意思是:即使我開辦了幾何數學課程,也不會有人願意學習?」
尹峰點點頭道:「從本質而言,科舉取士就是科舉選官,本朝中外文臣皆由科舉而進,非科舉者毋得與官,科舉與授官直接聯繫。在下看了一些史書,發現歷代科舉授官,宋之御試第一人,不過僉書判官;第六人以下,司戶簿尉而已。大明朝科舉則第一甲三人,即為翰林等清要官,最下者,亦不失一縣守令。因而,大明的讀書人讀書所為何事?僅僅是做官而已。而做了官,就可以大筆撈錢,民脂民膏,統統攬入懷中。上一次科舉,考了五十年的老舉子六十多歲了還要上京師應考,人這一輩子的年華全耗在了科舉之中。」
徐光啟苦笑:他自己也是科舉屢試不第,蹉跎到了四十多歲才進入官場,前半身大多數時候都在各地教書賺點糊口錢,然後就是一次次參加科舉考試。
尹峰站起身大聲說道:「本朝大多數文士,除四書五經、時文八股之外,全然一竅不通,所謂時文可以取士,不可以行遠,非但不知文,亦且不知時矣。然則,科舉八股,只與四書五經相關,其餘世間萬事萬物,士子們完全可以漠不關心。徐大人,國子監開幾何學科,我以為是好事。然而,這科舉考試,並不考幾何數學,所以士子們完全可以不去理睬。」
徐光啟雙拳緊握,下定決心一般地說:「老夫此次回京,必定要上奏天子,開設新科取士,就以算學天文為主科。」
尹峰有點同情地看著徐光啟:「徐大人,這可是要全盤改革國朝科舉之制,牽一髮而動全身。」
徐光啟冷笑:「那又如何,事在人為而已。舉目看去,這眾多科舉生員,渾渾噩噩以做官為唯一之願望,書中自有黃金屋之說,實在是禍害無窮,貽害後世。國朝如今天災人禍不斷,為今之計,需要實幹之人才方能救世,而如此就必須學習數學幾何之理。」
「合天下之生員,縣以三百計,不下五十萬人,而所以教之者,僅場屋之文。」這是後世顧炎武的話,尹峰不由地想起了這句話:「徐老大人,你要以算學幾何科舉取士,這是在和全天下士子生員為敵啊!」
當夜,徐光啟在尹宅與尹家眾人一齊用晚飯。尹峰把自己的三兒一女全都叫出來,向徐光啟行晚輩之禮,還讓自己的女人們前來見禮。按照中國傳統,這是在向徐光啟表示通家之好的親近之意。徐光啟並不在意,只是不斷打聽尹峰治下地區的教育情況。
尹峰答應,只要徐光啟能真正改革科舉制度,確立算學幾何與四書五經並重的地位,中華軍和中華公司就可以派出算學幾何教師,進入大明國子監幫助開設幾何數學課程。
尹峰滿口答應之時,心底里則是非常不看好徐光啟的。大明朝由於祖制必遵,「科舉必由學校」的根本方針不能更動,八股取士的規則也不可能被改變。幾十萬生員,幾十萬正在拚死讀四書五經、苦苦研究八股文多年的讀書人,忽然聽說研習算學幾何天文地理也能科舉,那還不立刻吵翻天,徐光啟立刻就會成為天下讀書人的公敵。徐光啟到底不是什麼政治家或政客,居然想著要動一下天下所有讀書人的乳酪,最後的結果恐怕會很慘。
……
這一天,主持國內情報的內務情報局總管許心素接到了手下人的密報:一名大明朝廷欽使的護衛隊成員主動向陪同的中華王親衛隊小隊長洪旭表示:他願意為中華王、中華軍做內線。
明朝政府、軍隊內部人員向中華軍主動輸誠,這不是第一次,但大明欽差使團隊伍中有人主動要求為中華軍做內線,還是使許心素等人喜出望外,同時還帶了一些疑惑。
許心素跟著李旦跑海經商起家,辦事謹慎小心,比較善於看風向,在尹峰樹旗起事時及時投靠了他,從此許心素一直就在中華公司內掌握與日本貿易的主管權。三年前,在尹峰醞釀對內部的清洗時,尹峰把許心素調出了獲利豐厚的公司貿易部,去擔任位高實際權力卻受限制的內務部情報局主管。對於這事,許心素完全沒有發出過任何不滿的聲音,專心鑽研經營新的崗位-他明白,如今他已經正式成為尹峰的嫡繫心腹了。
許心素辦事唯謹慎,覺得大明欽差使團中有成員主動投靠中華軍一事,在上報尹峰作決定之前,首先要了解到確切情況。因此,他把上報此事的洪旭找來了。同時,因為洪旭是親衛隊中小軍官,許心素還把尹峰的親衛隊長林天平請來協助質詢。
這次訊問在內務部設置在公司總部後院的密室內進行,進行了整整一個下午。
「……你是說,是那個錦衣衛百戶把紙條塞在你懷中的?」
洪旭點頭:「必定是他,當夜大家都喝多了,都得靠人扶著走路。我只扶過他一個人,這紙條定時他乘我不備塞入我懷中的。」
「那麼,紙條上並無署名,你怎麼確定是此人寫的?說不定,他和他的上司一齊策劃此事……」
「應該就是他。此人粗通文字,我見過他寫的家書,字跡和紙條上的一樣。」
這是洪旭第二遍回答同樣的問題了。
許心素與林太平對視一眼,微微點頭,然後對洪旭說道:「洪中尉,注意對此事保密,絕對保密!你可以走了……」
洪旭偷偷擦著汗,走出了幽暗的密室。
許心素親自關上密室的鐵門,然後對林太平說道:「我已經查過,這位周翔周百戶,曾經在瓜洲城被我軍陸戰隊俘虜過。具體情況可以問問船主大王的私人畫師尤文輝先生。至於這位周百戶在京師的情況,我打算請求軍情局駐京師的暗樁協查,請求協查的報告在此。林上校,請你把這份報告和這些問詢記錄,一併交給船主大王吧。」
一向沉默寡言的林太平點點頭,應了一聲「好!」。
……
大明欽差使團的內部,不單單在護衛武官中出現了一個主動輸誠者,文官之中也有人暗地裡向中華軍這邊的談判代表曾山暗通款曲。這是盛以弘手下某個禮部主事,打著曾棋學生的旗號,主動接近曾山,然後暗地裡表示願意為中華軍辦事。
同一時期,負責和平協議條文細節修訂的謝學成手下,一名紹興籍的師爺也主動投書中華公司總部,將謝學成給朝廷的秘密奏摺底本透露給了中華軍方面。
大明朝廷談判使團中接二連三出現了向談判對手輸誠的人物,這正好映射了如今大明朝廷內外諸人各懷異心、一片混亂的景象。
同一時期,在遼東的中華軍防線上,也不斷有大明遼東鎮士兵叛逃投靠過來。
中華軍駐守的西寧堡,原屬明軍遼東都司鎮武營的布防範圍。王化貞重建鎮武營,其防區包括鎮武堡(游擊駐地),西平堡(太僕寺衙門,備御公署),西興堡,西寧堡,平洋堡。原本巡防範圍還包括:三岔河(三岔關),牛庄一帶(東昌堡),盤山一帶,現在只剩遼河以西名義上還屬於明軍巡防範圍。東起三岔關,西到鎮寧堡管界的107裡邊牆,則已經基本荒廢,無人駐防。
現任平洋堡守將是明軍參將鮑承甫,他統轄的新編鎮武營部隊是距離西寧堡最近的明軍。鮑承甫原先就是鎮武營出身,幾年前鎮武營在與女真八旗作戰中崩潰,鮑承甫則是率先帶兵逃跑,從而成了鎮武營碩果僅存的少數軍官。
這傢伙貪鄙無恥,對上諂媚拍馬,對下屬刻薄寡恩。由於他剋扣軍餉,因此新募的鎮武營營兵不斷逃亡到了中華軍這一邊。
在朝廷與海寇招撫談判期間,西寧堡前線已經多次發生明軍偵騎與中華軍巡邏哨兵的衝突。張盤擔任西寧堡守備后,將中華軍偵察範圍擴展到了平洋橋,把手頭所有的騎兵幾乎都派出去當偵察哨用了。
不久,陸陸續續有不少明軍官兵投奔到了西寧堡,要求中華軍收留。其中,不僅僅有小兵,還有一名明軍把總帶著十幾名親兵逃到了西寧堡。
張盤一開始還敞開門接待這些明軍逃兵,可是當這些逃兵人數達到了上百人時,這些人就開始成為麻煩了。
大部分的明軍逃兵很老實,待在張盤給他們劃定的屋子裡不出來惹事,而後來的一些明軍逃兵則亂紛紛地要求回老家—他們都是原先遼東遼陽、瀋陽一帶的衛所兵丁。
張盤當然不可能就這樣把他們放走到自己防線後面去。而西寧堡中華軍監軍部人手不足,根本不可能處置還在陸續投奔過來的明軍逃兵。張盤不得不發文要求遼陽的軍情局遼東分所派人來甄別這些逃兵,然後做出處理。
他派出的信使渡過遼河東去之後不過一天,偵騎傳來消息:明軍廣寧軍所部五萬人已經到達平洋橋。廣寧軍中軍游擊祖大壽帶領的明軍前鋒已經過了平洋橋。明軍鎮武營也已經開始集結,看樣子也是要出戰了。也就是說,遼西明軍主力七萬餘人已經全軍出動,正式開始進攻西寧堡的戰役了。
明軍的動向一直以來都被中華軍掌握,通過內線暗樁的消息、偵查得到的情報,以及對投誠的明軍逃兵的審訊,張盤以及中華軍遼東行軍道的主官們,也早就知道這場西寧堡戰役必定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