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魘症
楚流鏡來時,莫玉正坐在案前不知在寫什麼,抬眼看見他后,提筆的動作一頓,眨眼的功夫,一滴墨汁沿著筆尖落了下來,滲透了信紙。
莫玉皺了皺眉,將紙卷了卷扔一邊,開口道:「攝政王深夜造訪有何貴幹?」
楚流鏡身子明顯一僵,莫玉對他這般的稱呼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他心下一慌,可來的著急,連見面的理由還沒想好。
靈機一動,楚流鏡道:「明早,本王要帶兵前往燕城,想起有些東西還未整理。」
聞言,莫玉剛要抬筆的信紙上,又是一滴墨,她倒也不覺尷尬,抽出一張新的,將舊的又捲起扔了一邊。楚流鏡只覺得自己就如同這紙快要被扔了,怎麼能找這種借口……玉兒,不會更氣了吧。
莫玉指了指對面桌上的一堆東西,開口道:「玉聽聞攝政王即將出征,想著您可能會回來收拾行李,便提前將東西拿出,攝政王要帶哪件,去尋便是。」說罷,莫玉開始提筆。
楚流鏡這才發現僵著身子走過去隨便挑了幾件,轉頭看莫玉,卻見對方專心寫信。楚流鏡想了想,還是先走吧。
他剛一抬腳,忽的,莫玉開口道:「我母妃嫁給父王后,眾人都說母妃嫁得好,丈夫溫柔專情,還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我母妃卻告訴我,日後絕不能擇父王這樣的人為夫婿。」說著,莫玉的神情有些恍惚。
「開始不太懂,後來才知道,她會擔心,擔心沙場刀劍無眼,擔心朝廷明槍暗箭,可她的擔憂只會留在小小的一間房。出了房門,她是燕王妃,她要冷靜沉著,她還要替丈夫穩住一切,直到死她都是如此。」莫玉苦笑著說。
莫玉垂眸,有些苦澀的說:「我不懂她。直到現在也不懂,她做了自己的選擇慷慨赴死不留餘地,我覺得這是個極為愚蠢的決定。所以我選了一條同她截然相反的路,我不要什麼情深相許,也不要什麼生死相依。這些對我而言都是不需要的,也不重要的。」
莫玉有些頹然的接著說:「我燕王府世代勛烈,男丁都戰死沙場,女眷數著青春年華守著一座墳和貞節牌坊。我父王十四歲隨父兄上戰場,十七歲失了父兄,獨自挑起燕王府的大梁。我祖母無法忍受同時失去丈夫和兒子,病逝。伯母也因此難產,七個月大的成型的男孩,人們都說活七不活八,可還是沒了,連帶著伯母也沒了。」
「我曾聽人說,那個冬天,在原本人人應迎接新年的時候,瀾京城的人在迎接英靈。據說,那時候天氣總是黑壓壓的,飄著漫天的冥幣。我想問問攝政王,你說那場景,比起火燒燕王府那天的飄雪如何?」莫玉說到此處有些更咽。
「若沒有那些事,我或許會依著母妃的安排,成長為最優秀的玉氏人,然後去扶持你們皇室,看著我的父兄為你們戰死沙場,忍著痛為你們創造一個所謂的盛世。我就想問問,百年來,我燕王府,我玉氏族人的犧牲,在皇室眼中算什麼?憑他一個看不順眼,就毀我燕王府和玉氏百年功勛。因為皇室後繼無人,我便要忍著,看著他作威作福嗎?」莫玉突然站了起來,面色看起來有些陰沉。
「我沒有要阻止你的意圖。」楚流鏡解釋道,「我並不在乎滄瀾如何。」
莫玉有些愣怔,她一直以為楚流鏡會因為想維持如今的朝堂局面來阻止她的。
「蔚然說你是我當年留在醫館的那個女孩。」楚流鏡看向莫玉,他難得的坦誠道:「我的確如你所說的那般,權欲心很重。所以在當時一回到瀾京,見皇兄手下的暗衛尋我,便將你放在醫館,進了皇宮。我那時因為眼疾只曉得你受了傷,不知道你受了刑罰,加上我無法帶著你潛入皇宮,便以為將你留在醫館是最好的辦法。我在皇宮裡因著諸多事宜脫不開身,後來百越叛亂隨軍出征,我曾命憑雨尋你,這才找到了蔚然,可那時蔚然說你死了。」
莫玉見他承認,有些悲涼的說:「我的確是死在了南山的,鬼知道從南山上下來的是什麼,也許只是個懷著滔天恨意和血腥復仇的怪物,總之不是那個在醫館苦等你回來的女孩了。」說話間莫玉緊握著手裡的狼毫,隱約可見身體有些顫抖,她勉強用左手壓在桌面上支撐起身體,急促的喘息了幾下,卻依舊沒能緩解魘症。
「玉兒!」楚流鏡見她神色不對,以為是噬心蠱發作了,想上前攙扶她。
莫玉見他要過來,厲聲阻止道:「不許過來。」
楚流鏡看著莫玉顫抖的身體,又觸及到她眼神里藏著的懼意和慌張,心口微滯。
莫玉勉強控制著自己的右手,從袖口摸出一個小瓷瓶,單手拔了塞子后,放置到鼻間,幾息過後,她蒼白的臉色漸漸回復正常。
「你怎麼了?」楚流鏡壓下心底的苦澀,關切的詢問道。
「魘症而已。若你也被人在牢房裡關了大半個月,每日受酷刑和毒物的折磨,又在醫治時受了三個月的碎骨斷筋之痛,你也會瘋。」莫玉緊緊握著瓷瓶,身體因為脫力和疲軟,她慢慢的坐了下來。
楚流鏡突然想起當年在靈月宮時,沉歡也說過她有魘症。「魘症時常發作嗎?」似乎只有靈月宮那一次,在浮生祭那一年他都從未見過玉瓏姬的魘症發作。
「只發作了三次,第一次是沉歡上南山尋我回浮生祭,我托他下山尋你的消息,他告訴我公孫斐然和楚流鏡是一個人,你已經成了滄瀾攝政王。」
莫玉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感受,那種陰鬱和憤懣的心情將她的理智衝垮,她明明不明白母親對父親的那份感情,卻依然做了蠢事,只是因為寒夜深林里的一眼,她把紫淵的告誡拋之腦後。
她當時就想,既然喜歡他這麼難過,那就討厭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