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似乎發生在淮安的事沒有哪件是陸同知不知道的,小郡王前一天剛剛見了於歷,陸同知次日一早就去拜訪,順便還要說說於歷的小話。
楊子書知曉祁斯遇不愛應付陸知,便主動去了前廳。陸同知不放過一切先發制人的機會,一瞧見楊子書立刻開口賣慘:「聽聞小郡王昨日去了於大人祠又中途離開了。陸某惶恐一整日,不知道是哪裡不周到讓大人改了心思,所以今日特來詢問,望小楊公子能給下官一個明白。」
「陸大人多慮,您的招待並無不周之處。只是小郡王遇見了故人,難免要敘敘舊。」
「小楊公子莫要寬慰下官了。有些事小郡王不說下官也能猜測一二,是於歷來告過狀了吧?」
見楊子書沉默陸知又說:「並非下官愛背後說人不是,實在是於功曹此人問題實多。從前於大人還在時他就時常打著於大人的名號收受賄賂,仗著自己身有官職又是於大人的弟弟在淮安橫行霸道。現在於大人病逝,他又來攀附小郡王,下官實在是不忍讓小郡王受此奸臣蒙蔽啊……」
陸知話音剛落屏風后就響起了掌聲,稀稀拉拉幾下過後小郡王才懶著調子說:「陸大人說得挺精彩啊。」
小郡王是個變數,陸知琢磨了幾天都完全猜不透的變數。眼下這話也如此,說是稱讚語氣不對,說是責罵表情又不太合適。陸知只好像從前一樣頂著笑臉應承:「下官直言事實罷了,旁的愧不敢當。」
「不敢當啊,你對於家下手的時候不是挺利索的嗎?」祁斯遇挑明的話讓陸知更覺難堪,臉色都變青了些,但他依舊不認:「小郡王此言當真是令人惶恐,只是不知您是否有證據呢?」
祁斯遇卻不急著回答,依舊不緊不慢地說著:「前幾日去陸大人家裡覺得府上假山甚是不錯,昨日我特地叫陳厭去了一趟,想著偷偷將假山摹個形回去建個相似的。想不到小小一個同知府,小小一個假山有這麼多門道。」
祁斯遇吝嗇地瞥了一眼陸知,又接著說:「金屋藏嬌本郡王見過不少,假山藏嬌倒還是第一次見。這幾日本郡王總覺得奇怪,直到見到於歷才想通。就算於大人不在了,於大人的家眷也不能陪葬去,怎得能都不見了。」
陸知的額頭已布滿了汗珠,但他還是嘴硬:「就算於隨的妻女在我府中又怎樣?你能證明是我下的毒嗎?」
祁斯遇終於笑了:「可誰說於大人是被毒死的?明明是病逝,不是嗎?陳厭,把陸大人壓牢里去吧,會有人審他的。」
陸知看著祁斯遇,眼裡滿是怨毒:「祁斯遇!我背後的大人物你得罪不起!你會不得好死的!」
祁斯遇對著陳厭搖搖頭,示意他自己不在乎。隨即又嘆了口氣,這氣卻是為陸知嘆的。「許方先生是我的故友,你說他會選一顆棋子還是一個主子?」
陸知被陳厭和楊子書帶下去時陳橋端著碗核桃酪進了屋。「本來想用荔枝給你做碗甜羹的,但是廚娘不會,就只讓她做了碗多加糖的核桃酪。」
祁斯遇接過碗喝了一口,滿意地點評道:「這廚娘手藝不錯,待會你將荔枝拿些給她吃吧。」
「公子就連賞賜都這麼另類。不過陳厭他何時去陸府了,我怎麼沒瞧見?」
「就是昨夜咱們喝酒的時候吧。陸府就那麼大一點,阿厭他轉一圈很快的。」
「那許方的事是你編的?」
白瓷碗被擱在一旁,然後小郡王搖搖頭:「沒有,阿厭看見他了。哦對,那天你在陸府感覺到的偷聽的高手也是他。大表哥的人都是聰明人,他可不會為了一顆廢棋和我起衝突。」
「北派第一刀,我知道他。以前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目標都是打敗他,取代他。」
「何止北派,我沒學祁家刀,他是這代的天下第一刀。」
祁斯遇嘴裡含著甜羹,話說得含糊,但陳橋聽來卻很是刺耳。
大縉尚武,人才輩出。武學大體分成南北兩派,北派最出名的是「青山不改也無期」。
分別指的是祁斯遇學的問青劍、鎬京陳家的春山刀、許方的家傳不改刀、陳氏無名劍還有武家的期歸劍法。
北派的三劍兩刀一直不相上下,很難比出個高低。相比之下南派就簡單得多,「一刀一劍滿天星辰」。祁家刀,亂花劍,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門派。只是近些年來南派凋零,北派卻花開滿園,眾星閃爍。
這話著實不太好接,陳橋並不想誇許方,又不知道說點什麼好。祁斯遇則相反,欲言又止好是糾結。
沉默了好一會祁斯遇終於忍不住開口:「你能不能讓廚娘再給我做兩碗核桃酪啊,一碗也行。」
陳橋身量高,祁斯遇又坐著,他只能低著頭看她。坐著的那個明明是帶著英氣高束髮著勁裝的小郡王,他卻好像看見了梳著少女髮髻大眼睛圓圓亮亮的祁嬌嬌。
見陳橋還不說話祁斯遇嘆了口氣:「想不到阿厭沒忘記告訴你我一天只能吃一碗甜羹,算了算了,我在這兒吃荔枝也一樣的。」
陳橋這才緩過神來,他沒想到自己會看著祁斯遇出神。「那就明日再吃吧,實在不行我們走的時候把廚子也帶上。公子,我先出去練劍了。」
那聲公子被陳橋咬的很重,像是為了提醒誰。
刀被他舞得很亂,好在院子里沒有旁人,給他留足了地方去掩埋秘密。陳橋知道,他對祁斯遇的感情不單純了。
只是他說不出這變化是從何時起的。
或許是他們在安南把酒言歡的時候,又或許是瞧見她披散著發點絳唇的時候,也或許是他在逃亡途中靠想著她努力活著的時候,是她剛剛再要一碗核桃酪的時候。
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手中的刀就被打落,陳厭冷著臉站在他面前問:「心不靜,何苦為難刀?」
陳橋不急著拾刀,抹了額頭上的汗反問起另一件事:「你們到底打算瞞她到什麼時候?既然早晚要讓她知道又何苦弄這一遭?」
「姑母自有姑母的安排。」
陳橋氣的臉通紅,卻想不出什麼話什麼行為能讓陳厭失態,攥緊的拳頭也只得鬆開。
兩個人站了片刻,陳橋臉色如常時才問:「為什麼只能吃一碗?」
「什麼?」沒頭沒尾的話讓陳厭這個寡言大師也很迷惑。
「甜羹。祁年為什麼只能吃一碗甜羹?你平時不也這麼說話,怎麼我一說你就聽不懂了。」
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句話反倒讓陳厭變了表情,多了些嫌棄。陳厭從不喜歡誰,也不討厭誰,如此直白的表情很是罕見。
「主子太嗜甜,我怕她牙痛。還有,別叫這個名字,她會認出你的。」
「我知道。你進去見她吧,我去外面買些東西。」
陳厭看了眼陳橋的背影進了屋,祁斯遇正在用濕帕子擦手,桌上的碟子裝滿了荔枝殼和核。「怎麼回來這麼晚?」
「遇見許方了,他讓我給主子帶話說『中都見』。」
祁斯遇一聽許方兩個字來了興緻,帕子都扔在一旁。「真有意思,也不知道中都到底有什麼困局非要我這個外來者打破。」
陳厭並不接話,只是盡職地彙報自己的任務:「春城傳來消息,說是息少爺露面了。」
「息武?」祁斯遇話中帶了些驚喜,「原來這才是端表哥想讓我看的驚喜,倒是可惜了,都錯過了。」
「主子不必惋惜,息少爺日日亂跑,也許不日也會去京城。」
祁斯遇知曉陳厭是想逗她開心,但還是搖搖頭:「他可不會。算了阿厭,你去再裝盤荔枝來吧。」
陳厭一出去祁斯遇就收了笑,她心裡在想另一件事,關於中都、關於大皇子藺昊的事。
她知道老大不是一心求死的人,也知道設計讓她撞破這件醜事的是藺珏。但她還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老大為什麼能在被發現之後還一副坦坦蕩蕩的模樣,也想不明白這件事背後到底還有多少人。
祁斯遇心裡滿是事,手上也不得閑,一直揪著她脖子上那個小墜子。
說起來這墜子也是大有來歷的。
回安南時她和藺端都才堪堪十五歲,還算是小孩子,戰場的血腥氣讓他們很是不習慣。畢竟他們從前在權謀中見到的只是爾虞我詐,而現在到了戰場上看到的只有你死我活。
好在那時都國公祁哲也還在安南,處處都有他教導,他們也日漸習慣。這位老將教會了藺端和祁斯遇怎樣披上亮甲跨上怒馬,也帶著他們看萬軍齊發,享受縱橫馳騁。揮斥方遒,好不快活。
戰爭的美感瘋狂吞噬著他們,讓他們也漸漸迷失於此。
最終還是廖獨結束了一切,他來許良之前兩國摩擦不斷,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仗。他到了之後規範士兵,與祁哲交談休戰,邊民進行良好的貿易。
安南和許良一同迎來了春天。
離開了戰爭的藺端和祁斯遇也做回了十六七歲的少年郎。他們偷桃抓蛐蛐,跳板打棗子,騎馬倚斜橋,看滿樓紅袖招。安南的每一處都有他們的影子、腳印。
他們閑下來也會搞些新鮮玩意兒。藺端聰慧,平日學什麼都快,只是偏生手笨。做雕刻的師傅教了幾個月,祁斯遇雕的小玩意兒活靈活現,裝了一大盒子,藺端卻連朵簡單的花都雕不出。
後來快至年關時他才神神秘秘地將那隻小鳥給了祁斯遇,只是從此端殿下再沒碰過雕塑。
明日便要啟程了。祁斯遇望著窗外嘆了口氣,淮安的事可以就此告一段落,京都的風雨卻還沒開始。
陳橋買了好些桂花糕點回來,又背著陳厭偷偷將它們塞進了祁斯遇的馬車。淮安多木犀,當地人做的桂花糕桂花釀遠比其他地方的美味,祁斯遇吃了一次就喜歡上了。無奈陳厭看得很緊,什麼糕點甜湯甚至是荔枝都不讓祁斯遇吃太多。
他還沒走進屋就聽見了祁斯遇的抗議:「阿厭,我不是讓你再去裝一盤荔枝嗎?你怎的拿了個空盤迴來?」
陳厭答得不卑不亢:「多食會內火旺。」
能讓祁斯遇吃癟的人和事都不大多,陳橋本著「如此盛景難得一見」的心思倚在門框上看熱鬧,不自覺就笑了出來。
祁斯遇眼尖瞧見了陳橋偷笑,朝著門口喊:「陳橋,進來笑。」
陳橋收了笑連連擺手:「我還得去收拾行囊,就讓陳厭兄陪陪公子吧。」
「你還真是不講義氣。」祁斯遇說完了他還不忘問正事:「對了,你瞧見小楊公子沒?我還打算帶你們去祭拜於大人呢。」
沒等陳橋出門陳厭就給出了答案:「他說要去安頓於大人的妻女,讓我先回來。」
祁斯遇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又說道:「下午忙完就啟程吧。本來行得就慢,又在這兒耽誤了幾天,我再不回去恐怕有些人就要急壞了。」
陳橋連連點頭,然後問了一句:「對了,那個做核桃酪的廚娘要不要帶回去?我瞧你很是愛喝她做的東西。」
「不了,也不是所有喜歡的東西都要得到的。」
說到這祁斯遇眼睛更亮了些,「等回了中都我帶你去蹭三皇子府的甜湯,趙嬤嬤做的乳茶涼糕絕對是中都一絕,我做夢都想把她老人家撬到咱們都國公府。」
祁斯遇不知道,她那句順口的「咱們」讓陳橋心裡多了許些歸屬感。
再趕路時整個車隊都提了速度,原本要兩日的路程只用了不到一日半。
宣城是臨近中都的門戶,也是整個北方經濟最發達的城市,很是漂亮喜人。進城前祁斯遇看了一眼身旁的陳橋,發現他竟沒有一點不自在,似乎在這裡製造滅門慘案的人不是他一般。
「小郡王,陳橋兄,等入了城先去吃些東西吧。」
聞言陳橋掀了帘子去看楊子書,打趣道:「還是小楊公子貼心。」
楊子書耳朵微紅,也不知說什麼好。見狀祁斯遇拍了陳橋一下,又說:「子書,他這人臉皮忒厚,你不用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