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逃避
6、逃避
我還能清晰的記起他上一次來時的場景,那時坐在這張榻上自以為能看透一切的人是我,而跪坐在門口的是她。
雖是同一個靈魂,可與此世這個絮叨的老頭截然不同的是:他即便與所有許願靈一樣混混沌沌的走到我面前,卻突然氣勢大開憤然拔出佩劍質問我是誰、憑什麼坐在他面前。我心中覺得可笑,卻還是起身將座位讓給了他,畢竟能這樣陪我玩的人沒幾個。我故作恭敬的詢問他有何心愿。他卻堅稱自己沒有心愿,稱自己是王能實現自己所有的心愿。我又問他可願長生不死?
他答:「甚好,准你獻葯獻方。只要確有神效,想要什麼賞賜皆可提。」
真是太可笑!
我又言:「賞賜不必,只是如此,您就要永遠背上妒才殺子的罪名了。」
「大膽!」
「不敢,不過流言。」
「這群賤民!誰給他們的膽子妄議朝政!妄議君王!孤所做一切都是為了江山永固!孤沒錯!孤就是對錯!就是法!就是天!」
「您說的是。既已談妥就請您先行歸宮,待大限之期我必派人前去為您續命。」
「你當真有此神通?」
「有。」
「那......不如你先將流言之事辦了,讓我看看你的能耐。若你欺君!我定誅你九族!」
別說,當時他這話還真讓我動心,我既好奇自己到底有沒有九族,也誠心希望自己和自己唯一知道的勉強算得上九族的她,都能被誅掉!
「只是王子因謀逆被誅已多年,至今從沒人見過一件有力證據,如何服眾啊?」
「那是因為我誅殺命令下得及時!哪怕再晚一刻都讓那逆子得了逞!他屯兵斂財是不爭的事實!枉我那般寵愛信任於他!」
「可那財、那兵呢?」
「定有的!定有的!你!把它們找出來!找出來!」
「遵命。但是......心愿只能許一個,兩個就不靈了。」
「......」只一瞬的猶豫后,他終究逃不過這個結:「你先辦好這件事。」
但其實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卻並非他因猜忌,平白無故殺了愛子后的逃避,而是他出門時,舉劍便砍了門口為他開門的她。看著她倒下的那一刻,驚喜!好奇?孤單絕望......同時生,同時滅,最後也只剩下一句:「別裝死了。」
可如今,她連自己曾被眼前這個老頭的前世砍過一劍的事也忘光了,不然她定會多留他絮叨一會兒,那樣一來,他可就不止保不住財產,更保不住完整的魂魄前去投胎了。這樓里除了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活物,什麼都留不下。
孟夫人既然下定了決心要背著池月,那就算她再怎麼問也不會有結果。所以池月就尋思著不如從別處問起。可她身邊就這麼幾個人,別處又有何處呢?思來想去只能先試著找何夫人打聽打聽了。
「夫人可知今天是個什麼特別日子?」走了禮數說了客套后池月沒頭沒腦的直問了這麼一句。
「今天......」何夫人想了想,說:「既不是什麼節也不是什麼日,並沒有什麼特別。怎麼了?」
「那往年的今天呢?很多年以前?或者......有沒有什麼人在這個日子過世了?」
「怎麼突然說這個!」畢竟何將軍和何躔都在打仗,何夫人對這些字眼敏感得很。「但你這樣一問倒是有件大事的,也有十幾年了,那時我還未及笄,也只是聽兄長們提了幾句。應該就是這個時候,朝上一位大人意欲謀反被誅了九族,還牽連了好多位官員。」
「謀反!?」若是這樣,孟夫人如此小心行為倒確也對得上了,可緣何要去祭奠個謀反之人?
「說起來......」何夫人本要說什麼卻生咽了下去。
「夫人為何不說了?」
「沒什麼,晚了,快回去睡吧。」
何夫人雖是及時收了口,可那沒出口的話卻還是被池月聽到了,只因她在門口站了站:
「池月那時太小,過後也再無人提起,其實她家的事就發生在那謀反案前幾天。」
孟家一商賈人家,雖有些家底,也不過小富,哪裡就夠格做那起事的錢庫了?能與轟動一時的謀反案有什麼關係呢?若無關那山上埋得又是誰?又為何要冒雨偷偷去拜祭?為何連自己的女兒都不告訴呢?而且池月也想不通孟夫人對魏家那反常的態度,難不成這事與魏家也有關係?她還想起了我爹,我們臨別那天他的反常......可那時孟夫人還沒有回京上,難道他們之前見過嗎?還是......因為何躔?
池月本是收拾好行囊準備向北來魏家的,可臨時跟著孟夫人上了趟山,回來後會徹夜思索,第二天一早行囊還沒拆就又直接背著向南去了。那時南邊在打仗,到處都兵荒馬亂的,一路數月她孤身一人處境極其艱難,又要沿途打聽當年的內幕,吃了很多苦也遭了很多難,見得多了,聽得多了,經歷得多了,想多了......人就變了,無關時間長短。
即便如我——一個魂靈般無用的旁觀者——這般一路跟著她,一路看著她,都為她的改變而驚訝,可想而知何躔再見她時的不可置信!她策馬而入,仿若戰場也不過路邊尋常景色。她翻身下馬,替他接下了因為恍神而被偷襲的那一刀。她的眼是看慣了生死的,她的招式是要直取性命的。
「你怎麼來了!?」何躔轉身想將她護下,才驚覺她已足以與他並肩!
「看來送信的是在路上被殺了,」她淡淡說。「不然何夫人報信兒的信不該比我還慢啊。」
「這兒太危險了,回營里去!」
「我能活著到這就死不了,不勞你操心。反倒是你死了,我可就白來了。」
他知道她來找他定然不是為了看燈的,可正因為不是他才說:「今年不能陪你看燈了,燈市都取消了。」
她卻不想在無聊的事上繞:「京上西山上的孤墳是誰的?」
「西山上的?」
「可與我家的事有關?」
「小心!」敵軍已呈敗勢,不過抵死頑抗。
「魏家又什麼牽連?」
「真沒想到竟有這麼一天,能和你在戰場上並肩。」
「回答我!」
「你從你娘那問不出話就來找我,怎知我就會告訴你?」
「不問我娘,是我擔心舊事重提會讓她傷心,而你從頭到尾就是個旁觀者,事與你無關,有何不可說?」
殘兵已被清的差不到了,何躔外跨了幾步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禽下最後一個敵方戰力后,回頭道:「與你有關。」
「所以我有權知道!」她收了劍跟過去。
「收兵!清點人數救治傷員!」
其實這不過是一場小規模對戰,但就結果來看,確實起到了關鍵作用。雖然敵軍是遠距離作戰,可此前幾次大捷勢頭正盛屢屢叫囂,已漸漸被養成了驕兵,一收到消息說何躔要運糧,簡直覺得那糧食就要直接送到他們營里去了!也幸也悲,那領兵的將領到底也是熟讀過「驕兵必敗」道理的,心中也懷疑這興許是個陷阱,於是該驕不驕,該謹不謹的竟將自己最精良的一支小隊派了出去,結果因為人數差距悉數交代了,此後不久就遞了和談書,姑且算是消停了一段日子。可畢竟世事變幻無常,誰也不知此時的好會不會變為彼時的厄,若再往更遠的結果看,那又是另一番議論了。
何躔帶池月回了營,自是知道瞞不住的,早在他帶她去見孟夫人的時候就想到會有這一天。就算因為魏家的突然悔婚讓她的注意力不在這,她也遲早會生疑。只不過能拖一天算一天,至今仍在猶豫。
「你不過少時落難在我家住過幾年,這些事本與你無關,前幾年你奉命剿匪也算有恩於我。那時我年少不懂事,拿你當做親兄長,覺得事事都是理所當然,不懂感恩。」
「池月!」他喝住她,不想聽這陌生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話。
「這畢竟是我家的事,糊裡糊塗這麼多年,早該查個清楚的。」
「池月你什麼時候從家裡出來的?魏佳隼沒跟你一起嗎?」
「他?」聽到我的名字她略略愣了一下,卻也只是輕輕問了句:「來過?」
「月余前。算時間正夠走一個來回。」
確實,我爹守了我近一年,終於放鬆了警惕,又趕上有批很重要的貨要他親自去送,再等一個我娘外出的日子,奶奶就心軟很多了,沒幾句話就把我放了出來。因為先前分別的時候何躔說了要帶池月去軍營,我一根筋的直奔那裡而去,到了才知她早已回了京上,又掉頭去京上尋,可那時她又早已出發向南了。
命中有緣,作梗也相見;緣分盡了,擦肩亦不察。我們早已沒了「註定」,我卻始終不願意相信,直到那一刻,直到死。
所有道理都告訴你:逃避不解決問題。可所有人都逃避不了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