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如夢
9、如夢
「一模一樣......真的一模一樣!」
這座樓越來越奇怪了。如果說一心懷疑子女絮叨不停的老頭只是碰巧走進樓里,那眼前這個年輕男子呢?我看不出他有任何的執念,又是如何走進這裡的呢?
「你這人倒是奇怪,來觀光的嗎?」她問男子。
「觀光......畫中一日游?」
「畫中?」
「是啊,這裡是畫中的世界,你們是畫里的人!但看起來你們自己不知道,真是有趣的夢!」他突然歪著頭看向我。「說起來,我前兩天看見你了!雖然知道是幻覺,但還是很奇妙!那天我和朋友開車經過一座橋,你就站在橋欄上!不過之後發生的卻不是什麼好事,關鍵你是假的,那壞事卻是真的。」
無疑!即便在外面,他也看得到我!
「你看到了他!?」她從榻上直坐了起來。
「不過我更想見到的其實是姐姐你!啊!雖然我們看起來已經是同齡人了,但小時候我就一直叫你畫里的姐姐,習慣了。現在竟然實現了!雖然你就是我想象出來的,可還是想說姐姐你跟我想象中的真是一模一樣!」
「你是說你有一幅畫,畫上與你現在所見一模一樣?」
「嗯!我爺爺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古董!」
這倒不難解釋,從樓里出去的人大多會失去這段記憶,但也有少數人會在醒來的時候短暫的留有一些畫面,若可以用極快的速度完成作畫,確實是會被記錄下來。可關鍵是能在外面看見我的人他是唯一一個,是否與這畫有關呢?
這是頭一次發生的事,我一時也想不通,更何況她。所以她選擇了更直接更首要的任務:「先不提這些,你可有什麼心愿?」
「會替我完成嗎?」
「會。」
「無論什麼?」
「無論什麼。」
「這夢怎麼還做串了!」他大笑著。「我的心愿是......是不是說出來這夢就醒了?」
「是。」
「那我不說,我還想多做一會兒呢。」
「在我這裡坐久了,可就回不去了。」
「那我就留下來,做個上門女婿!」
「我倒是也頗有此意,可上一個被我留下做上門女婿的,不到兩小時,就魂飛,魄散了。」
「嗚——!好嚇人!這怎麼還要變成噩夢了,難道我最近有什麼壓力?算了算了,還是要結束在美好的時候。我就想見你!見到了!讓我醒過來吧!」
何躔想起調查這些殺手時了解到的種種:他們有的武功奇高,殺人於無形;有的擅長隱匿,殺人於無覺;有的則精於欺騙,殺人於無知。他們往往兩人一組,一人行事一人傳信。所以看剛才的情形應該是蕪花的搭檔已先行重傷了那兩惡徒,而後又上演了這一出落難的戲碼引我們上鉤,那這個人現在一定就在附近!
「別擔心,這些事我早有準備。」他安慰道,並不是因為池月看起來需要,而更像是種習慣,更像是他覺得她需要。
他出了門但並未離開,只是吩咐了人在官驛附近蹲守,若有操樂器者一律拿下。就像他說的,「早有準備」,這些人看似普通,卻是他精挑細選的,個個都是心腹。
不止這一事,但凡關乎她,他總是早有準備。池月要做的事,彷彿她自己還沒想到,他就已經做到了。事事如此以至於她曾經甚至以為理所當然,從不會像現在這樣,道一聲:「多謝。」
何躔愣了,他並不想從她嘴裡聽到這兩個字,不想讓她覺得他們之間需要這兩個字,巨大的疏離感強烈的驅逐著他,他不服,不願這樣與她漸行漸遠,所以他倔強的開了一個不合時宜的玩笑:「那不如以身相許?」
不過一句玩笑,雖然這兩年他們總是劍拔弩張的,但幾年前這樣差不多的話他不知說過多少,卻是第一次聽她說:「好啊。」
何躔的笑還掛在臉上,是準備好接受她的拒絕和責罵的笑,可眼睛已經呆住了。他看著她漫不經心把玩著那塤上一條編花墜子,好像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說一樣。只有何躔一人煎心,追問的話幾次要出口又悉數吞下。只等到她將那墜子卸下收好起身躺到榻上睡了,他也沒有說出一句話。反倒似乎只有她激烈反對的那些時候,他才能說得強勢而理直氣壯。
他吹了燈,像被什麼監控了一樣,黑暗中讓他更感覺更舒適。綁在床欄上的蕪花低著頭,但並沒有睡著,何躔能感覺到她刻意拉長的氣息,她在等待時機。四更將過時突然傳來一聲笛音,只一聲,蕪花的氣息一下就變了,她的頭微微動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如常。只是不一會兒就有人在門口輕咳一聲,將人已自盡的消息報給何躔。他猛然回頭!池月已經醒了,就站在蕪花身邊。
「指甲里藏了毒。」她查看后道。
也罷,原本抓住他們也得不到什麼消息。走上這條路就是死路。哪怕真讓他們得逞,一路同行到京上再被他們咬死何家謀逆,步了劉大人後塵,朱一樣不會留他們活著。同樣,他們死了,朱也不會停手,無非再是換別人登場。
只一夜,從「偶遇」到身死,他們相識從未出現過、從未存在過的人,匆匆亮相、匆匆離場,再無人提及......
朱相一招不成,再行相同的招數也是沒用,自然要在別處下手。池月他們餘下的路程也就順利了許多,到京上時才剛入秋。雖說七夕燈市取消了,但京上的做燈工匠卻也沒閑著,稍富裕些的人家為了應節哪戶不定上幾盞,何躔怎會不在其中?只不過往年他一眼便知哪盞哪個樣式會招她喜愛,可今年他卻猶豫了,明明沒有他卻感覺自己像是很多年沒和她一起過七夕了似的,擔心她的喜好她的興趣她的口味都變了,他看著各種燈式,不知到底該選什麼,連走在街上路過小食店都不知該給她帶哪種。她既擔心自己買了她曾喜歡的被告知已然不喜,又害怕買了新式樣被責怪忘了她喜歡什麼。於是就買了很多,無論是燈還是點心小食,加上往年剩下的,弄得七夕當夜何府如開了燈市一般。
池月的變化不單是何躔,孟夫人、何夫人和何府一眾仆婢都看在眼裡,往日與她嬉鬧無忌的幾個丫鬟,如今也都規矩起來。說來有趣,其實她此次自打回來還從未發過脾氣,可大家就是知道她不好惹。可見人類也是可以本能的捕捉到危險氣息的。
還有一年前準備到一半的婚禮,當時因為池月逃婚而中斷了,上次她帶孟夫人來養病時還有人時不時的說起,如今可再沒一人敢提了。甚至是何躔!連官驛里那個似是而非的笑話都漸漸被他當成了一場幻聽。可恰就在七夕這夜,卻有人舊事重提了。
「今日開倉庫我見那些紅綢紅緞都落了灰,拿出來漿洗一下,趁少將軍在家,就把婚事辦了吧。」若不是親眼看著她說,親耳聽得她的聲音,何躔定以為這話是出自何夫人,再者也是孟夫人,斷不會是池月自己!
一時間亭中人都盯住了她,一向重禮儀的何夫人竟驚得咬著一半的點心忘了入口!
「池月?」孟夫人輕喚她。
「早定好的事,都是因為我的任性耽擱了,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如今能在娘親的見證下成婚便是大福!之前婚禮未成,外面多有流言,也好解釋說是我臨時得到了娘親尚在人世的消息,婚姻之事,自古便聽父母之命,有親在世自然要中斷婚事問過母親。百善孝為先,世人也都可體諒。」
孟夫人見狀知她已下定決心,便不再言語。於是何夫人就把話接了過去:「確是此理,那我明日便找人算個吉日。」
官驛那夜,實非幻聽。
而當傻子一般的我終於從家裡逃出來,瘋傻痴蠢的一路跑到京上,再見到池月的時候,好巧不巧,正是婚禮當日!那時好像整個京上都在議論此時,我卻滿心斷定必是何躔逼迫,一心要將池月解救出來。可即便往來賓客眾多,何府仍然守衛森嚴,我試了很多辦法都沒能溜進去,最後不得已才在行禮當中攀上了房頂。
我從未疑心她是自願,以為她定在等我!以為她定會跟我走!所以我可以不顧一切的大喊:「池月!雖然晚了!但我到了!」
她聽見了,所有人都聽見了,拿著弓箭的侍衛立即圍了過來。我看到何躔從侍衛手裡要過劍,但池月將他攔住了,她拉下蓋頭,看了我一眼,太遠了我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在看我,我料想她定是在笑!可此後至死,我都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那麼做?
可作為旁觀者的這個我卻看得清楚:她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還在蓋頭下時曾有過怎樣的驚訝與動搖!曾如何的傷心與糾結!然後又是如何果決的拿過身邊侍衛手中的弓,讓那支決絕的箭擦過屋頂上那個我的鬢角!
除了鬢上的擦痕,在這場轟動全城的搶婚未遂中我再沒有受任何傷,可當時,我整個人卻像被射中了心口、折斷了全身一樣無力的向後倒去,等再醒來時,眼前只有我爹初現蒼老的臉。
「跌了一跤摔了頭,摔醒了吧?」我爹說。
可我卻覺得只是摔傻了,突然間都不知道該幹什麼了。我茫然躺在客棧的床上,彷彿嚴謹細緻又內容龐大的在思考著什麼,其實連自己都鄙夷它們毫無意義。只覺得心累,以為已經過了很久,卻不知那婚禮才剛進行到後半段,但也只進行到了......後半段。
如夢般美好,如夢般易碎,如在夢中般不真實,如夢醒時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