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往事
「我家住在景雲山山坳中一座別業,據說是祖上留下的老宅。宅院兩進,有花圃泉水,終年雲霧繚繞猶如仙境。現在想來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可那時我一點不喜歡,只覺得受罪。破舊的房子漏風又漏雨,修繕了好幾回,周圍沒有人家,也沒有好玩的去處,每次添置家用都要靠初一、十五去趕山下的市集。
那一天正好臨近過年,哥哥帶著我下山買年貨。每年最盼著這個時候。集市的氣氛比往常沸騰,人們的臉上大多掛著笑。過年,像是一個符咒,可以輕易消弭所有不痛快,人群中相互傳染著無緣由的快樂。哥哥帶著我穿梭在琳琅滿目的攤位前,我看什麼都覺得新鮮都想要,我跟哥哥說以後一定要開個雜貨鋪,把這些都搬回家裡。哥哥笑著答應,說他將來賺了錢一定讓我當上掌柜。
他天賦一雙巧手,只要殘部無缺,無不能復之物。他平時喜歡做些稀奇的玩意,每逢趕集就拿到集市上賣。
我還記得,那天下山他帶了一隻木頭做的鳥,翅膀可以扇動,連羽毛都雕了出來。他剛一拿出來,我們立刻被歆羨的目光團團圍住。木鳥賣了多少銅板我記不得了,好像換了個銀髮釵。那是我許多年來最開心的一天,可能,也是我最後一次那樣無憂無慮的開心。
過午的時候,我和哥哥捧著滿滿當當的年貨回去,山路上就看到滾滾濃煙。是家的方向。
我們狂奔回去,看到巨大的火幕吞噬了老宅,木料在火中爆裂垮塌的聲音無限放大。我被淹沒在熱浪中,卻覺得渾身都凍透了。我和哥哥衝進火海,哭喊著爹娘。沒有人回應。濃煙與烈焰中隱約看到好幾具焦黑的人形。我不知所措,在嗆人的煙霧裡嚎啕大哭。哥哥先回過神,拉著我往外跑。我們被倒下的橫樑攔住了去路。烈火向我逼近,一片混沌的思緒中,我清晰地知道我就要死了。被活活燒死……
我再醒過來時已經在山頂上的卧龍寺里。
我曾跟母親去燒過香。寺里的和尚們說那場火災是意外,生火時不慎引燃了柴堆,火勢蔓延太快沒能控制住,他們只趕得及救了我們兄妹,我的父母、姑母、表弟都已經葬身火海,骸骨無法區分,全都收斂在山泉旁,立了一個小木牌。我不信他們都不在了,拚命要回去,對和尚們又踢又咬,可他們鐵了心不讓我走,要我和哥哥留在寺廟裡出家。他們說是受人之託供養我們到老。但那人是誰,他們不肯說。
後來我們還是偷偷離開了。在流浪的路上偶遇了我的義母。她與我父親是舊識,沒有名字,號作樓娘,曾在教坊唱悲曲。她收養了我們,教我唱曲,讓我們認她做娘。每次我叫她娘親的時候,她都莫名快活得不得了。
再後來的某天夜裡,我被哭聲吵醒,睜開眼看見她坐在我的枕邊垂淚。她喝了酒,醉醺醺的,喃喃說了很多醉話,大多是在罵我爹。就著月光,我看見她手裡緊緊攥著這珠花。我這才知道,她自己去了西山,在一片焦土中不知緬懷了什麼、怨恨了什麼,只帶回這殘損的紀念……我和哥哥的童年,義母三緘其口的愛恨,大火的秘密,一切的一切,只剩了這一支珠花。」
這樣痛徹心扉的故事,她居然說得很平靜,直至講完也只是紅著眼眶,淚都沒有掉一滴。
這是她離開卧龍寺后第一次提及這段往事。因為人死不能復生的道理,她七歲時候就懂了。她認為讓無關的人分擔自己的痛苦,實在是不禮貌的。
顧瑂自以為雲淡風輕。可在唐楷眼中,她好像一隻大雨天坐在房檐下的流浪貓,冷颼颼濕漉漉,流露出麻木的委屈——麻木,因為時隔太久或習以為常。但誰都看得出,確實是很痛的。
唐楷的心軟成一片,安慰道:「別難過,都過去了。」
誰知這一句話讓顧瑂克制許久的淚意忽然決堤,淚水忍不住淌下來。
有時就是這樣,越是擅長自控的人,越是盛大的情緒,往往受不起一句安慰。
唐楷慌了神,這是他第一次見她流淚,連忙抬手去擦她臉上的淚:「瑂姐,你、你別哭……」
顧瑂避開他的手,抽噎著:「我沒想哭……」眼淚卻不聽她的話。
唐楷站到她身後,兩隻手交疊在一起,不留縫隙地輕輕遮住了她的雙眼。濕漉漉的睫毛刷過手心,他柔聲道:「不是不想哭嗎?哭夠了就不會再哭了。放心吧,我不看。」
許是受了這話的蠱惑,在他給的一片安全的黑暗裡,顧瑂緊緊抓住他的小臂終於痛哭出聲。
壓抑的,微弱的,嘶啞的,如同深夜裡失群幼獸的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顧瑂平靜了下來,鬆開了抓著他的手。
唐楷悄悄將被她抓疼的小臂放到身後揉了揉,小心翼翼問:「你好些了嗎?」
顧瑂當然看到了這小動作,面上發紅,低聲道:「抱歉,是我失禮了。」
唐楷連忙擺手:「你沒事就好。」
顧瑂嗯了一聲,抹凈面上的殘淚,再看向唐楷時已恢復了往日的清冷模樣:「我能說的已經都說了,是不是該你說了?」
「我說什麼?」唐楷愣住了,沒有反應過來。
「你答應我的,我把珠花的事告訴你,你就告訴我京衙查到了什麼。」顧瑂猝不及防提起方才的交易。
「哦,」唐楷一本正經道,「兇案發生后,京衙派出了大半人手封鎖街道,根據這枚珠花盤查了京城中所有匠人,結果,一無所獲。」
「你!」顧瑂揚起頭怒目而視,通紅的眼睛和鼻頭,像一隻要咬人的兔子,「你耍我是不是?」怪不得答應得這麼痛快!原來他算計好了空手套白狼!顧瑂氣鼓鼓十分懊悔,不該這麼快將所有籌碼傾囊而出。
「沒有沒有,」唐楷見顧瑂生氣,連忙解釋,「真的是什麼都沒查到。不過,瑂姐你放心,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後面有任何線索,我都來告訴你。」
顧瑂瞪了他一會,看他不像騙人的樣子,只好冷哼一聲認栽,不再說話。
唐楷看她好像順了毛,繼續道:「兇手既將你家的珠花留在屍體上,顯然意指這場兇殺與顧家有關。當年那場大火真是意外嗎?」
「我不清楚。我看到時火已經很大了,衝進火場后很快就暈了過去,什麼都不記得。但若是有意縱火,不該一點痕迹都沒有吧。尤其我義母對這事甚是關切。她那炮仗脾氣,若真有疑點早就人盡皆知了,可她什麼都沒提過。」顧瑂道。
「有沒有尋仇的可能?」唐楷問道。
顧瑂想了想,搖頭道:「我家隱居避世,幾乎不與外人交往,從未聽說有什麼仇怨。」
唐楷思忖,不由皺起了眉頭:「這珠花絕不會憑空出現,一定還有秘密。而且,還有一個人也不該憑空出現。」
「誰?」顧瑂問。
「宋楫。」
聽到這個名字,顧瑂像被噎住了,半天沒出聲。
唐楷本來還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見顧瑂沒了聲息,看向她時發現她正在發獃,一臉失魂落魄。
定是宋楫這兩個字又觸動了她某些心事。
他心裡咕嚕嚕冒著酸泡,陰陽怪氣道:「要不你猜猜他來做什麼?我看你們倒像是很熟悉,會執手相看淚眼的那種。」
「我不知道,他的事好像從來與我沒關係。」顧瑂未在意他的語氣,目光有些渙散,好像陷入了某種回憶。
正如唐楷所說,她與宋楫確實關係匪淺。
他是她這二十二年來陷入最深的一段情、一場夢,他們只相處了半年,產生的故事不甚稀奇甚至無趣,偏偏是她的刻骨銘心。
顧瑂和哥哥自卧龍寺逃出來后被樓娘收養。樓娘覺得顧玙還有手藝,做個匠人也可以糊口,而顧瑂嬌生慣養,除了讀書什麼都不知道。她對顧瑂說:「人生於世,他人不可依仗,有了傍身的本領,便不會窮途末路。」她自己也不會別的,只會唱曲,所以就將悲曲教給顧瑂。唱曲的練習很枯燥,一句要唱好幾遍,哥哥聽得不耐煩,她只好偷偷跑到她以為無人的地方練。
就這樣,她遇見了宋楫。
宋楫是她第一個陌生的聽眾。在他書房外的銀杏樹下,他的目光粘在她的身上,毫無顧忌表達著偏愛。她緊張得聲音打顫,卻興奮得指尖都熱起來。那時第一次有人認真欣賞她的歌聲,並報以真誠的喝彩。
誠然,她從小被愛包圍著的,即使那場大火之後,哥哥與義母也從不讓她受一點委屈。但那些愛都是有理由的,或因為親緣,或因為責任,或因為某些自身的回憶……這是第一次,她感到有一種愛是因她這個人而產生的,被珍視被選擇的只是她本身,無關其他。
這種「自己原來很好」的滿足感令她欲罷不能。
於是,在她十八歲的初秋,兩份懵懂而熱烈的心意一拍即合,釀造出一場青澀甜蜜的愛戀。
這是屬於他們的秘密。
她沒有告訴樓娘和顧玙,每次與宋楫見面都偷偷躲著他們。
樓娘與哥哥總會想很多,為她考慮周全。他們如果知道一定會問東問西,把宋楫的來龍去脈查個底朝天,好像宋楫有任何缺點都會讓她萬劫不復。但她完全不在乎這些。他是誰,從哪來,到哪去,都和她無關,她只想投入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別說將來萬劫不復,就是轉眼天崩地裂也沒關係——只要死前是快樂的就好。她不願意樓娘和哥哥將這份純粹的喜歡變得負擔重重,麻煩透頂。
她時常會站在銀杏樹下等他,等他翻窗偷跑出來,陪她去古廟演出。
她在廟前的高台上,被三五成群的觀者包圍著,她忽然感到人與人在此時是相同的,呼吸與共,悲歡相通。那時的她胸中澎湃著熱情。她覺得只要足夠努力就能像義母一直期盼的那樣,用歌聲改變一些東西,在這個世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那時的台下永遠站著宋楫。
他和那些悠長的曲調一起站在她青春年華的中心,造出一場令人心醉的極樂幻夢。回憶不常有顏色,但這一段瑰麗斑斕濃得化不開,還帶著馥郁的芬芳。
大抵愛與歌是同質的,在超然俗世的地方賜予救贖。拯救她於平淡,拯救她於怯懦,拯救她於終將湮滅的虛無感。於是,她明亮,她勇敢,她堅定不移……像所有夢滋養過的星辰,在夜空中閃耀著驚艷的光。
她於愛與歌中醉生夢死。
可這光終是熄了。
這場猝然開始的青澀愛戀又猝然凋零他們相識的第一個夏天。
一連幾天,她都沒見到宋楫,再去他們相見的銀杏樹下找他時,偌大的宅院已經人去樓空。
宋楫不告而別,從此杳無音訊。
「所以他是為了你回來的?想與你複合?」唐楷聽了這故事,心情很不美妙。
「不,他說他都忘了。」顧瑂想起那天翰林府的簡短對話,不由呼吸一窒。她以為他們曾全力以赴相愛過,原來那些心魂相守在他心裡都是雲煙過眼,不值再提一字。
「那你忘了嗎?」唐楷追問。
顧瑂沒有答話。她知道唐楷心裡有答案。
「所以你是準備為逝去的青春守寡?」唐楷言出如箭,直扎她的心。
「這是什麼話?」顧瑂感到被冒犯。
唐楷好像忽然不再怕她生氣:「他既忘了你,你為什麼不肯忘了他?他不願意,你還要一意孤行,不是為過去守寡是什麼?」
「那又與你有什麼關係。」顧瑂沒了耐心。
「你不願意答應我,不就是想等他回心轉意重溫舊夢?我還不能問問嗎?」唐楷理直氣壯。
顧瑂覺得他像無理取鬧的孩子,剋制著脾氣,解釋道:「我從未想過還要與他如何,我是覺得這不公平。」
這不公平,她又這樣說。
「到底哪裡不公平?」這一次,唐楷窮追不捨。
「我不想再談這些,你要沒有別的事就走吧。」顧瑂冷臉下了逐客令。
然而,一貫「聽話」的唐楷寸步未退。
他知道顧瑂這個人堅定而頑固,在自己的世界外樹立起了厚厚的圍牆。他算是少有的幸運者,被允許偶爾透過牆上的窗向里窺望。可他不滿足於此,他想有機會走進去,最好能佔有一席之地。
今天,他歪打正著在牆上撞開了一個有光透進來的裂縫。他很清楚,如果錯過這個機會,轉過身她就會將這縫隙填上。於是他本能地扒住,盡全力向外扯開,鐵了心刨根問底:「有什麼不能說的?你既打定主意要拒絕我,為什麼不拒絕得明明白白?」
顧瑂看上去冷漠強硬,其實很少說狠話讓人難堪。尤其是唐楷這樣對她好的人,她更怕一些事實傷害他,所以她向來坦率卻不肯在這件事上多作解釋。
可他此時這樣逼迫讓她為難,她也不由生了氣,索性硬起心道:「好,那我明白告訴你。因為你一次又一次捧著滾燙的真心給我,裡面明晃晃只有我一個。可我不是,那個人與我最留戀的過往糾纏在一起,永遠佔住心中一角不可能抹去。你聽清楚,是永遠,想割斷都不知道從哪裡下刀,沒有人能取代。唐楷,這對你不公平。」
唐楷氣極反笑:「這是什麼冠冕堂皇的借口?你覺得我會在乎?」
「你當然可以不在乎,可我不能,我不想欠任何人。」顧瑂冷冷道。
「那其實很簡單啊,」唐楷反倒放鬆了,「你既然這麼在乎、這麼不情願,那你就痛快說一句:『唐楷,你的心我不想要』。有你這句話,我就死心了,從此再不會糾纏你。」
顧瑂張口結舌,半晌沒說出話來。
唐楷沒有放過她,步步緊逼:「說不出來?那麼會找理由,怎麼,沒學會說假話嗎?」
顧瑂咬牙切齒:「你逼我有什麼意思?」
「你折磨自己又有什麼意思?」唐楷反問道。
顧瑂被他激起火氣,失了分寸,怒道:「是,我不能違心說我不想要,不能騙自己說討厭你,但我如何看待你無關我的選擇,我決定的事從不反悔。」
唐楷被她一通搶白,愣了一會,反倒笑了:「好,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了?」顧瑂看他的表情心生懷疑,總覺得他想的和自己說的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你心裡有我,不是我自作多情。」唐楷笑得更甜。
顧瑂緊皺眉頭:「胡鬧,你在曲解我的意思。」
「是,其他意思我也懂,但是,」唐楷大膽抬起手,將她因激動凌亂在額前的髮絲捻到耳後,「你說了不算。」
衣袖拂過鼻尖,顧瑂忽然發現她從未描摹過唐楷的味道。
現在她知道了。
是初春的新陽,撫摸冰封的河面,融出一條條裂痕,於是汩汩流水得以透口氣,仰望春風拂出一片奼紫嫣紅……
那是他的奼紫嫣紅,他明明值得人間最美的春天。
她拂開了他的手,泄了氣道:「你到底在傻乎乎堅持什麼?你才見過幾個人就敢說情動,敢許百年?」
他不假思索:「我有什麼不敢,只不敢想沒了你卻還有漫漫餘生。」
找不到她的那幾個夜晚還歷歷在目。他對她表述的很克制,但不代表他平靜地承受了。那些夜裡他幾乎無法合眼,可能失去她的惶恐細嚼慢咽著他的精神,明明醒著卻如墜夢魘。現在他想到這些仍覺得骨縫裡沁出冷來。
顧瑂還欲再說,唐楷打斷了她:「行了,既然爭不出結果,不如說點正事。瑂姐,今後無論誰問起,你都不要說你家與珠花的關係。」
「為什麼?」顧瑂不解。
因為他害怕。
他這一路走來,太懂得人們本性中的懶惰和殘忍。這種因子在某些特定的時候、特定的群體中會無節制地放大。
顧瑂與珠花的關聯,如果第一時間進入到某些人的視線,就像一縷血腥味飄進狼群,足以引起一場藐視一切規則的狂歡。她對官場全然無知又勢單力薄,是最合心意的替罪羊,幾乎可以斷定,破案的重壓下一定會有人將矛頭指向顧瑂,編造事實屈打成招。
他不想讓她卷這種危險里。即使最終能得到公正的判決,他也不敢想象過程中她將遭受的種種委屈。所以他想爭取時間賭一把,賭別人發現珠花背後的故事之前自己能查明真相,讓顧瑂在這案子中「片葉不沾身」。
但這些,他並不想讓顧瑂知道。
她的世界很單純,他的考慮她未必理解也不一定贊同,大概還有很多大道理要講給他。她既已為自己建了座桃花源,他又何必用這些庸俗的事打擾她。
「我還有我的考慮,現在不能說。」唐楷輕描淡寫劃了過去。
「你考慮什麼?為什麼不能告訴我?」顧瑂很警惕。
「這是京衙辦案的規矩。」唐楷理直氣壯。
「行了吧,你要真懂規矩,今天就不會來。」顧瑂對此嗤之以鼻。
「哦,這樣說來,還是沒有規矩得好。今天不來,怎麼聽見你說心裡有我?」唐楷笑看她。
「滾出去。」顧瑂終於惱羞成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