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6章 身死
天牢中,宇文景心臟驟疼。
就像是有人拿著刀子一刀一刀在他心上凌遲。
痛到五臟俱焚,四肢百骸每一塊骨頭,每一片血肉都是痛的。
「盈袖。」
他喊了她的名字,可是已經再沒有人回應他的話。
他喃喃喚著她的名字,身體慢慢蜷曲。
目光空洞,徹底黯淡寂滅。
他知道,這一次,他真的是徹底失去她了。
不知過了多久,宇文景躺在冰涼的地磚上,目光看著頭頂,發聲,
「我要見宇文宸。」
值班的守衛聽到宇文景自顧自的發聲,譏諷,「笑話,皇上怎會見你!」
宇文景拳頭一圈一圈捶在地上,不一會兒便捶出了血跡,卻像不知道疼痛,固執地重複著動作,口中麻木地重複一句話,
「我要見宇文宸,把宇文宸找來。」
守衛見狀,思量再三后決定將情況告知。
今日在牢中已經生了一次事,他們不想再惹麻煩。
況且,宇文景是重囚,如果在皇上旨意下來前有好歹,他們不好向皇上交代。
腳步聲遠去,宇文景摸著涼徹透的地磚,合上眼,任由眼淚滑落。
閉上眼,無邊無際的黑暗,可他卻能夠見到想見的人。
他輕聲念著,呢喃地嘆著,
「盈袖,你等等我,我馬上就來尋你。」
時間一點點過去,直至夜色降臨。
二更剛過,宇文宸踏入天牢。
侍衛打開了牢房,看著面壁而坐的人,出聲,「聽說,你要見朕。」
宇文景坐在角落裡,背對著他,問起,
「你打算如何處置我?凌遲?腰斬?還是車裂?總該拿我做例,以儆效尤。」
空中沉寂片刻。
在沉默后,宇文宸出聲,「朕說過,讓你去嶺南。」
宇文景痴痴笑了笑,難以置信回頭,
「事到如今,你還不殺我?我逼宮謀反,你就只圈禁我?」
他慢慢起身,看著穿在宇文宸身上的玄衣龍袍,譏諷一笑,
「這世上,我與你之間只能留一個。既然贏的是你,那就是我的死局。」
宇文景站起身,牢房中只有小小的一扇窗,能照進來的月光少得可憐。
宇文景仰頭看了眼窗外的月光。
月光都是一樣的,飄忽又清冷,一絲絲溫度都沒有。
過往歲月曆歷在目,一切都顯得荒唐可笑。
面朝著牆壁的身軀站得筆直,他仰頭望向窗外道,
「我四歲習文,七歲騎馬,八歲習射,在眾皇子中唯一常被父皇帶在身側,我一生敬崇父皇,事事以父皇所喜為喜,以父皇所惡為惡。我一直認為得到了父皇的關愛,可是,直到有一天全都變了。」
他目光看過來,荒唐又可笑。
「我一直以為是你。因為你,因為你的存在才導致了一切的改變,直到有一天我才偶然間得知,在父皇眼中,我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棋子,我的存在不過是你的歷練,給你充當墊腳石,我的存在荒唐得像個笑話。」
他從來以為自己是幸運的。
他是出生在尊貴皇城的天之驕子,他有父皇的關心,母妃雖非中宮,卻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
他得到了尊崇榮耀尊嚴,他是整個皇城眼中最尊貴的皇子。
曾幾何時,他以為得到的父皇的愛護,是真的。
可自始至終,他不過是一顆棋子。
而最終,因為宇文宸,他還要淪為一枚棄子。
就因為先國師的一句天命所歸?
那他的一生算什麼?
那他的存在又算是什麼?
他的父皇,他最尊敬最尊崇的父皇,何其殘忍,將他捧上雲端,又親手放讓他摔入污泥。
到頭來,什麼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就要成為被犧牲的工具?
他想到年前雪夜裡,他得知一切時的震驚。
曾經何時,他一直自責,一直在深深自責。
他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母妃才會落得那般凄慘的下場,林氏一族才會沒落。
他知道自己不算什麼太好的人。
他知道錯了,他有想過做個好人,好好度過這一生。
可是,直到那一天他得知了一切。
原來,不論如何,父皇最終都會疏遠他。
無論他在不在乎,皇位不會給他。
無論他有沒有錯,林家都會被貶黜。
因為天命選的人是宇文宸,不是他。
父皇選擇的人,也從來不是他。
想當初,他不理解,為什麼他的錯誤要牽連到他的母妃?為什麼父皇要嚴厲地打壓林氏?
他不明白,母妃不是父皇最寵愛的人嗎?
多年情意,為什麼能那樣狠心?
怎麼能那般決絕捨棄?不能入陵寢,沒有封號,沒有留存記載,只能化作一捧飛灰,屍骨無存。
他從小在父皇身邊長大,開筆習文,是父皇親自為他挑的筆,那支筆至今還一直被他留著,習字也是由父皇親自教習,騎馬是父皇扶他上鞍,就連幾次病中亦有父皇的守候,可這樣經年累月的父子情意居然會是假的。
就因為先國師的一句話,那麼多年,那麼多天,難道積攢起來的親情都不作數了?
他爭來爭去,他的所有不肯臣服,不甘心,殊不知,結局卻是早已預定好了的。
父皇斥責他,貶黜他的母妃,是因為北虞國的皇帝只需要一個太后的母族,有權勢的也只需要一個。
既然為宇文宸選擇戚家作為扶持,朝局中自然不再需要平衡的局面,所以,林家需要被壓制。
而當初,他的失誤,只不過是引發一切的契機。
因為天意選定的人是宇文宸,所以,他就成了沒用的那一個。
連同他母妃林氏族的強大,也成了宇文宸皇位上的威脅。
所以,他需要被冷落,他的母妃要被貶黜,林氏一族要被邊緣化。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為了宇文宸的登基,掃清路,清除屏障。
可笑在那段時間裡,父皇一面打壓他,一面安撫他;給他希望,又讓他失望絕望。
父子一場,竟然要防備他到如此地步?
一句真話都不肯說。
身為皇子,對於近在咫尺的位子,當然想更進一步。
可是如果父皇事先告訴他答案,他想……他會讓的。
他有父皇,有母妃,他得到的有很多,為何還要再執著於一個皇位?
可是,沒有。
從來沒有。
他一再被排斥,被孤立,卻換不來一句真話。
而那些不解不甘,在一夜一夜的壓抑中慢慢變成憤懣怨恨。
原來,什麼親情,什麼愛護,什麼關心,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他從來都沒有被真正選擇過。
他們都知道,卻將他蒙在鼓裡,讓他成為笑柄。
偏偏父皇又要讓宇文宸立誓,確保他的性命。
呵。
這算什麼?
最後的同情嗎?
將他捨棄算計到這種地步,再自以為是地給一分施捨,讓他苟延殘喘度過餘生?
天下竟有如此算計功利的父子情。
他們都在說天命所歸,那他就偏不信命。
他偏是要爭。
他的人生,為何要讓旁人替他做主?
他又為何要做旁人的踏腳石?
他不服,他必須爭!
宇文景回頭見宇文宸面容沒有絲毫震驚的模樣,突然一笑。
原本他以為父皇將太和宮的密道告訴他,是對他存了為數不多的真心,可宇文宸還是早有防備。。
呵,大約真的是天意吧。
天意還真的是一次都不肯站在他這一方。
不過,到了如今地步,他確實有話想要問清楚,
「這些年,我多番挑釁,你不處置不殺我,是故作容忍,還是在可憐我?」
宇文宸未作聲。
像是得知了什麼可笑的事,宇文景的笑容越來越多,眼底卻隱約浮動了淚光,他抬手抹了下眼角,口中一直重複,不可思議般,
「你可憐我!宇文宸,你竟然同情我!」
荒謬!這可真是太荒謬了!
他居然淪落到需要宇文宸可憐的地步!
真是寒心吶。
寒心到他忍不住破裂地想毀掉一切。
宇文景在笑容收下后,心冷,眼神也跟著冷下來。
他自顧自地坐下,周圍是灰冷的牆面,榮耀不再,滿是落魄。
他道,「父皇對我數十年如一日的好是假的,你以為,父皇對你又能有幾分真?
只怕一分都沒有吧!若父皇真對你有關懷,怎會多年棄你於不顧?任你遭人白眼,受盡冷落?虧你還真聽他的話,留我到現在,可不可笑?」
宇文宸在長久沉默后只說,
「父皇已經去了,逝者已矣,他的對錯,無需我們來評判。」
宇文景啞然。
是啊,人不在了,說什麼都沒意義。
他連親自問一問都不能夠。
宇文宸開始什麼都沒有,可到最後什麼都有了。
而他看似什麼都有,可他最後什麼都沒了。
宇文宸看著宇文景的狼狽,終是說出一句,
「……父皇是在意你的。」
否則,父皇不會對宇文景提及密道的事。
若不是太和宮的修繕,他想,他永遠不會發現那條密道。
而那條他從未得知的密道,父皇卻告訴了宇文景。
宇文景像是聽到了什麼好聽的笑話,明明他臉上帶著笑,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冷,他問,
「這話說出來,你自己信嗎?」
在乎?
何曾有在乎?
千方百計地隱瞞,步步為營地提防?
像豢養家畜一般,辛苦養大,只不過是為了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
宇文景唇角帶著微笑,絲毫不領情,
「父皇選的是你。至於我……」
儘管他不願承認,但在父皇眼中,他大抵是不重要的。
父皇在乎他?
有過嗎?
午夜夢回時,他時常反問自己這個問題。
想來想去,他覺得,大概是沒有的。
若真的在意,怎能隨時棄若敝履。
父皇的心意實在太難猜測了。
他不信了,也不想再猜測了。
宇文景目光一橫,突然起身向宇文宸發動攻擊。
在襲擊宇文宸的時候,宇文景故意避讓,等宇文宸臨近時,扼住宇文宸的手,就著宇文宸的力道,親手將殘片插進自己的心口。
是一片碎碗殘片。
遠沒有匕首刀劍鋒利,刺入皮膚更多的是鈍痛。
他用了最大的力氣,刺進心臟的時候,也割傷了宇文宸的虎口。
這樣多好,一切終於能有個結果。
宇文宸瞳孔放大,無比震驚,「你——」
他想收手卻被宇文景緊緊扼住不放。
宇文景氣息不暢,唇角扯開笑容時,一如他此前的放蕩不羈,鮮血沿著唇角滑下,
「宇文宸,我不需你憐憫,更無需你救濟,苦心為我想去處。我的路……我自己選……至於你,你就繼續做你的皇帝吧。」
他說著話,手上的力道不肯鬆懈一分,
「宇文宸,刺殺你是我的主意,因為我不甘心,我不信命,我不信自己真的不如你,我謀反,我有罪,林氏族人是受我脅迫聽命於我,所有罪責由我來擔,你殺了我,一切盡可了結,也能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說著,又將殘片往心口刺深一寸。
明明身體疼痛到難以忍受,到了這一刻,反而感覺無比輕鬆。
他終於能夠解脫了。
他忽然想起離開雲水村的那個夜晚,他在村口遇到的白衣老人。
那人說,如果他留在雲水村能夠和滿一生,壽終正寢,如果離開,只怕會落得不得善終。
當時,他聽后戲謔嘲諷,毅然踏上了回京的道路。
那時,他心中一腔憤恨,滿是不甘,一心報復,根本回不了頭。
如今想來,在雲水村,他度過了他此生最幸福的時光。
沒有算計,沒有勢利,不用計較得失,無關利益,他與盈袖歲月靜好,琴瑟和鳴,是最尋常最尋常的夫妻。
可他背負的姓氏,身體里流淌著的血脈,註定他無法像平凡人那樣度過一生。
地上的血越來越多,力量一點點消失,身上不再有著力點,宇文景身體慢慢下落,留下最後一句,
「宇文宸,你記住,我這一生,從來不是輸給你。」
這極具榮華權勢的一生總算是到了頭,如果有來生,他再也不想過這樣的人生。
現在,他可以去找他的盈袖了。
他會跟她在一起,他會陪著她,不會讓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閉上眼的時候,他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識漸漸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