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事
陶英紅喝了葯昏昏欲睡,直睡到晌午才醒,一醒便有人送上飯食。
因她害頭風,廚房送上的吃食很是清淡,清粥配幾碟小菜。她自己沒吃,先問阿寶:「姑娘呢,她吃什麼?」
燕草回話:「姨夫人放心,姑娘在前頭擺了膳。說是用了午膳,要開庫房造冊。」
把阿寶說得很忙活,其實阿寶跟戥子兩個,正在前面商量著要吃羊肉。
二人說什麼早韭嫩晚菘肥,正該是吃韭菜的時候,讓廚房給做韭菜春餅,再烤點羊肉串起來吃。
還特意囑咐別叫陶英紅知道。
上午理清人事,從四十來人中選出二十個,餘下的退給人牙子。又為一伍,說是日後方便管理。
不過一個時辰,這二十來人的住的屋子,拿的月錢,春日裡要裁衣裳,就都有個大概了。
這些丫頭婆子們,也是官家富戶中出來的,也都見過別家太太姑娘如何管事,如何主持中饋。
可哪一個能像林家姑娘這樣,三兩下就把宅院收拾出個大概章程。
這會她說要吃韭菜羊肉,沒人敢說不。
廚房為了討她喜歡,還特意又做了韭菜酥盒一起送上。
阿寶立即獻寶,拎著食盒到後院來,進門就往陶英紅身邊一挨,掀開盒蓋:「紅姨,你快聞~香吧~」
麵餅子里揉上豬油,再裹上韭菜雞蛋餡,上鍋一烘就起酥了,食蓋一掀,滿屋都是香味,正好給陶英紅配粥吃。
陶英紅嘴裡淡得很,送上來的小菜又不咸又不辣,沒一點滋味,瞧見韭菜酥盒才胃口大開,連吃兩碗。
身邊的丫頭們趕緊記在心中,如今的主家,沒有那病了便要清腸素幾頓的規矩。
阿寶手裡拿著冊子,交給陶英紅:「留下這些人足夠用了。」
冊子分成兩本,一本男一本女,每頁上還寫著串字,陶英紅問:「這是什麼?」
「各人的標號啊。」軍中兵丁軍械糧草,就連軍馬的馬蹄子上就有記認,病了傷了,立時就能查冊子。
阿寶依樣畫葫蘆,以後有什麼事兒,查起來方便。
一樁樁念給陶英紅聽:「從哪家出來的,以前的月錢是怎麼領的,也都記下來了。」
月錢發多少,衣服裁幾套,都由陶英紅來定。
陶英紅看看冊子,又看看阿寶,真是不經事不知她這麼能幹:「你……你這是怎麼想到的?」
她怎麼一點都不怵呢?
「就這麼想到的呀,營里幾千幾萬的兵,照著法子都能管束,咱家裡才多少人啊。」
陶英紅笑看她,早上還覺著她孩子氣,這會兒再看,又覺著這一路從崇州到京城,到底經過見過,懂事多了。
阿寶算不上是美人相貌。
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長得全不是標準美人的樣式。
眉深濃,尾帶峰,黑白分明一雙鳳目,鼻頭微微有肉。
是討喜的,但也一打眼就知是個極精神,極有主意的人。
陶英紅感慨吾家有女初長成,剛想伸手摸摸她,一眼掃見她碧色衣袖上沾著幾點油花,再一聞:「你偷吃羊肉啦?」
阿寶縮頭不及,腦門還是被戳了一下。..
「偷吃都不曉得擦嘴,這才剛上身的衣裳就髒了……」要念叨她兩句罷,看看手裡的冊子,又笑又嘆,到底還是小孩心性。
「可不是我自己貪嘴啊,是給爹和阿兄預備的。」她也就偷吃了那麼二三而已。
「不是不給你吃,是你吃完就上火,嘴裡又要生瘡瘍。」到時候捂著腮幫子叫疼,受罪的不還是她自個兒。
「那倒不怕,已經叫廚房在煮菊花腦了。」燕草適時開口,看她們不明白,笑說,「京城人到了春日愛吃七頭一腦,其中菊花腦煮湯最敗火,尋常吃了燥的火性大的,喝一碗就好了。」
儼然已是阿寶房裡的大丫頭。
這回進京,阿寶身邊只有戥子一個,她跟戥子又從來是一個鼻孔出氣的,倒是該給她把人配齊。
陶英紅之前還生怕阿寶彈壓不住這些京城官家富戶中出來的丫頭們。
這會兒也放心了,都交給她管。
「不著急別的,你娘的牌位先擺出來。」
「早擺上啦。」收拾出屋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娘親的牌位擺出來。
香爐、供果、點心都是新置辦的,讓她娘也嘗嘗京城的點心果子。
家裡的規矩,新鮮點心都要在牌位前擺一擺,才能分到孩子們嘴裡。
「姨父的牌位我也擺上啦。」
陶家上一代就替王府養軍馬,陶老爹只生了兩個女兒。也不說招贅,挑年輕壯實的後生當女婿。
把他一肚子馬經教給女婿。
先是阿寶的娘走了,跟著陶英紅的丈夫也沒了,兩家人本就一個四合院里住著,剩下的互相照應,搭夥過日子。
陶英紅頭疼才好些,立時去給姐姐亡夫上香。
阿寶跪在蒲團上,仰臉看看牌位,她都已經不記得她娘長什麼樣子了。
「趕緊跟你娘說說話!」
阿寶跪正了,雙手合十,苦思一番:「娘啊,我又長高了幾寸……今兒吃了羊肉……我的鞭子也越使越好了!」
陶老爹一手好鞭法,不僅教了兩個女兒,還教給了外孫女。
陶英紅在靈牌前跟姐姐說阿寶長大了,再尋一門好親事,就算對得起姐姐的囑託。
對著亡夫的牌位,她紅了眼圈,上回見兒子還是四年前,也不知道他在外頭吃沒吃苦:「有姐夫看著他,我也放心。」
絮絮說了許多,才一抹眼淚:「過幾日打聽個靈驗的寺廟,給你娘你姨父點盞燈。」
上完香才跟阿寶一道開庫房。
一隻只箱籠打開,阿寶跟戥子齊齊咽了口唾沫。
戥子張大眼,剛要讚歎,看了眼燕草,怕被燕草看笑話。見燕草只管低頭盯著鞋尖,這才湊到阿寶耳邊才小聲輕嘆:「好多金子啊。」
發大財了!
阿寶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這麼多金銀綢緞。
有些是穆王分功行賞,有些是豪紳富戶送的禮。
比如賣林家宅子的香料商,宅子折價賣,傢具全都白送,庫中來不及運走的香料,也都送給林家。
只求讓林大有能派兩個騰字營的兵,送他們出城門。
光這些箱子里的東西就記到掌燈時分。
阿寶先還勁頭十足,見著什麼好的都要仔細看看,七八隻箱子翻下來,她沒興緻了,只想滿院子溜達。
但陶英紅格外用心,看到合適的就單列出來,存起來給阿寶當嫁妝。
還沒忙活完,林大有回來了。
阿寶跑出去迎接,她拎著裙角跑得飛快,除了戥子,沒人跟得上她的腳程。燕草跑兩步便喘,扶住垂花門的柱子,三個丫頭互相望一望,誰也不敢在背後議論半句。
「爹!」阿寶跑到門邊,脆生生喊。
四年多不見,爹的鬍子還是這麼毛炸炸的。
「哎!」
林大有方才差點不敢認門。
門前燈籠也掛起來了,下馬有小廝來牽,進門又有熱茶熱巾。下人各司其職,見了他,都躬身叫老爺。
林大有進了京城就一直扎在營中,宅子下人都有了,可還沒當過老爺。
韓征緊跟其後,瞧見阿寶「嚯」一聲,伸手比劃:「小丫頭都長這麼高了?」
阿寶差點認不出他,人曬得黝黑黝黑的,站在燈下都不顯得白,繞著他看一圈兒:「你這會兒比滇馬高几個頭了?」
「呸!」韓征伸手就要揪她小辮子,再一看,她如今不梳小辮了。
韓征一伸手,阿寶就知道他想幹嘛,吐著舌頭往後跳,一把挽住她爹的胳膊:「爹,今天有韭菜酥盒,還有烤羊肉呢。」
廚房知道老爺回來了,特意備了下酒的冷盤,大姑娘吩咐的,豬頭肉和炸花生不能少。
林大有坐下大嚼,長嘆一聲:「這才是過日子。」
阿寶還跟她小時候一樣,挨在桌邊陪阿爹吃肉,自己挑半肥不瘦的,把太肥的全往她爹盤子里撥。
林大有挾著就吃了。
韓征先到後院去看陶英紅。
母子見面,陶英紅眼圈一紅:「快給你爹上柱香。」
韓征上香拜倒,結結實實磕三個頭。
陶英紅這才拉他起來細看,瘦了黑了,也精神了:「娘給你做的鞋子,你收著沒?」
當兵的最費鞋,陶英紅只要有空就做鞋子給兒子。崇州小院收著一箱鞋子,偶爾也有機會往前線捎帶,可這種東西,能不能到都看運氣。
韓征自然沒收到過,可他捨不得娘傷心,點頭:「收著了,就是後來我腳大了,穿不了。」
陶英紅是照著亡夫的腳寸做的,低頭看看兒子的腳,已經他爹寬了:「你比你爹生得高。」
「我看阿寶也高了,高了這許多。」他拿手比劃一下。
「那可不,她長得可快著呢。」不見的時候不想著,一見到兒子,陶英紅就想到兩個孩子的親事。
何必到外頭去尋呢?
「你姨父呢?在前頭吃酒?」說著就帶兒子到前面。
一家人隔了四年,終於又坐在一起吃飯。
「咱們騰字營,頭一個打進宮城,好傢夥,你是沒瞧見皇宮有多氣派!」韓征一面吃肉一面跟小妹妹炫耀。
「那你見沒見到妃子?」崇州人人都知小皇帝要殺穆王爺,王爺起兵南伐的時候,連三歲小兒都能背檄文。
據說小皇帝窮奢極欲,最好女色,一年便要一採選。
「那倒沒有,都在大殿里關著,我聽人說,個個都長得跟天仙似的。」他們將皇城團團圍住,還是沒能活捉小皇帝。
小皇帝一把火燒了崇英殿,直燒了三天三夜,只撿出幾具燒焦的人骨。
為了這,到現在騰字營的封賞還沒定下來呢。
阿寶哪聽過這些,她微張著嘴,不住問:「還有呢還有呢?」
陶英紅看兩個孩子湊在一塊說個不停,微微笑了。
這要是能親上作親,該多好。
林大有也在看女兒,離家的時候,她才有馬腿高,幾年不見都比馬籠頭高了。
他嚼塊豬頭肉,又大喝一口酒,放下酒盞,對陶英紅笑道:「已經有好幾家,來跟我說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