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往事如煙
對於吳凱的這個舉動,我心裡是十分的感動,換成別人,在三個小時的飛行和一天兩夜的大巴之間我想任誰都不會選錯吧。可是就是這個和我互懟了三年,誰也不服誰的傢伙楞是把這樣一道送分題給選錯了。看著一路上吐得像狗一樣的吳凱,我心裡一直懷揣著滿滿的歉疚。他卻反倒是像沒事人似的一路安慰著我,對他來說毫不起眼的小事,卻足以讓我感動的一踏糊塗。
坐在車上,看著吳媽媽不停的對吳凱噓寒問暖的,而我只是在臨出發之前接到了我父母一個電話。提醒我路上注意安全,到了深圳要好好努力工作,要節約用錢云云。我無法把我父母和吳凱的父母做出一個比較,因為他們各自都經歷了不一樣的人生和苦難。我只是希望他們能在跟生活鬥爭的同時,偶爾還能給我一點關注,讓我能夠感受到一點人間的溫情。只是很可惜,我這點小小的期望,對於他們而言過於奢侈。他們花費了太多的力量去對抗命運施加給他們的重擔,在生存壓力面前,這對勤勞且質樸的農民顯然沒有更多的精力去關注他們的孩子是不是需要他們的關懷。
又或者早已經被生活折磨的麻木的他們,早已經沒有了關心別人的能力了。不自覺的,我好像又回到了兒時成長的那個小山村,回到了那無憂無慮的童年。孩提時代的恣意妄為總是能夠讓自己忍俊不禁,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我卻總能夠在山林河溝間找到屬於自己的快樂。偷東家的雞,摸西家的狗也總是常有的,被人上訴到家裡挨頓打也是習以為常的。但是即使只是這些,也足以讓童年的生活溫暖得像人間七月了。
時間被一點點的拉回到歷史的那頭,在那個被兩座大山包圍在中間的貧瘠的小山村,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子穿著一條看不出顏色的平底四角褲從水庫的台階上一步步的走上岸來。烈日當空,知了正聲嘶力竭的在樹上哀鳴。隨意的拔弄了一下頭上的水滴,脫掉身上濕漉漉的內褲,找出藏在草叢裡的褲子和母親剛剛花了2.5元買來的透明塑料拖鞋穿上,一路逛奔頭向家裡跑去。我必須得趕在母親醒來前回到家裡,以免遭愛皮肉之苦。年幼的我們,總是習慣的用自己特有的視角去觀察和了解這個世界,並用自己稚嫩的思想去和這個世界產生關係。匱乏的物質生活,並沒有能夠約束我天馬行空的各種想象。在山間,在林中,在各種溝溝坎坎里,總是能夠看到我黝黑的身影。
時隔多年,我彷彿依然能夠聽出鄰居向母親投訴我摘了他們家菜地里黃瓜的聲音里的決絕和氛惱。而母親不斷表達歉意的聲音也依然能夠讓掀起我心底的絲絲漣漪,親情總是在你發現已經走遠之後才會懂得。而我亦沒有逃脫這種規律,頑劣的我到現在才漸漸的明白了母親眼底里的溫情。儘管我的頑劣時常給她帶來困窘,她卻極少真正的對我施以棍棒。她常解釋說,自己的童年一直是處於外婆的高壓之下,一天三頓打,頓頓不重樣的陰影一直在她自己的心頭揮之不去。所以即便我作為村子里大魔頭,每天被各種上訴,她也僅僅只是象徵性的教育我一下,從來不曾真正的揍過我。
母親的人生在現在的我看來,充滿著凄涼和悲愴的氣息。四歲時父母因為一些特殊的歷史原因而失去了求學的機會,一個年僅四歲的孩子,在還不知道命運為何物的時候,命運便已經悄然的將她和同齡人隔絕了開來。從此她只能幫著外祖母上山下田,種地養雞。難以想象在後來的漫長歲月里,隻字不識的母親是如何通過怎樣的妥協才找到了她自己內心的安寧。
也許正是因為自己向上的命運階梯被無情的撤走,母親在對待學習的態度上一直是十分嚴苛的。在她看來自己吃了沒有讀書的虧,不希望我們也像她一樣的沒有文化。因此在我和姐姐上學這件事情上,母親從來沒有過一絲的猶豫和反對。在大多數同齡人已經開始從外面給自己父母寄錢回來補貼家用的時候,母親卻源源不斷的把自己辛辛苦苦一年的糧食換成了我們的學費。她好像在用這樣的方式和自己的命運做著不一樣的抗爭,或者她自己早已經接受了命運對她的安排,而她卻希望通過她孩子的手來改變命運的不公。
當然了,對於一個希望自己孩子通過讀書來改變命運的母親來說,對我成天在村裡的為非作歹也是深惡痛決。即便她善良不允許她對我施以棍棒,但是也一定是用她能接受的最嚴厲的方式來處理我的。比如下地的時候為了防止我再去「犯罪」,把我帶在身邊。這對我來說,無疑是極刑了。東家的黃瓜今天可以摘了,西家的鴨子今天放出來了……總之母親把我置於她視線之下的辦法,總是對我有著十分有效的恫嚇。每每被監視活動幾天之後,我都能老實幾天。老實的呆在家裡做一個乖寶寶,不再出去搗蛋。而母親往往也會在見到成效之後放鬆對我的警惕,任由我自由活動。
當然,除了監視活動這種臨時管制手段,一些長效的手段也是必不可少的。比如每年暑假,為了擔心我去游泳出意外,一到中午就把門反鎖讓我在家裡睡午覺。這對於精力充沛,又對村裡水庫里的魚蝦有著無限嚮往的我而言,簡直是一種無情的折磨。好在心靈手巧的我,總是能夠找到應對的辦法。每每母親剛睡下,我便會躡手躡腳的起床,熟練的從門檻和門之間的縫隙里鑽出去,然後一陣風似的跑到水庫里去泡會水。再趁母親醒來之前溜回來,躺到床上,偽造出我中午一直在家午睡的假象。
但是好像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有一種能識破調皮兒子謊言的超能力似的,不管我如何偽裝卻總是被母親無情的拆穿。比如想知道有沒有下水游泳,只要在用指甲有手臂上輕輕的撓一下,留下白色印痕就代表去過了。反之則會得到表揚「今天表現不錯,沒有去玩水」。大抵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是溫柔善良的吧,尤其是我的母親。犯錯了很少會真正的責罰,卻總是變著法子的獎勵我。這也使得我的大魔王生涯得以延續到我離開那個小山村,到鎮上求學為止。
相較於母親的留給我的溫情,童年裡,父親一直是一個空白的存在。我任由我如何搜腸刮肚,也難以從我記憶的深處里找出更多與他相關的印記來。父親的木訥和不善言詞,也自然的成為了我父父子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印象中父親總是沉默的,黝黑的臉龐還能看出些許年輕時的英氣,略略前傾的後背寫滿了生活的無奈。可惜,直到現在父親的臉在我的中依然是模糊不清的,任憑我怎麼努力都難以讓他清晰的呈現在我的腦海里。關於他的故事,幾乎都是從他酒後的絮叨里一點一點的拼湊起來的。祖輩的福祉沒能傳遞到父親這一輩人身上,在那個特殊的歷史背景之下,作為地主後代的父親不得不早早的放棄學業,下地幹活,並從此寫下了他和同齡人迥異的人生故事。
從我有記憶開始,關於父親的印象,一直圍繞著一個黑色皮箱展開。每年北方大雪封城之後,遠在東北打工的父親便會提著他的黑色皮箱回家來。因為父親的形象總是十分的模糊,我只能隱約記得年輕時的父親總是套著一件與他身材不甚相襯的灰色西裝,不確定是因為捨不得那位陪伴他走過青蔥歲月的「戰友」。還是因為生活所累,無力添置新衣。總之那件灰色西裝一直是我童年時對父親最深刻的印象,直到我十歲那年,父親的「親密戰友」終於倒下了,那個曾經見證過年輕時意氣風發的父親,陪伴他從青澀少年到兩個孩子父親的戰友,最終無力陪他繼續征戰,而取他代之的是一件棕色昵子大衣,同樣的也陪伴了父親很多很多年。而那隻黑色皮箱,卻始終陪伴在父親身邊,南上北下。直到我們都長大成年了,父親也終於卸下了肩頭沉重的擔子,黑色皮箱才得以功成而身退。
現在細細想來,在那些難得的歡聚的時間裡,父親的沉默寡言裡面到底隱藏了多少的孤寂和落沒,少不更事的我無從得知。他就像絕大多數中國的父親一樣,從不會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只是默默的做著他認為一個父親該做的事情----掙錢養家。而關於父親的成長也都是靠著家裡的長輩們的敘述一點點的起來的,初生時便趕上天災,在那個易子而食的年頭,襁褓中的父親無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全靠奶奶娘家親戚救濟,勉強活下。到了上學的年紀,小學還沒畢業又趕上十年浩劫,只能草草的放下書包,背起了背簍,拿起了鎌刀。好不容易熬到成年,本以為終於可以憑藉自己勤奮和努力成就一番事業了,卻無奈的發現貧瘠的知識儲備已經不足以支撐他大大的理想了。
兩個被命運狠狠捉弄的人在青春剛剛綻放的年紀便匆匆的結束了對生活的幻想,草草的結合到一起,共同對抗命運的不公。八十年代末,在全國上下烈火烹油的上下一心的改革的時候。改革的春風也同樣吹到了他們生活的小山村,於是父親不得不扔下身懷六甲的母親和嗷嗷待哺的姐姐,遠走他鄉,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他鄉為故鄉的漂泊生活。而唯一的一點溫情,則是通過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的坐著長途列車回到家鄉過年時與我們母子三個團聚時的時光。
短暫的歡聚總是難以彌合分別的痛,在一次又一次的聚散和離合中,兩個年輕的生命開始變得麻木甚至刻薄。因為從來沒有人對他們耳提面命,告訴他們生活應該有的樣子,也不曾有人對他們施以援手為他們指引方向。他們不得不用各自稚嫩的肩膀承擔起生命的沉重,用毅然決然的態度來告訴生活他們不曾認輸。母親一人獨自照顧著我們姐弟和家裡的幾畝薄田,而驕傲的父親卻只能放下自己的驕傲選擇隱忍和剋制,以此來換回我們一家人一年的吃穿用度。我曾經天真的以為,在父輩的婚姻生活里是沒有愛情的,至少那時的我不曾見過。我看到更多的是被生活壓彎的脊樑和日漸消瘦的面龐,以及相對無言和喋喋不休的各種爭吵。我不知道在分開的幾千個日日夜夜裡,兩個相隔千里的年輕人,是否曾經有想過向對方訴一訴衷腸。
而正是在父母忙於和生活對抗的日子裡,我也開始了自己的野蠻生長。童年時期的我,對於爸爸的嚮往大概可以在看過《世上只有媽媽好》這部電影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依然吵著要找爸爸,被而被母親念叨了很長時間之後可見一般了。我不能理解為什麼爸爸不在身邊陪著我玩遊戲,不給我做玩具,甚至不能讓隨時叫上一聲爸爸。男孩子的世界里,爸爸高大偉岸的身軀足以抵擋他所有的恐懼、怯弱。而我的爸爸卻更像是一個符號,讓我只能在最短暫的日子裡遠遠的看著他,不敢親近,甚至無法叫出那聲爸爸。本應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卻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看著父親在心底漸行漸遠,年幼的我本無力反抗只得在父親面前極力的表現,以此為吸引他的注意力。然而或許是生性如此,亦或者是他自己也從來不曾感受到過愛,父親對於愛的表現冷漠的。直到自己也成為兩個孩子的父親后,我才明白父親年輕時的冷漠從何而來,也才明白那時候的父親為什麼會顯得那樣的孤傲和難以親近了。雖然對父親年輕時候的經歷知之甚少,但是從他及旁人口中我不難看出,青年時候的父親是一個有著遠大理想和報復的人。這從他的職業生涯里不難看出,青年時期的父親,有過很多種不同的嘗試,但大多以失敗告終。有長達四十年的職業生涯里,他一直在努力的尋找著讓自己在這個世界里留下印記的方式,卻常常不得其法,最終無法擺脫命運的枷鎖。
在竭力和自己的命運抗爭時,卻又不得不為兩年幼小的生命負責。雖然時光無法倒流,但是我完全能夠感受到父親在那段歲月里的無助和孤寂。所有的重擔都壓在他一個人的身上,而他卻一直在努力的尋找平衡自己的世界的方法。那種身負重擔,在泥淖里匍匐前行的艱辛以及無法與外人道的鬱悶,壓垮了那個年輕人。動蕩的時局和匱乏的知識讓他的青年時期充滿著各種不確定性,作為另一半的母親無法在精神上給予支持也成了壓垮他的一大助力。他只能獨自去面對生活中的各種苦難,努力的探尋這個世界真實的面目。
以至於很多年以後當我青春叛逆的時候,我一直覺得父親是一個十分失敗的人,失敗的事業,失敗的婚姻,失敗的成長軌跡。一切的一切都預示著,父親的人生難以和成功產生聯繫。對於我自己對父親的這個判斷,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需要去對一個生命負責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當初犯下了一個多麼不可饒恕的錯誤。可惜我卻從來沒有跟父親道過一次歉,因為他一直在用他的行動告訴我,他需要的不是我的道歉。他只是希望他曾經所有的努力能換回他孩子一個安穩的人生,他希望我們可以在他打下的基石上面築起我們自己通向成功的命運天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