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蘇玉瑤沒說話,垂眸安靜的拿起了一塊糕點,一口一口的吃著。
活了許多年,她什麼都沒有學會,倒是把順從學了個十成十。
不想做的事如果反抗不了,亦或是反抗會造成她不能承受的後果,她一般不會再做什麼無謂的掙扎。
就像挨打的時候,要記得蜷起身子。
可若是她珍視的人,事,物受到了傷害,她又會變成那種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人。
寧願同歸於盡,也要把公道討回來。
容楚對她好,她知道。
可她也知道這種好是帶著某種目的性的好。
她不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小姐,她見慣了人間百態,世人千面,人都是自私的,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的對你好,若真有那麼一個人,不是聖人,就是你身上有他想要得到的,或者可以通過你得到的東西。
人的命運都是既定的,逆天改命,又怎知後來的命數不是你本來的命運呢。
你想要什麼呢?容楚。
蘇玉瑤在心裡發問。
「喝口茶,別噎著了。」
蘇玉瑤看著眼前多出的茶盞,嘴裡甜糯的糕點沒了味道。
她不像是在吃東西,倒像是在受刑。
蘇玉瑤吃完了一個糕點,端起茶杯,低頭喝了一口。
茶有些燙,她長而翹的羽睫顫抖了幾下。
她始終低著頭,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
容楚一開始笑盈盈的看著她,漸漸的察覺出了什麼。
他的猜想讓他的臉色越來越沉,眸子越來越暗。
語氣低沉道:「不知道燙嗎?」
蘇玉瑤搖了搖頭。
「還好。」
她話音剛落,一隻大掌就伸了過來,掌心朝上,玄色袖口的暗紋帶著莫名的壓迫感。
「給我。」
蘇玉瑤細白的手指執著茶盞,指尖微微泛紅,聞言把茶盞握緊了幾分。
「我,喝過了。」
「無礙。」
容楚固執的依舊攤著掌面,蘇玉瑤執著的就是不肯撒手。
如此僵持了一會兒,容楚身體前傾,手向前一勾,直接拿走了蘇玉瑤手裡的茶盞。
他姿態雅緻隨意的拿著杯子,隨後仰頭一飲而盡。
蘇玉瑤靜靜的看著容楚的作為,把微紅的指尖放在了手腕上試圖降溫。
可是不過眨眼睛的功夫,就被容楚捏著細腕,把微紅的指尖暴露了出來。
馬車搖晃,不算厚重的窗帘被掀起一角,透進來的光讓人把那一抹嫣紅看的更清楚了。
「無礙。」蘇玉瑤低聲說。
車廂靜謐,久久無言。
那一抹嫣紅逐漸變淡,直到變成了毫無血色的白玉白。
「你總愛逞強。」
「明知結局,卻依舊愛笑,你阿爹阿姐,你的丫鬟柳兒,滿院的桃花樹,甚至於一幅畫,你都看的比自己重要。」
「瑤瑤,孤才要問你,為什麼?」
為什麼不多看重自己一些。
蘇玉瑤收回了手,垂著眼睫不去看他。
「因為世上,總有,比自己,更重要的。」
她有什麼重要的,不過是在是苟活於世的一縷孤魂,早晚要煙消雲散。
世人求神告佛,求長生,富貴,榮耀,求姻緣庇護,或因怨懟憎恨詛咒。
總歸都逃不過一個貪心不足。
她什麼都不求,只願了此殘生。
容楚沒再說什麼,垂著眼睛像是在沉思,不一會兒,馬車外傳來了福壽的聲音。
「殿下,落霜樓到了。」
聞言,蘇玉瑤微怔,這個地方,是容青楓辦詩會的地方。
她看了容楚一眼,正在沉思的人抬起了眸子,眼底多了些她更加看不懂的東西。
未待多想,一個兜帽直接給她罩了個嚴嚴實實。
蘇玉瑤看著眼前的人變得有些模糊,伸手想撩起圍幔。
怎料剛抬起的手被人給按了回去。
玄衣男子傾身靠近她,低沉醇厚的嗓音在耳邊低低響起。
「別動,會被發現的。」
蘇玉瑤兜帽下的櫻唇緊抿。
腦子裡隱隱窺到了些東西。
容楚起身率先掀開帘子出了車廂,蘇玉瑤等他出去后,跟在他後面也走了出去。
只是剛一出去,她就想再鑽回馬車裡。
因為馬車外的人,太多了。
嗚嗚泱泱的一群人正在規規矩矩的給太子行禮。
地上跪了一片。
不止有書生,還有很多大臣的公子,勛貴,只不過蘇玉瑤不認識罷了。
容楚面無表情的俯視著跪著的人,他此時的樣子,毫不收斂的氣勢,倒真像個君臨天下的君王。
蘇玉瑤與他雖然不過幾面之緣,卻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容楚,她站在馬車上,遲遲不肯往前再走一步。
容楚自然也發現了她的踟躕不安。
「別怕,有孤在。」
他的語氣溫柔至極,像是情人間最動情的低語。
蘇玉瑤突然明白了,他想要什麼。
一個男子,要在什麼樣子的情況下才會這樣對一個女子呢?
溫柔耐心,包容寵溺,甚至放低姿態。
若不是極其慈愛的父親兄長,便只有一種人能做到這種地步。
你是他想得到的人。
這就是容楚想要的嗎?
蘇玉瑤向前走了兩步,彷彿宿命般的把手搭在了容楚手上,一步一步走下了馬車。
容楚牽著她,徑直越過了跪在地上的眾人。
而跪在地上的人,沒有得到太子的命令,是萬萬不敢隨意起身的。
由於容楚始終一語不發,他們還以為是因為二皇子要遷怒他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跪著。
直到,他們聽到了當今太子殿下溫柔似水的聲音!
不多不少五個字,卻是振聾發聵,心神動蕩,精神百倍!!
太子容楚性情乖張,狠厲不留情,總是雲淡風輕的臉上卻有著不可忤逆的威嚴,這樣的太子,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溫柔的太子什麼樣,他們連想都不敢想!!
「太子殿下說,諸位不必多禮。」福壽道。
眾人聞言起身,恍惚間皆是憶起了那蹁躚的青色裙裾。
而容楚早已帶著人不見蹤影。
是以在不久之後,京城開始流傳出太子容楚攜一青衣女子去落霜樓,不僅同乘一輛車架,更是多加愛護,溫柔小意。
有傳言說,那女子是蘇太傅的小女兒,自幼體弱多病養在深閨,太子殿下與二小姐蘇府初見,一眼傾心,遍邀京城公孫閨秀踏青,如此大動干戈,目的只為再見二小姐一面。
然,人有旦夕禍福,踏青之時二小姐突然病發,太子不管不顧把人抱走安置在了自己的營帳,隨身御醫親自診治,東宮御廚更是忙的不可開交,只為做出二小姐喜歡的吃食。
更有人說,在營帳之時,太子親自給二小姐喂粥,二小姐不想喝,太子就不急不躁輕聲細語的哄著,好似什麼絕世珍寶一般捧在手心。
那俊美的儲君動了情,惹得京城女子芳心涌動。
只是這女子被兜帽遮的嚴嚴實實,竟不教旁人窺見半分芳容。
可想到蘇大小姐才色冠京城,其嫡親妹妹,又能差到哪兒去呢。
有人這樣說,就有人那樣說。
另一個版本就有些悲情了,太子容楚行事霸道,不顧禮義廉恥,更不顧蘇二小姐的名聲,強行把人帶入自己的營帳欲行不軌,二小姐抵死不從,太子便強權相壓,蘇二小姐聲聲泣淚,卻分毫不能動搖這位冰冷的儲君的心。
諸多版本,口口相傳,更有立體篆書者,寫出了一場強取豪奪的曠世絕戀。
總而言之,眾多版本中,也只有第一版最接近真相,其餘剩下,太子皆不做人。
傳的多了,眾人早就不再執著於真相,畢竟比起真相,他們更喜歡聽權勢滔天的人為卿折腰的故事。
雅間內。
琳琅滿目的菜肴擺滿了桌子,香氣撲鼻,饞人味蕾,可是屋內的兩人,心思均不在吃食上。
蘇玉瑤總是很安靜,即使她知道了一些於她而言並不喜聞樂見的東西,也未有分毫失態。
「吃完飯,孤就送你回去。」
蘇玉瑤抬眸看向容楚,有些事只是猜想,她需要更準確的答案。
容楚眼含笑意的回看過去,薄唇輕啟:「看什麼?」
他這樣的姿態,著實有些裝傻充愣的意思。
顯然,蘇玉瑤也看出來了。
「殿下,想要什麼?」
容楚聞言,唇角的笑意加深。
「孤想要的,瑤瑤不是猜到了嗎。」
蘇玉瑤長而翹的睫羽微垂,不是為了找蘇玉錦她們的麻煩就好。
「猜不到。」
蘇玉瑤一本正經的說到。
聞言,容楚輕笑出聲。
「口是心非的丫頭。」
這一頓飯,是蘇玉瑤前生今世以來,吃的最長的一頓飯,所有到她碗里的食物,都是被精挑細選過的,硬的不要,有刺的,帶骨頭的都一一把肉挑好。
飯菜涼了就撤下去重新換上,為這一桌子的菜,幾乎折騰了整個落霜樓的人。
吃完飯,蘇玉瑤還見到了她在府里喝的葯,真是走到哪裡都逃不掉。
走的時候,蘇玉瑤看到了掌柜那苦大仇深的表情,覺得落霜樓的掌柜估計再也不想看到他們了。
原以為會這樣結束,然後回府去。
在從馬車上下來之前,蘇玉瑤都是這樣認為的,可是看著眼前高高的宮牆,雕刻精美的龍圖騰,鱗次櫛比的宮殿樓宇,還有宮殿上懸著的牌匾,上面只有兩個字,東宮。
莊重威嚴。
大殿巍峨,殿門前的台階有三十三階,兩邊擺著神獸麒麟,漆紅的柱子上盤著巨龍,看起來栩栩如生。
容楚,竟然帶她進宮了。
「三十三層階,寓意三十三重天,大殿建在三十三層之上,便是天外天,而住在裡面的人,就是統領萬物的真龍天子。」
蘇玉瑤看著給她解釋的人,帷幔下的眸子動了動。
結果下一刻眼前天旋地轉,容楚又一次,把她攔腰抱了起來,蘇玉瑤下意識的伸手攬住了容楚的脖子,回過神后剛要鬆開,就聽見那人的聲音從頭頂響起。
「抓緊,別掉下去了。」
說完抬腳走上了三十三層階,蘇玉瑤見此,倒是聽話的沒把手收回來。
容楚抱著蘇玉瑤穩穩的走在階上,步子閑適,如履平地,絲毫不見疲態。
等到殿前,蘇玉瑤被放了下來,容楚改為握著她的手腕,牽著她往裡走,她這才發現,東宮裡的人,都低著頭,連視線也都是看著地面的。
回想起來,這次見福壽,他也是垂著頭的,她帶著帷幔,對周圍的感知遲鈍了些,是以現在才發現不同。
容楚竟然記得。
還在不動聲色的保護她。
蘇玉瑤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看著他握著自己手,把心裡那股怪異又給壓了下去。
容楚牽著她進了內殿,穿過層層珠簾后,被安置在了一處貴妃榻上。
蘇玉瑤不吵不鬧的坐在了塌上,手上被塞了一個湯婆子。
容楚坐在她身邊,低沉的嗓音在殿內響起。
「宣吧。」
「宣,太醫覲見~」
福壽的聲音傳出殿外,很快,就有人被領了進來。
來者先是見禮,叩拜,隨後垂著頭來到了蘇玉瑤身前,打開藥箱,拿出了診脈用的工具。
在聽到福壽喊太醫的那一刻,蘇玉瑤就知道了容楚的意圖。
給她看病。
蘇玉瑤把手伸了出來,露出了細白的手腕。
隨他去吧,到最後,不過還是空歡喜一場,若是他能早點認清她並非良人,也挺好的。
蘇玉瑤安靜的等太醫診完脈,以為會聽到聽了無數次的結果,可是那太醫收拾了自己的東西之後,就一語不發的離開了。
蘇玉瑤不解的看了看容楚,見他神色如常,心想,大概是為了不讓她聽到,等她走了再回話?
還沒等她想出個結果,又一位太醫進來了,重複著和先前那位太醫同樣的事,之後也是一言不發的離開。
如此循環往複,蘇玉瑤禁不住想,太醫院,有多少位太醫。
容楚是把整個太醫院太醫都喊過來了嗎?
她已經目送離開了十一位太醫了。
又眼看著第十二位太醫進來。
「殿下,不必了。」
再如何掙扎,也改不了她早逝的命運。
容楚唇角掛著的笑有些涼薄,身上氣息洶湧。
「若是累了,便歇一歇。」
「殿下…」
「瑤瑤,孤不信命,只相信自己。」
容楚定定的看著蘇玉瑤,漆黑的眸子里張狂至極。
蘇玉瑤看著面前堅定的說著不信命的人,心底竟有些悲涼。
若有一天,你知道了你的身份,地位,姓名,乃至脾氣秉性都是被安排好的。
容楚。
你又當如何自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