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月亮灣

第十一章 月亮灣

第十一章月亮灣

時光荏苒,轉眼端午節快要到了。

天氣悶熱得不行,連平日里一天到晚扯著喉嚨雞汪鬼叫的知了也煙熄火息、懶得哼哼一聲。就算是坐在家裡不動,身上萬千毛孔也會沁出一層又一層細汗來,怎麼擦也擦不幹,裹在身上黏黏糊糊的,讓人有時候會想起海上油輪泄漏時的場景,感覺自己就像那些被粘稠原油圍困的海鷗,無論怎麼撲騰,也只能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張富貴在魚塘田埂上忙活了近兩個月,臉上、手臂上曬的跟黑炭似的,精神卻愈發飽滿。

這一日上午,張富貴、大劉、張曉嬌三人熱汗水流的從魚塘回來,進門就見一個上白下藍、長褲短袖、皮鞋錚亮、穿戴齊整的中年漢子端坐在堂屋飯桌邊,笑吟吟看著他們:

「喲,三哥、四哥、嫂子,你們回來啦,快去洗把臉,我給你們在井裡鎮了兩個西瓜呢。」

張曉嬌沒理會對方,一把摘下頭頂的草帽,鼻子里哼了一聲,匆匆向後院洗漱間走去。

渾身濕漉漉的她,上下身衣裳緊貼在身上,當著她男人和她哥的面還好說,在其他人面前,看上去的確有些不雅。

張富貴迎上前,張開雙臂,做出要和中年漢子擁抱的樣子,對方一扭身,躲閃開去,笑罵道:「三哥饒命,你身上臭烘烘的,別碰我,等會我還要穿這身衣裳去參加酒宴呢。」

張富貴嗔罵道:「老六你個狗入的,今天才記起來看我。說句真心話,你小子,自從當了個破衛生院院長,眼裡就沒弟兄們了。」

大劉不摻乎他倆,脫了短衫,拿著就在臉上身上一陣亂抹,見兩人鬥嘴,樂得在一旁呵呵憨笑。看得出,兄弟來了,他是真心高興。

張曉嬌簡單換了一身衣衫,抱著一隻大西瓜出來,手腳麻利的切成幾瓣,先遞給她哥和大劉,然後才遞給中年漢子,嘴裡也沒閑著:「杜建國,杜院長,謝謝你的冰鎮西瓜了哈。今兒打算用這兩個西瓜換幾桶鯽魚呢?」

張富貴兇狠的瞪了妹子一眼。

張曉嬌心裡咯噔了一下,怕她哥真發火,忙掩飾性的啃了一大口西瓜,嘴裡含混道:「嗯,沙田瓜,好甜。」

杜建國和大劉不說話,埋頭唏哩呼嚕幾聲響,一塊瓜就只剩下白皮了,接著各自又拿一塊,又是一陣稀里嘩啦幾聲響,紅瓤又沒了。

三人連吃三塊,這才意猶未盡的抬手一抹嘴巴,相看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過癮,」大劉悶聲悶氣道。

「過癮。」杜建國笑道。

「真過癮。」張富貴也笑道。

張曉嬌這時才吃完一塊,癟嘴道:「吃個西瓜,跟豬搶食似的,這也過癮?」

張富貴笑道:「你曉得么事,當年我們從戰場上回來時,吃的第一口,就是西瓜。說句真心話,那叫一個甜啊,比全天下任何東西都好吃,至今還回味無窮。唉,說這些你也不懂。」

大劉、杜建國兩人嘿嘿笑。

杜建國掏出煙,一人發一支,點燃。

張富貴深吸一口,白煙連同說話聲從口鼻里噴湧出來:「阿詩瑪,檔次又有所提高了哈,有進步,老六。說句真心話,今兒要去拜見誰?」

杜建國呵呵一笑道:「就知道什麼都瞞不過你。到市委黨校搞了三個月封閉培訓,昨兒剛結束。今兒縣裡衛生局長的孫子滿月酒,我得去。還要麻煩四哥四嫂給我備上二三十斤鯽魚,要活的。」

張曉嬌面露不快道:「吃滿月酒你趕個情送個紅包不就行了,還要活鯽魚搞么事?」

杜建國聽她口氣,絲毫不介意道:「情肯定是要趕的,鯽魚更要送,他兒媳奶水少,送活鯽魚給她催奶。」說著,還故意給張富貴、大劉兩人挑了挑眉,很得意的樣子。

「行,吃了飯我就給你弄去。昂。」大劉直接答道。張曉嬌又哼了一聲。

「別啊,我這會就要,用桶裝上了就走,趕在中午酒席開始前給他送去,那才顯誠意呢。」杜建國嚷道。

張曉嬌不滿了,怒道:「鬼子六,你有點良心沒有?要顯誠意你自己弄去,這麼大熱的天,這麼毒的太陽,我們連早飯都冇吃呢,你就不怕把我家大劉和我哥搞的中暑了!」

杜建國笑道:「這麼點溫度,還熱不死他倆。我們在南海茅林草深的原始大森林訓練時,那才叫熱呢。再說了,也不用怕,我這兒給你們準備了一大箱子暑葯呢。」

張曉嬌怒極而笑道:「鬼子六你個缺德冒煙的狗東西,送什麼不行送鼠藥,你要毒死我們呀?」

「喲,四嫂,俺少說了一個字,避暑葯,呵呵,避暑葯,」杜建國嬉皮笑臉道:「四哥,避孕藥、避孕套用完冇得?我給你們又帶來了不少呢,各種型號的都有。」

張曉嬌罕有的羞紅了臉,操起西瓜刀,高高揚起,惱怒道:「鬼子六,你個狗入的,連嫂子都敢調戲!老娘劈死你個臭不要臉的死大夫…」

「四娘!哇!四娘!快!」

正鬧著,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孩子的狂呼亂叫聲,嗓子都有點破音了。幾個人心裡突然一忑:出事了!三人急忙搶到門口,卻見芳芳一頭汗水滿臉通紅的跑來,見到幾個大人,急切的哭訴道:「四爺四娘,一林哥、石頭哥掉月亮河裡了,你們快去呀!」

「啊!我的兒啊!」張曉嬌突然嚎了一嗓子,瘋了一般就要向外跑去,被張富貴一把拽住,「別急,聽我的!」

張富貴大喝一聲,腦門子上汗如泉涌,眼珠子轉的飛快,冷靜的下達一條條指令:

「老四,火速去找幾根長竹竿,越快越好。」

「是!」大劉一個轉身,向後院跑去。

「老六,速去村醫務室,帶上必備藥品,叫上林醫生,準備人工呼吸。」

「是!」杜建國轉身,奔向村醫務室。

又問芳芳:「出事點在哪兒?幾個人落水?」

芳芳哭道:「月亮灣,還有苕溥、大志哥、衛兵哥。」

張富貴急道:「芳芳,你快回家,讓你爸叫上幾輛車,多帶輪胎和繩子,開到月亮灣。」

「嗯。」芳芳連氣都沒有喘勻,又忙跑了出去。

「天殺的,誰讓他們去那死人灣了的?我的個天啊,這可啷么辦?哥,大劉,你們快點啊。」張曉嬌嚎叫道,神情已接近發狂。

「啪!」張富貴一掌拍在張曉嬌後背上,震得她一個踉蹌,頓時清醒了一些。張富貴吼道:「嚎個屁!你去找家康、徐躍進,要他們開通廣播,喊人去月亮灣,同時各家各戶清點自家孩子。聽清楚了沒有?!」

「哥,我,哦,」張曉嬌有點發矇。

「快去!」張富貴大吼。

張曉嬌急急忙忙跑了出去,邊跑邊哭邊抹眼淚。

張富貴不及多想,拿出吃奶的力氣,朝月亮河邊狂奔。心裡默念道:不能有事,千萬不能有事!一林,石頭,你們一定要好好地活著啊!眼角已在風中潮潤,又迅速風乾。

張富貴撩開長腿,風馳電掣般衝刺,跑到第七排民居時,已聽見廣播里傳來林家康焦急而洪亮的聲音,許多聽到廣播的居民慌忙火急從家裡跑出來,向月亮灣方向趕去。

張富貴忽然發現廣場四周香樟樹濃密的樹蔭下零星擺放著幾條竹床,心裡一動,沖那些正在向外跑的村民大聲疾呼道:「帶上竹床,通知其他人,將家裡的竹床全都帶到河邊來!」

幾個跑出不遠的村民聽到呼聲,又連忙折轉身,不假思索的一把背起樹蔭下的竹床,急匆匆向鳳河邊跑去。

由於連日天晴,沒有降雨,加上兩岸生產生活用水猛增,月亮河水位持續緩慢回落,水流平緩,早沒有了梅雨時節濁浪滔滔的兇悍,河岸兩邊露出一截枯白的沙灘,再往下游一點,是一片彎如弦月的沙灘,細白的沙子在熾烈的陽光下,亮晃晃的格外刺眼、滲人。河岸邊、沙灘上三三兩兩已聚了三四個收工路過的青壯男女,眼看著河裡浮浮沉沉幾個小黑點,吱吱哇哇亂叫著,奈何手上、身邊沒有任何救援工具,只能急的跳腳。

張富貴跑到河邊,渾身早已濕透,弓著腰上氣不接下氣的氣喘如牛,兩眼緊盯著河面,觀察水勢,腦子裡飛速盤算著對策,心裡卻大驚:河面上浮沉的人頭遠不止芳芳所說的五個孩子,而是足有七八個!

此刻的月亮河水量雖然不很大,流速也不是很急,但河道自西而東,在林家灣段面卻突然急轉,形成了一個近乎九十度的大拐彎,是以這一段河面看似平靜,但大堤被河水沖刷的又深又陡,底下暗流洶湧,旋渦遍布,是五百里月亮河十分有名的危攤、險灘,歷來是縣市省三級防汛防洪的重點地段。自有記載以來,累計已有百十號人葬身於此,故人稱「死人灣」。

「吱,」「吱,」「吱!」河堤上響起接二連三的剎車聲,林家琪打頭,帶著幾輛輕卡趕到,幾個人熟練的掀開車篷,從裡面一連拋出數捆纜繩。

「三哥,接下來怎麼辦?我們都聽你的。」林家琪臉上、脖子上汗水滾滾,也顧不上擦,幾步跑到張富貴跟前叫道。

張富貴這時候也不和他們客氣,急令道:「你和幾位司機負責,將陸續送來的竹床用纜繩拴在一起,兩三個、三四個一組都可以,留足繩子。先綁兩個,快!另外,還要趕緊準備輪胎,快!」

一連幾個「快」字,把林家琪激得手忙腳亂,一邊招呼兩個司機,快跑幾步,從幾個村民背上搶過兩隻竹床,床面朝下,十分嫻熟的三兩下就將四條床腿綁在一起;一邊又急忙爬上車,從車廂後面翻出幾條舊輪胎,隨手拉住兩個剛剛跑來的兩個男子,叫他們將輪胎吹起來。

「苕溥我的兒啊,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啦!」一聲高亢的尖叫響徹岸邊。余蘭頭髮散亂、赤著雙腳踉踉蹌蹌的跑來,「撲通」一下跪倒在河堤上,兩手頻頻上舉、撲倒,哭天搶地,狀如瘋癲。四下里無不聞者落淚,見者心酸。

猶如清晨時分公雞打鳴一樣,隨著余蘭這一聲喊,從廣場到河岸,一個又一個婦人的哭喊聲此起彼伏,霎時間連成一片,無數老弱婦幼牽牽扯扯相扶相攜哭哭啼啼趕來。

張曉嬌披頭散髮的也在其中,臉色煞白煞白,彷彿一張死人臉。大熱的天,她卻渾身打著冷顫,上下牙齒扣得「咔咔」直響,額頭汗水滾滾,雙手緊絞在胸前,身子搖搖晃晃。

遠處,仍有人絡繹不絕的從田裡收工、從工廠里下班、從小院里跑出,沿著月亮河兩岸、廣場兩側的水泥路如螞蟻一樣向月亮灣集聚,就連南岸五六組,也有不少村民扛著竹竿從月亮河大橋上匆匆趕來。

消息傳到學校,幾乎所有在家的老師全體出動,向月亮河蜂擁而去。秋水和秋葉母女倆頓時傻了,瘋了一般衝出校園,越過仍在柏油路上一瘸一拐的林老爹等人,滿臉淚水的向月亮河跑去。

一片沉重的烏雲籠罩在林家灣所有人心頭上。

「狗入的張老三,你還是個男人嗎?還不趕快跳下去救人,在這裡磨蹭什麼?!怕死你就跟老子滾開!」

一聲炸雷般的吼叫聲蓋過了所有的哭聲。林家康從人群后跑了過來,渾身上下除了一條短褲,黑黢黢的不著寸縷,緊隨其後的,是頂著一頭白髮的徐躍進、一二三四組王張三位組長、馬蘭花以及好幾個精壯勞力,個個都是氣喘吁吁、身上汗水橫流。

幾個男勞力一聽林家康的吼叫聲,三把兩把的扒光了身上的衣服,準備下河。

「苕披!想死你就自己跳下去。滾開!」又一個瓮聲瓮氣的吼聲在人群頭頂上炸響,人還未到聲先到,肩上紮成一捆的幾根粗粗長長的竹竿一上一下大幅扇動著。

大劉趕到,炸雷般的聲音再次響起:「不許亂來,昂!氣沒喘勻的不許下水!昂!身體不好的不許下水!昂!水性不好的不許下水!昂!都他麻聽老三安排!昂!死人灣今兒不差死人!」

死人灣今兒不差死人!!

只這一句話,就讓林家康、徐躍進等人瞠目結舌,悻悻然閉上了嘴巴。

雖然他們不是專業的救生人員,但打小生活在河邊,常年和水打交道、經驗豐富的他們都清醒的知道,如果此時此刻,喘息未定、大汗淋漓的他們一下子跳進冷水激流中去,抽筋、嗆水等情況發生的可能性估計會在九成以上。真要出現了這種情況,水性再好的人只怕也難逃厄運。到時候,可就真的像癟腦殼說的一樣,來多少就可以收多少!月亮灣不缺死人!!

林家康根本沒有把握自己不會嗆水抽筋,所以他不敢貿然下水,更不敢強行命令其他人下水。

整條河岸上的目光頓時全都集中在了張富貴身上。

「聽他的,吼…不要下水,吼…」杜建國和林家榮兩人背著藥箱也匆忙趕到,林家榮彎腰急喘,斷續道:「癟腦殼說的沒錯,你們這樣下去…肯定是要出事的,最少也要…身上綁輪胎。」

「我下水,老六、大劉在岸上接著指揮。」張富貴簡潔明了的下令道。然後二話不說,命令林家琪幾人將綁在一起的兩張竹床拋下河床,緊跟著從近一米多高的岸邊跳了下去。

前一腳來到河邊的三四個個青壯男女中,兩個會水的男子也被杜建國指派著隨張富貴跳了下去。其他人和大劉一道手持竹竿向最近的溺水者伸去。

「誰家有救生圈、輪胎,火速拿來!」杜建國大吼道。

「來了,來了!」林家琪大聲喊著,和一個男子一人抱著一隻輪胎跑過來,繫上繩子,奮力向救人者身邊拋去。

「呀,我車上還有。」「我車上也有。」另兩名正忙著綁竹床的司機恍然道,趕緊讓換上其他人,轉身一路小跑到車邊,從車上翻出兩個已充氣的車輪內胎,急匆匆跑回來,繫上繩子,又將輪胎也甩下河去。

「噗」,圍觀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倒下。

「啊!」人們「忽」的一下散開,發出陣陣驚呼。

就在這時,河裡的險情還沒排除,岸上的意外卻發生了。

「醫生,有人暈過去了,啊,是張曉嬌。林醫生,快來救人!」

正在岸邊指揮的杜建國和大劉聞聲,連忙轉過身,扒開人群,幾步躥過去,半跪在張曉嬌身邊。大劉急得汗如雨瀑,成串的汗水「吧嗒吧嗒」滾落在地上,臉上那道傷疤此時如一條剛經過冬眠蘇醒過來的壁虎,劇烈扭動著身軀。

杜建國伸出兩根手指搭在她頸部動脈上,又翻開她眼皮看了一眼,對圍在一旁的人群道:「都散開,她中暑了。老四,趕緊轉移到陰涼位置。」

話音未落,大劉兩手在她頸下和腿彎處一抄,抱起來緊跑幾步,將她放在一顆大樟樹下,一手托著她後頸,另一隻手飛快的解開張曉嬌衣衫扣子,一把將她衣衫剝了下來,只剩下一件胸衣,然後伸出毛茸茸小腿墊在她頸下,扭頭對一位手拿巴扇的老太婆道:「婆婆,借您扇子用一下,其他人全都散遠點,別擋著風!昂!」嘴裡說著,早已一把搶過巴扇,「呼呼呼」使勁扇了起來。

「很好,腦殼還沒壞透。」杜建國贊了一聲,打開醫藥箱,取出一瓶醫用酒精和一疊紗布,從上面揭起兩塊紗布用酒精浸濕,遞給大劉:「快給她擦。額頭、耳後、頸部、胸部、腋下,迅速降溫。重複。」

大劉瞪了他一眼,依言照做。杜建國又從醫藥箱里陸續拿出一支體溫計、一瓶生理鹽水和一個小量杯,將體溫計夾在張曉嬌腋下,手指搭在她手腕上,靜靜感知,然後繼續浸濕紗布,讓大劉不停擦拭。

不一會,杜建國從張曉嬌腋下拿出體溫計,抬頭對著光線看了看,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一直緊鎖的眉頭終於散開,伸出一隻大拇指在張曉嬌人中處用力一摁,張曉嬌「呃」的一聲輕哼,睜開了眼睛。

「娃兒們…」張曉嬌開口就要問兩個孩子。

「不急,四嫂,你先喝口水。」杜建國打斷她,用量杯倒了杯生理鹽水,大劉接過去餵給她喝了。

「四嫂,說說你現在有什麼癥狀,哪兒不舒服?」杜建國詢問。

張曉嬌掙扎著要坐起來:「頭有點疼…渾身沒勁…餓…」

杜建國笑道:「還行。四嫂,你這是又累又餓又曬出來的毛病,沒什麼大事。呵呵,先前要是和我們一樣,也吃三塊西瓜,你今天就屁事沒有了。老四,等會你把她送去醫務室,推一針葡萄糖,歇一下午,應該就會好了。噯,四嫂,…先別說了,你還是先把衣服穿上吧。比太陽還辣眼睛。」

張曉嬌低頭一看,這才發覺自己幾乎光著上身,又羞又惱,啐道:「鬼子六,你這張狗嘴…」

正說著,忽聽河岸邊一陣呼喊聲。

「噢!快!快拉!」

「散開,散開,把樹蔭全騰出來!」

陸續有溺水者被救上了岸。

杜建國連忙起身趕向岸邊。張曉嬌固執地掙扎著也要過去,大劉拗不過她,只好將她半摟半扶著朝那邊走去。

事情的危險危急眾所周知,但事情的結局倒是出乎張富貴意料之外。

隨著四架新紮好的竹排下水,七八個青壯年套上紅的黑的自行車胎、汽車輪胎相繼跳進進河裡,救援工作進展神速,十幾分鐘后,總計有八個落水者被拖上竹床,營救上岸。其中五個是孩子,另三個卻是冒險下水救人卻體力不支、發生小腿抽筋的五六組村民。

河裡仍有三四個青年在繼續搜尋,看還有沒有溺水者或施救者遺漏。

說起來話長,其實從芳芳等人報警,到救援工作全面展開,只用了不到五分鐘。大難當頭,華夏人的集體意識、互助意識、捨身精神集中爆發出來所形成的力量是十分驚人的,足以撼山移水,震天動地。

杜建國、大劉指揮村醫和護士在岸邊樟樹、楊樹下就地展開了緊急搶救。為溺水者腹部擠壓排水、清理口鼻異物、心臟按摩、人工呼吸,一整套急救措施有條不紊的展開。等鎮上衛生院的兩輛救護車和數名醫護人員「烏拉」「烏拉」的趕來時,八個落水者已基本上全部脫離危險,漸次恢復了呼吸。離岸最近、溺水時間最短的林一林率先蘇醒過來。

「我苦命的一林兒哦,你真要赫死四娘了。以後可再不敢到這裡游水了。」張曉嬌更咽著,將林一林緊緊摟在懷裡。一旁的大劉席地而坐,手裡仍從拿著那把搶來的大巴扇扇的呼呼作響,石頭四仰八叉的躺在他粗壯的腿彎里,胸口微微起伏。

「我沒游。」林一林虛弱的辯白了一聲,身子軟軟的蜷成一團。

「還說沒游,你在河裡活泥巴玩呢?」一隻白白嫩嫩的小手緊緊抓住林一林的手,秋葉罕見的朝他凶道,隨即卻又抽抽搭搭道:「你曉不曉得,你差點點就死了。林哥哥,我心裡好難受,以後別玩水了。」

「哇,」林一林頭一歪,一口清水吐了出來,張曉嬌和秋葉慌作一團,急切叫道:「杜建國」,「醫生」。

杜建國忙得滿頭大汗的匆匆過來,給林一林把了把脈,聽了聽心肺,微笑著安慰道:「等哈背到醫務室,掛一瓶鹽水就沒事了。」

又給石頭同樣診查了一遍,和大劉、張曉嬌夫婦嬉笑道:「你們家這個娃嘛,連鹽水都不用掛,捆住雙腳,倒吊在樑上,給他做一盤竹筍炒肉、一盤牙籤肉就全好了。這個老四最拿手,對吧伙夫?」

原本緊張的氣氛,被他這麼插科打諢的一說,頓時輕鬆了許多。張曉嬌和秋葉破涕為笑,大劉也憨憨的笑了起來,問道:「大夫,老三呢,昂,他沒事吧?」

杜建國一臉邪笑道:「別管那個毒夫,正享受著呢。」

大劉和張曉嬌歪頭從人縫裡往外看了一眼,也都笑了。

雖然在水裡只撲騰了十幾分鐘,但張富貴也差點脫力。從早上五點多下地幹活到現在,他不僅沒歇多大一會,除了幾塊西瓜,更是粒米未進,肚子里空空如也。此刻,他渾身濕漉漉的躺在河堤草皮上歇息,白色的襯衣和軍綠色的長褲水淋淋緊繃繃皺巴巴的裹在身上。

秋水一手撐著把花傘,為他遮擋著陽光,一手伸過去要替他解開襯衫衣扣,卻被張富貴輕輕擋住。

秋水訝異道:「天這麼熱,這濕漉漉的裹在身上多難受呀。再說這樣也容易得感冒的。」

「沒事。」張富貴避開秋水關切的眼神,淡然笑道:「以前,搞武裝泅渡、追蹤潛伏等戰術訓練時,比這難受幾倍十幾倍的事都有,這點事算不得什麼。」

秋水眨巴眨巴細長晶亮的眼睛,嘴裡「哦」了一聲,拿起一把巴扇,為他輕輕搖著,細聲細氣道:「三哥,有空你再給我講講你和四哥、家鯤他們在一起的事兒唄。」

張富貴摸摸肚子,苦笑道:「餓死了,等吃飽了再給你講吧。」

「行,一會回去我就給你們做。」秋水笑吟吟道。

……

張曉嬌看見張富貴和秋水聊的起勁,心裡也高興,嘴裡嘀咕道:「要是他倆配對,該有多好。」

大劉憨笑,不接話。張曉嬌惱怒的掐了他一把,罵道:「死相,笑什麼笑?飽漢不知餓漢飢。我嫂子都走了幾年了,你也不幫幫我哥。」

大劉依舊只是憨笑,不語。

待村民們將河裡的竹床及一眾打撈工具撈上來,溺水的幾個人也都陸續蘇醒過來,救人者被救者各項身體指征基本穩定正常。

在杜建國這個城關鎮衛生院長的指揮下,衛生院醫護人員和村民們一道將他們或抬著、或扶著送進村衛生室,全都掛上了吊瓶,以防肺部感染、感冒或其它意外發生。一切安排妥當,杜建國還是不太放心,讓一名醫生留觀,和大劉到魚塘取了兩水桶活鯽魚,匆匆而去。

「都這麼晚了,還去趕酒席?」臨走,大劉問道。

「去,怎麼不去?越晚越要去。」杜建國嬉笑道。

「那你趕緊回去換身衣服,皺巴巴的臟死了。」

「換什麼換?這身衣服才最合適呢。」杜建國樂呵呵上了救護車,絕塵而去。

在醫務室,經過仔細詢問,林家康、張富貴等人才總算明白了事情發生經過。

始作俑者,應該歸屬於林遠志、徐衛兵和古江三人。

放早學后,見天氣炎熱,三人按捺不住想要去游泳,恰好見著汪少甫一人在離學校不遠的小溪河邊玩水,古江和徐衛兵便挑逗他,只要他敢在月亮灣下水走一遭,不論距離長短,明兒一早的糊湯粉和油餅兩人就給包了。汪少甫毫不猶豫的一口回絕。

其實他並不傻,只是小時候得了腦膜炎,留下後遺症,智力發育遲緩了許多。對於月亮灣,他母親曾經無數次耳提面命的警告他,絕對不要去,否則要和他一起滾水。

在江北農村,「一起滾水」的意思,就是同歸於盡。汪少甫什麼都可以不懂,但母親這句話,他卻牢記在心。

他不想母親和他一起滾水。

汪少甫越是拒絕,林志遠、徐衛兵和古江三人越發覺得好玩,前呼後擁、生拉硬拽著汪少甫要去月亮河邊,路遇石頭和從秋葉那裡出來的林一林,六個人便一路同行。

一番準備活動過後,林遠志打頭示範。他選擇了一處水流看上去比較平緩的地方,助跑、起跳,姿勢帥氣優雅的一個猛子紮下去。幾個人羨慕而又緊張的盯著河水,好半天才看見林遠志在下游浮出水面,四仰八叉躺在月牙灘銀白色的沙灘上,對他居然能一口氣潛游幾百米遠驚嘆不已。

這邊古江、徐衛兵、石頭幾人見林遠志順利入水、出水,沒什麼事兒,也都躍躍欲試。就連汪少甫也玩性大發,將母親的話拋之腦後。

古江攛掇著汪少甫往下跳,卻被林一林一把拉住。古江、徐衛兵不滿,讓林一林也跳。林一林不言不語的在堤邊揪了一把草,撿了幾根樹枝,隔幾步遠便丟幾根草棍、樹棍到河裡,觀察草棍、樹棍在水中漂流情況,最終在離林遠志跳水下游約莫上十米處停下,手指著一處緩坡淺灘,示意這地方可以。

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汪少甫對林一林信任有加,見他首肯了,竟毫不猶豫的在淺灘下了水,靠近岸邊「噗通」「噗通」狗刨式遊了幾個來回,興奮得哇哇亂叫。古江、徐衛兵、石頭也都脫了長褲短衫,興緻勃勃的下了河。

林一林坐在岸邊,百無聊奈的將幾人的長褲團在一起,揉過來搓過去的磨蹭了半天,才在眾人一再催促聲中,小心翼翼一步一試探的走到眾人身邊,幾人一起狗刨、側游、仰游、潛泳,玩得不亦樂乎,時間稍長,膽子也漸大,慢慢離開了岸邊。

古江玩的興起,和徐衛兵、石頭、汪少甫打起水仗,漸漸的,無形之中,四人分成兩邊,古江、徐衛兵一組,汪少甫和石頭一組。漫天水花中,古江悄悄潛入水下,一把抱住汪少甫小腿,將他拖入水中,兩人嬉笑游斗,不知不覺突然腳下一滑,身子一沉,竟是遇到一個陡坎。

事故由此發生。

石頭第一個衝上前去施救,不料救人不成,反被驚慌失措的汪少甫像八爪章魚一樣死死纏住,連著嗆了好幾口水,慌亂中,石頭將剛好在他身前冒出水面的古江一把抱住。古江脖頸被石頭勒住,心裡大駭,手舞足蹈,卻死活也擺脫不了。眼見三人遇險,徐衛兵急忙上前,想將他們拉回淺灘,卻反被古江無意中抓住手臂,身體頃刻間便失去了平衡,也掉下陡坎。

急切間,四人一邊大呼「救命」,一邊卻相互糾纏在一起,一時間竟是誰也無法脫身。四個人抱成一團,在河面上一沉一浮,危在旦夕。

好端端的一場水仗遊戲,眨眼間變成了死亡陷阱。

林一林嚇得拚命大叫,倉皇逃上岸邊,茫然四顧中,忽然發現自己剛才無聊時系在一起的長褲,急中生智,兩手抱起團在一起的幾條長褲,衝進河裡,奮力向四人拋去。無奈年小體弱,不僅沒把四人拉出深水區,反被四人漸漸拖離了岸邊。

幾條打成死結連在一起的長褲,前一刻還是一條救命的布繩,這一刻卻差點成了將五個人生死連在一起的奪命繩索。

幸好三個村民及時趕到,抓住了這條布繩。

事後,無論林一林怎麼回憶,也記不起、更說不清那天他為什麼鬼使神差的要將幾人的長褲打結成繩子,也許僅僅只是一個小小的惡作劇。可正是這條惡作劇擰成的不規則繩子,恰好在關鍵時刻被五六組施救村民抓住,為他們搶回了十分鐘、幾分鐘、也或許只有幾十秒鐘的時間。

而就在他們遊離於生死之間時,遠遠的癱在月牙灘上的林遠志手裡緊攥著一根木棍,仍然處於驚魂不定之中,眼睜睜的聽著同伴們呼喊「救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一步步走向深淵,卻無能為力,更害怕至極。

就在他魚躍入水后一刻,便遇到了洶湧的水底暗流,冰冷的河水、湍急的水流,一下子讓他踏在了死亡淵谷的邊緣,抽筋、嗆水,直至昏迷,他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甚至是已經死了。如若不是冥冥之中他胡亂撲騰的右手忽然抓住一截隨波逐流的兩尺長短小拇指粗細的木棍,如若不是那股暗流在月牙灘分成數支,如若不是其中的一小股暗流剛好將他卷到岸邊,恐怕他早已葬身河底了。

這之後,他一直獃獃的躺在沙灘上,看著平靜的水面和水面下隱藏的生死分界線,恍然若夢。

「這回曉得月亮灣為什麼又叫死人灣了嗎?」林家康面對大難不死的兒子,沉聲問道。

林遠志臉色白的像張紙,靜靜的坐在那兒,呆若木雞。

從河邊回來,他就一直一言不發。

屋子裡,除了五個溺水孩子和三個救人者以及張曉嬌躺著掛點滴之外,或站或坐的,都是他們的家屬親朋,將兩間醫務室擠得滿滿當當,連隔壁理髮室內外也站滿了人。徐躍進、張富貴、秋水、余蘭、林家琪、古漓、林遠彬…眾人默不作聲。只有林家康渾厚低沉的嗓音回蕩在房間里。

「近十年來,月亮灣,死人灣從來沒有再淹死過一個人。為什麼?」林家康似乎在對眾人講述,又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因為那一年,月亮灣曾經發生過一起林灣村有史以來最重大的事故。和今兒的情況幾乎一模一樣,也是夏天,也是放學后;共有五個孩子、兩個大人沉到了河底,再也沒有回來。」

林家康目光閃爍,在林遠志、徐衛兵、石頭、古江、林一林、秋葉、芳芳、汪少甫等人臉上一一掃過,逐個點名道:

「你哥」,林遠志

「你哥」,林遠芳

「你姐」,徐衛兵

「你爸」,汪少甫

「你爸」,林遠彬

「還有月亮河南岸五六組的兩個娃兒,都是死在那次事故中。那時村民沿河居住,分散得很,哪像今天,一呼百應。正因為少甫的爸爸、元彬的爸爸為救人而死,所以村裡老老少少都十分敬重他們兩家,一致決定將他們的家屬和後人安頓在村委會旁邊。」

林遠彬兩眼垂淚。

余蘭捂著臉,抽泣著渾身顫抖。

人群中隱隱響起低低的啜泣聲。

只有古漓格外出眾,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偏偏正襟危坐在昏睡的古江身邊一聲不吭,兩隻晶亮的眼睛好奇的一會兒看看張富貴、大劉,一會兒看看石頭、林一林、秋葉。給人的感覺,似乎除了這五個人,她對這滿屋子裡其他人毫不感興趣。

林一林也在暗暗細細打量她,發現她人瘦瘦的,皮膚微黑,一頭短髮讓人一看就覺得利落精神,臉上五官一個個單獨而論,似乎並不出色,偏偏組合在一起后,別有一番韻味,特別經看、耐看。兩人目光交合時,像兩隻受了驚的小松鼠,迅速閃開。

徐躍進手搖巴扇,白髮在風中凌亂,一臉疲憊道:「娃兒們吶,善游者溺,善射者墮;善游者死於梁池,善射者死於中野。生死大事,萬萬不可大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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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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