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權臣擺爛第九天
屏風後轉出一截玄黑色衣袍,眾人的議論聲如同被斬斷,陡然靜下來。
謝清碎順著眾人目光看去。
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走近,坐到左相上首的空位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始皇帝那代就開始愛美,選的后妃都是美人,收集了太多美貌基因,一代代改善加強下來,蕭家人的容貌極好,無論男女都長了一副賞心悅目的好皮相。
先皇和老嶺南王都是美男子,人到中年也完全可以用一句英俊評價,蕭盛小時候長得也十分精緻可愛,像個小糰子一樣。
蕭燭當然也繼承了蕭家人的容貌特質,眉目鋒利深邃,眼睛是薄薄的內雙,眸若點星,鼻樑挺直,神色漠然無波。
典型的蕭家人的長相,比起老嶺南王,和先皇要更像三分,侄子肖叔,也是很常見的情況。
只是蕭燭個子明顯更高,謝清碎坐在席位上,仰頭看去無法估量。
只見嶺南王坐下來,比旁邊身高平平的左相高出去整整一個頭,形成鮮明對比。
左相:「……」
他皮笑肉不笑地朝遠離嶺南王的方向挪了挪。
謝清碎對他的長相到並不意外,蕭家人中就沒有長得丑的,嶺南王要是長相平平無奇才叫人出乎意料。
不過他還是多看了兩眼。
只因這個人的氣質太特殊了,不算多麼張揚銳利,到場也就是簡單的坐下,並未如何,安安靜靜的,但卻依舊叫人無法忽視。
如同一柄幽沉的劍,即使劍身被沉鐵包裹著未曾出鞘,也讓人能隱約意識到掩埋著的劍身的寒芒鋒利。
謝清碎腦中情不自禁冒出一個念頭:
比起怯懦有餘的小皇帝,嶺南王才更像是一個帝王。
嶺南王此行的目的也不是秘密,雖然沒人敢公開談論,但誰都知道蕭燭是為了哪個位子來的。
氣氛漸漸冷凝。
不過,總歸和他沒什麼關係。
謝清碎雖因他的容貌氣質恍惚片刻,但看過兩眼也就算了,不甚在意地將視線移開。
他隨便看了兩眼,沒有注意到,被他多注視了數秒的人,在他將視線移開時,也抬眸回看過來。
嶺南王到場后,像是在魚群中丟入一隻白鯊,方才還有不少人在低聲交談的聲音徹底消失,有種詭異的寂靜,有些職位低沒見過大場面的官員,已經開始冒冷汗了。
好在這樣的狀況沒有維持太久。
嶺南王是壓軸到的,他前腳剛坐下,皇帝就領著后妃來了。
皇帝的後宮如今還非常空缺,后位懸空,身份高的妃子只有兩位。
兩位妃嬪都是身份高貴的世家女,氣質端莊沉雅,一左一右坐在皇帝身邊。
眾人慾起身朝拜,皇帝擺手寬和道:「這次既是慶功宴,也是家宴,諸位愛卿不必多禮,隨意些就好。」
又是一陣謝恩的聲音。
宮女們開始備酒上菜,氣氛稍稍回暖一些。
皇帝先點了幾位學子的名,讚揚了他們才學斐然,又說了一通往後朝堂需要他們效力的場面話,裡面幾位家世高的學子還算淡然,寒門出身的幾位已經面紅耳赤,激動萬分。
皇帝單獨叫了盧傳秀幾句:「狀元郎更是其中佼佼者,朕在殿上看到盧郎所著策論,忍不住見才欣喜。」
說著,令身邊的大太監親自過去為盧傳秀斟酒。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有代替皇帝本人的意味,這樣的恩賜對臣子又是一份殊榮。
盧傳秀也果然面頰微紅,暈陶陶地喝了酒:「謝陛下,臣受之有愧。」
皇帝哈哈大笑:「狀元郎不必謙虛,當年先皇在殿上封賞的狀元郎,如今已經成了朕的太傅,吏部侍郎謝大人,盧卿也是前途可期。」
盧傳秀沒想到他忽然提起謝清碎,怔了怔,過了片刻,臉頰瞬間漲的更紅了,訥訥道:「不,不,臣遠不足以和謝侍郎相比,陛下實在是謬讚了,臣心中無比羞愧。」
皇帝的神色猛然一僵,差點控制不住表情露出裂痕,咬了咬牙才道:「……盧郎真是謙遜。」
怎麼回事?怎麼和他預計的反應不一樣?
他特意安排了人去盧傳秀身邊,鼓動他對謝清碎的針對之意。
寒門高中的學子,短時間內心態難免膨脹波動,若是這時候被人打擊否定,很容易將對方視為眼中釘。
盛京中本就有許多將他這個新狀元和謝清碎比較,然後得出他遠不如當年的謝清碎的言論,簡單添油加醋后便效果斐然。
據辦事的人回報,盧傳秀心中已經充滿對謝清碎的不滿和敵意。
他在宮宴上稍加提及,便如給火星點了引線,盧傳秀心中氣憤不滿,定會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如此,用一個剛入仕的官員,便可壓住謝清碎這個大權臣的氣焰。
可偏偏他明面上只是在勉勵新科進士,只會彰顯他寬和仁厚、禮賢下士,君臣和樂。
結果現在……盧傳秀怎麼是這種反應?
不僅看不見絲毫敵意,反而一副對謝清碎心悅誠服的樣子。
盧傳秀還在說:「謝大人才華橫溢,臣拜讀過謝大人早年所做詩集,真是鍾靈毓秀,臣再修鍊十幾年也難及謝大人十分之一,為人更是岳峙淵渟,今日能一睹謝大人風采,已是臣三生有幸……」
皇帝見他越說越情難自禁,眼神都開始發痴了,沉聲打他:「好了,盧卿,謙遜過頭也不是好事,你既能被點為狀元,是朕與各位德高望重的翰林學士們共同認同的。你難道是想說朕和學士們的眼光都出了錯?」
盧傳秀雖然對官場不甚熟悉,但也能覺出皇帝話中隱含怒意。
他不自己的話哪裡惹了皇帝不快,腦袋一嗡,慌忙跪下:「臣、臣不是那個意思。」
皇帝心中壓著怒火,他覺得這人完全看不懂臉色,愚鈍不堪。
他鼓動盧傳秀原本是想彰顯他如今也有了新的寵臣,藉此向謝清碎示威。
看,他也不是非謝清碎不可、並非只有他一人能用。
他能把謝清碎捧上去,就能把別人也捧上去。
結果盧傳秀完全把事情搞砸了。
而且不知為何,他看著盧傳秀對謝清碎如此殷勤,心中湧現出另一種尖銳的不快,有一瞬間簡直想掐死這個滿臉痴態的人。
更讓他惱火的是,從宴席開始到現在,謝清碎沒有給過他一個眼神。
他與盧傳秀談論時,謝清碎的腦袋就壓根沒有抬起來過。
好像從始至終,所有的憤怒與不甘,只有他一人在意。
然而,即使胸中怒火中燒、憋屈不堪,皇帝面上也只能緩和道:「盧卿不必如此,朕只是說笑,快快坐下吧。」
旁人暗暗品出這樁機鋒中的深意,餘光悄悄窺視謝侍郎的反應。
卻看見他卻怡然自得地專註品味杯中美酒,神色疏淡,和平時毫無二致,竟然絲毫不受影響。
一時心中感嘆,不知該不該說謝侍郎定力強,喜怒不形於色。
畢竟是在官場上浸淫許久的權臣,不是毛頭小子可以比的。
謝清碎並不像他們想的那樣,是因為心理素質好才沒露出異色,他只是單純的完全沒關心這樁插曲。
他的心思都在品酒上。
他已經漸漸掌握了自動過濾黑歷史學生存在感的技能。
學會無視,可以讓退休生活更快樂。
宴會繼續進行,有樂師上來奏樂,箜篌聲蕭蕭,顫顫而動。
先前沉滯的氣氛被打破,漸漸熱鬧起來。
樂聲中,沒人注意到嶺南王的視線落到對面斜側方一些的位置。
蕭燭黑眸幽深。
有意思。
無論是在唱獨角戲的蕭盛、不按劇本出牌的狀元郎,還是……完全是個局外人態度的謝清碎,都比他想象中的要有趣很多。
和其他天然將注意力放在皇帝身上的臣子不同,他並不在意蕭盛,視線從進來宴會開始,就一直在有意無意地在對面身著一身月白並淺青色衣衫的謝侍郎身上來回打轉。
於是也就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謝清碎是真的一點沒有被皇帝的話影響。
從始至終,他的注意力都只在自己眼前的酒杯上。
好像皇帝對他而言與路邊的花草小狗沒什麼區別。
光是憑著這場戲,這趟宮宴就不算白來。
蕭燭舌尖泛起桃花釀的香味,他在嶺南喝慣了烈酒,宮中蘊藏多年的酒對他而言也過於綿軟,並不足以使他沉醉。
但大概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依舊像是被酒液熏染了一般,眉目微微舒展,削薄的唇極細微地抿起一個弧度。
——假如與他相熟的謀士在在場,大概會驚異地發現,這竟是一個笑。
謝清碎放下見底的酒杯,微微舒出一口氣。
這桃花釀後勁綿長,他覺得沒有喝多少,只是毛毛雨,但等反應過來,神思都已經有些飄然。
忽然間,謝清碎有些異樣感,像是被誰窺探了一般。
他抬眼看了一圈,目光掠過嶺南王抬起酒杯時修長的指節,被泛著殷紅的黑色親王禮服一襯更顯得扎眼,心底快速掠過一句:這人手還挺好看。
然後左右掃視一圈,並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倒是對面的左相注意到他的視線,略帶敵意地看了他一眼。
謝清碎被他看得薄醉都醒了幾分。
他不想和滿臉皺紋的糟老頭子深情對視,尤其是坐在嶺南王旁邊被襯得更傷眼的老頭,低頭繼續研究自己的酒。
……是有點醉了,但他還想喝。
以他和蕭盛目前的關係,指望這人乖覺地讓他帶回去一些,好像不太現實。
既然如此,只能在這裡喝個夠本了。
……
酒過三巡,皇帝的視線落到蕭燭身上:「嶺南王遠途來京,舟車勞頓,只是朕不巧前陣子身體不適,沒能及時與你見面,心中抱憾,如今見你一切安好,便安心了。」
蕭燭不咸不淡道:「不敢勞陛下掛懷。」
蕭盛笑了笑,同他談起老嶺南王:「宮中的桃花釀是皇叔最喜歡喝的,只可惜皇叔去歲回了嶺南,年底便因病去了,朕在盛京聽到消息,掛懷得數日沒睡好。原本還想等再相見時請皇叔品這桃花釀,卻沒有機會了。」
話里話外,在諷刺他弒父的嫌疑。
老嶺南王在盛京待了八年都沒事,回到嶺南不過數月,便撒手人寰了。
蕭燭:「陛下有心了。」
他像是想起什麼,忽然道:「陛下有所不知,父親臨死前纏綿病榻、氣息不存,卻至死都在望著盛京的方向喊陛下,父親在盛京與陛下相伴八年,比起臣這個不孝子,父親對陛下掛懷更深。」
他說著,目光絲毫不變,仍舊如幽潭平靜。
卻像是一柄古樸的劍,能穿透一切,將人心中所想照得無所遁形。
小皇帝陡然打了個冷顫,「是……嗎,朕心中感懷。」
能讓老嶺南王至死都在執念的豈會是他,而是他身上的皇位!
蕭燭這是話中有話。
他像是被一隻大手猛然扇醒,想起蕭燭手中握著的還沒定數的攝政權,腦子中嗡了一瞬,冷汗從額角冒出。
不過蕭燭並未接著往下說下去。
剛剛那一番話,像是為了隨便找個話止住皇帝的話頭,並不打算這時候發難。
蕭燭漠然將視線移開。
他算是知道那位謝侍郎為何要那麼徹底地無視蕭盛了。
他這個堂弟別的不行,說些廢話在人眼前亂晃、嗡嗡叫的煩人到真的很在行。
蕭燭又啜飲了一杯酒,目光淺淺從對面喝酒已經喝得臉頰微紅的人身上掠過。
謝侍郎膚色白皙,極輕微的酒意上臉也十分明顯,他喝的是桃花釀,但比酒釀更熏然的,似乎正是他本人。穿著淺青色衣衫,像是一瓣桃花落在青竹里。
皇帝見蕭盛沒有繼續發難的意思,獨自定了定神,然後朝旁邊的太監吩咐了些什麼。
太監應了聲,下去安排了。
不多時,一列舞女快步上來。
宴席中頓時一靜。
無他,這些舞女居然穿的十分清涼,只在胸前胯部遮了布料,肩膀和腿上遮了彩紗,手腳掛著金鈴飾品,叮噹作響。
盛京雖然有愛美之風,但風氣並不孟浪,即使是煙花之地,也沒有如此程度的表演。
乍一出現,簡直把人看呆了。
皇帝道:「這是從外域獻上的舞女,外域臨近嶺南一側的海域,他們當地風俗如此,今日借著給嶺南王的接風,也請諸位愛卿欣賞一下異國番邦的舞姿,都不必局促。」
舞女已經開始表演,身上的彩紗半透,隨著身姿搖曳,猶如琵琶遮面,更顯誘惑。
一時間,宴會中只能聽見金鈴樂聲交映、看見柔軟身姿與彩紗飛舞,聲色靡靡。
眾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
有老持穩重的大臣不好意思看,借喝酒垂下視線,但大部分人還是眼睛都看直了。
有些年輕些的大臣,手忙腳亂地都打翻了酒杯,可見無措。
也有大臣帶了家眷妻子,連女眷中都有不少看得臉頰微紅的。
謝清碎也跟著眾人,朝舞女著看了一會兒。
當然,他不是被這些舞女本身吸引的。
現代社會可比這些開放多了,不說別的,就說每到夏天,學校里就隨處可見許多女生穿著短衫和短褲,要是叫這個時代的人看到,恐怕會嚇得暈厥過去。
但現代社會大清已經亡了很多年,謝清碎不至於在這個朝代生活幾年就忘光了。
所以,這種程度的表演謝清碎並無絲毫感想,連覺得新鮮都沒有。
更別說他對女人本來就不感興趣。
最多就是客觀地稱讚一句舞跳得不錯,能控制好渾身的彩紗顯得飄逸靈動,很需要一番功夫。
謝清碎看向場中是為了找人,他感覺不對勁有一會兒了。
應當真的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對面有個人一直在打量他,只是大概是因為酒精作用,沒有那麼敏銳,每次他抬頭去找,總是慢半拍地抓不住。
奇怪,究竟是誰呢?
他視線找尋,但舞女身上的彩紗遮擋了大半視線,基本看不到對面的情況。
他比先前更醉了一些,反應有些遲鈍,視線落在宴席中央停了好一會兒,落在旁人眼中,像是也和其他人一樣,看這些大膽妖嬈的舞女看入迷了一樣。
只是,謝侍郎此時臉頰的淺紅已經蔓延到頸側,眼眸被淡淡水汽沁得濕潤,一縷漆黑髮絲似乎是被風拂亂了,貼在他頰邊、繞著雪白側頸,垂到衣領上。
和場中的舞女相比,也不知道誰更動人了。
謝清碎被不斷晃動的彩紗晃的有點暈,浮起睏倦,眼中有些茫茫然。
直到某個片刻,舞女身形交錯,恰巧錯出些許間隙,露出間隙中穿著玄色衣袍的嶺南王。
蕭燭幽邃的目光穿過薄紗,不遮不掩,直直落到他身上。
雖然沉靜,但其中卻隱隱浮動出野心慾望,泄露幾分如狼般兇悍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