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周南西郊
熬過最後一次葯浴后,我又認認真真地修養了整整兩周,為進周南西郊做好了充足的準備。這次若順利,進了周南西郊,明面上也許幫肖辭,但實際上就在昭告天下:万俟還有祖宗認領的後人。至於後人是誰,查出我大概也不過是時間長短而已。那麼,已死之人卻還在世上,不知將會有什麼在等著我?
周南西郊只是禹都東南的一塊禁地。水娃子率領部分死忠吸引了看守人的注意力,我拉著肖辭抹黑跨過周南西郊的那條紅色的禁戒線時,一向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水娃子終於動容了。我理解他。周南西郊聘請過多少天下能人來破開這道詭異的結界,就有多少人失魂落魄地無功而返。而有些時候區區單薄的血脈聯繫卻能是這世間最最強大的存在。我轉身看著被隔絕在外的張牙舞爪的水娃子,攤了攤手表示無能為力。我們之間相隔不過一尺,但已經身處在兩個世界里。
水娃子在那頭粗紅著脖子對著肖辭在努力地喊著什麼。
可惜,我們完全已經聽不見了。
一線之間,卻再也觸不可及。
」你沒有私下告訴他,我是万俟一族的後人嗎?「我看著急得團團轉的水娃子,問下旁邊一臉淡定的肖辭。
肖辭搖了搖頭,比了一個讓他安心待命的動作。
水娃子見狀,便轉而向我急切地比劃著,示意讓我也抓著他,帶他一起進去。
我翻了個白眼,搖了搖頭,也表示無能為力。我的能力暫時還不能同時帶上兩個外人一同進入這禁地之內。但鑒於水娃子平日就待我涼薄,我便比劃著:你的主子既然入來我的魔爪,就只能被我拐跑了。放心,日後我會好好待你主子的,不讓他過得委屈。
水娃子呆愣地看了看我,臉一白重新轉去看肖辭,試圖比劃著能夠再次說服他。
肖辭擺了擺手便不再理會,低頭問我:「該往哪裡走?」
我掏出兩隻紅色的蠟燭,一隻給我自己,一隻給肖辭。再拿出一根藍色的繩子,一頭系在我的手腕上,一頭系在肖辭的手腕上。
肖辭抬手看了看繩子又看了看蠟燭,最後有些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
我沖他高深莫測地眨了眨眼睛,神秘道:「救命繩。」說完,我便點燃了兩根紅蠟燭,燭光一晃,我便拉著肖辭一步一步慢慢更黑更深的地方走去。
往北走三步,往東南退兩步,反覆十二次,眼前的景色隨著蠟燭的光芒一晃一晃中,由原先十指不見的濃墨色變得乾淨透明了些,黑暗慢慢退卻,鋪開在我們眼前的是另外一個禹都的樣子,一個世外桃源的禹都。周南西郊無法被人解除封印,並非其陣法高超,而是這裡是禹都的鏡像。但凡在禹都里出現的景色,房屋,小物件,這裡都有,唯妙唯俏。只是,沒有人煙。所以想從外面用蠻力打開這裡,就相當在動整個禹都城。空城尚可,但禹都上萬條的生靈,卻不是區區法力高超的修仙之人所能承受的。
那頭仍然是一個琉璃耀眼的禹都,而這頭卻是沒有一絲活人氣息的禹都。一模一樣的建築,一模一樣的風景,卻是一座空無百姓的鬼城。
我拉了拉還在發獃的肖辭,努了努嘴,輕聲道:「小心別讓蠟燭滅了。走,你帶我去皇宮的方向。」
肖辭看了看眼前,再看了看我,謹慎地點了點頭,一句話都沒問,反而格外沉默地邁開腿急急向皇宮的位置趕去。
皇城的位置,便是天順一脈的陵墓。一道厚重的宮門緊閉,兩株威嚴高大的華表分立兩側靜靜地守著正在此處長眠的君王。
肖辭默默地退到我身後,等著我。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二次進皇陵。我慢慢地踱步上前,認真查看了門旁和華表處的花紋和物什,才拿刀劃破了手心,把自己的血液充分地淋在華表上的那一對朝天犼上,一左一右皆誠意奉上,以示拜祭。
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去年。
等朝天犼由黑色變為紅色再轉為金色后,厚重的宮門才緩緩地打開。我取了肖辭手上的紅蠟燭,和自己手上的紅燭,一起小心翼翼地分別安置在兩側華表柱下后,才拉著肖辭一前一後跪下,對著帝陵俯身叩首拜了三大拜。三拜過後,一陣風來,只見眼前一晃,原本的宮門散去,漸漸露出了古樸端莊的皇陵。至此時,天順一脈的陵墓才真正展露出了它的真跡。
肖辭見我直徑往前去,趕忙拉住了我,問道:「等等,這就進去了?」
我疑惑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不用其他?」肖辭指了指黑黝黝的入口,提醒道,「東皇裘可是花了好幾年都找不到這條路,各路高手摺損無數,連四大宗師都進不去這道門。」
「這就是嫡系的好處啦。」我嘿嘿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鬆,解釋道,「阿珏畢竟只是万俟的一隻沒落旁系,血脈里傳承的東西少了些。即便能帶人進得來這禁地里,就算找到這扇門,若想開它,抵上他那條命怕都不夠用吧。走吧,再不走就耽擱時辰了。」
肖辭看著我良久,突然問道:「他們不讓你死,是不是也是為了你這一身的血水?」
我卡在半路,幽怨地回頭看他:別嚇我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我的表情刺激了他,肖辭顫著嘴唇,突然繼續問道:「還是,你能開的門不止這一扇?」
「白玲玉是因為寒谷,周南西郊是因為万俟一族。這些與我自己本身並無關係,別異想天開了,走吧。」我對他的奇思妙想很無語,遇事做事何必一下子想得那麼深?人生大多時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再想一步,否則不如呆在寒谷。
肖辭閉上眼睛,平復了下自己的心情,才重新睜開眼,跟上我的腳步。這腳步聲比初初來時,沉重了幾分,落在我的耳里也沉重了幾分。
我們一路默默無話地拐了一道又一道的墓道,不斷往裡頭走,越走越深,越走越窄,越走越遠。我聚精會神地努力回憶著往昔斷斷續續的情景,一路上走得磕磕碰碰、跌跌撞撞。肖辭聚精會神地看顧著我,時不時拉我一把,護我一下。空蕩蕩的隧道里,只有我們的腳步聲在回蕩著。
若說之前,我大抵是手無縛雞之力,處處受制於人。可在這墓穴里,我有種莫名的得心應手。於是我一邊探路,一邊問肖辭:「阿辭,之前有人在跟前,一直不方便問你,現在終於只剩我們兩個人。你跟我說說霜師父到底是怎麼死的?」
肖辭跟在身後沒有出聲。
我頓住了腳步,回頭望了他一眼。
肖辭抿著嘴,終於道了一句:「你專心找方向,等出了這裡,我便跟你好好說。」
我默了默道:「這裡我很熟悉,這一條路下去大概要一盞的時間就到了。你現在跟我講講吧。不然這空蕩蕩的,瘮得慌。而且我實在不喜歡等待,凡事到我這裡,一等再等,往往就成了壞事。你現在跟我說說唄,解解悶。」
肖辭沒有馬上應和。
我只得一個人先開話匣子:「我記得王叔來青城山接我之前,霜師父說要帶你一同回武辭山的。我記得青城山距離武辭山近,路不遠也太平,怎麼中間就發。。。發生了這種事情?」
「王叔?」肖辭重複了一聲,問道。
我直白道:「嗯,就是他帶我去寒谷的,你忘記啦?」
肖辭看了我一眼:「既然已經知道有人會來接你,那我們為什麼要單獨留你一個人在青城山裡獨自等待,為什麼要提前先離開那裡回辭武山呢?」
這話問得好生奇怪。我想了想道:「好像,好像是你病了,急需治療,而霜師父又不精於醫術,所以急急帶你趕往武辭山去。」
「師父她,精於醫術。」肖辭慢慢地道了一聲。
我驚訝地看著他,疑惑道:「你確定?霜師父不是精於劍術嗎?」
肖辭搖了搖頭,肯定道:「霜染輕衣,千羽愁,還記得嗎?」
我眼睛亮了亮:「當然記得!霜是指你師父,霜公子,千羽是指我師父,千羽公子。剩下的就是染公子和輕衣公子。想當年,這可是大名鼎鼎的四君子啊!」
「那為何我師父要能居於四君子之首?」肖辭問道。
「因為霜師父是這世間難得的一位奇女子,女菩薩!」我肯定道。
肖辭搖了搖頭道:「相比於世間千軍萬馬取一項上人頭的高手,肉白骨活死人的超高醫術才是世人最最敬仰和渴求的。所謂,長生不老,便是這個道理。」
我晃了晃腦道:「霜師父,這麼厲害嗎?可我怎麼記得。。。難道是我記錯了?唉唉,三娘說,我在去寒谷之前生了一場大病。難道病醒了之後,記混淆了一些事情?」
肖辭看著前方沒有作聲。
「那,你跟霜師父是因為什麼離開的?」我刨根問底。
」小心。「肖辭扶了我一把,淡淡接了一句「尋人。」
「誰?」我問得興緻勃勃。
肖辭望著前方,漫不經心道了一句:「師父的一位故人之子。故人以情誼相托,師父以性命相付。」
我看他說得含糊其辭,猜想著其中大概有什麼難與人言的辛密,感慨連連:「那,人呢?」
「一死一傷。死的人是師父,傷的人。。。」肖辭說得簡略,「等有機會,我帶你瞧瞧去。那人,你也認識。或許他見了你之後,大概願意說出師父因何而死。」
我驚訝:「真的?那人是誰?」
「万俟珏昊。」肖辭看著我,冷冷地吐出四個字。
我看著他的表情,呆了呆。
肖辭垂下眼帘,轉身繼續往前,突然出聲問道:「現在輪到你了。你為什麼來禹都?」
我撇了撇嘴,笑道,「我是出世之人,該了結的緣分就要儘可能得斷地乾乾淨淨。」
肖辭頓了頓,扭頭看向我,問得認真:「只是這樣?」
「嗯。」我真誠地點了點頭,「這也是万俟一脈跟寒谷的交易。」
「交易?」肖辭看著我,眯起了眼睛,像極了一隻狡猾的大狼狗。
「別驚訝。」我安慰他,解釋道,「寒谷的弟子是要修習【觀心術】,你可知道?」
「嗯。」肖辭想了想,點了點頭。
「那你可知道,為什麼寒谷百年的延續只剩下我一人在繼承衣缽?」我提醒道。
「寒谷的術法,極難修鍊。」肖辭說得流利。
我搖了搖頭,提醒道:「千秋閣的鬼道也是一種大成。」
「此道非彼道,否則寒谷就不會只剩下你師父一個人在苦苦支撐了。」肖辭四兩撥千斤回得飛快。
「嗯。所以寒谷的真正修鍊之法,極難。谷中擇徒一向並非只看中資質條件,而是看重機緣。而這機緣,卻不是好機緣。」我笑得有些尷尬:「我把白玲玉里的掌柜救出來來后的這不能言語不能動彈的時光里,我才恍恍惚惚地想明白了。阿辭,原來我大概是已經修過了【觀心術】的第一重【近塵】,即:生死局。」
「你的意思是,你早在入寒谷之前就已經修鍊著寒谷的秘術?」肖辭皺著眉頭問得認真,「万俟一脈里有寒谷的俗家弟子?」
我搖搖頭:「不知道。從不曾聽祖父祖母和父親母親說起過這類的事情。但我想,師父願意出手收我為徒,大概是含著幾分意思。也許更早以前的祖輩里有人曾修習過寒谷的術法。你知道修過第一重的人,會如何?」
「如何?」肖辭問得淡定。
最後一個墓室門上的花紋,刻著一對龍鳳飛舞的圖案,一刀一斧刻得繁複細膩,宛若真龍攀附在大門之上。我一邊細細摸著紋路,一邊無奈地答道:「過生死局者,不再局上。如果不出意料的話,我以後大概會一直以現在這般十幾歲孩童的模樣活著,直到身死。」
「什麼?!!」肖辭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除非,我破了【近胎】。」我一邊說著,一邊用力地推著這個墓室的大門,門有些厚重,我推得氣喘吁吁。
肖辭站在我身後問道:「這是法術的第二重?」
「唔,」我擺了擺手,喘了口氣,示意道:「你退後一些,再退後一些。我要打開最後一扇門了。」
「我聽說第二重是最關鍵的一重術法,也是最難的。」肖辭準備上前幫忙。
我趕忙朝他擺手,攔住了他:「不不不,你別動。這裡不適合別人來幫忙。你就安靜地呆在我後面,養精蓄銳,後面還會有用到你的時候。」
肖辭沉默地放下手,只能在一旁看著我用上所有的力氣,青筋暴漲,滿臉通紅,氣喘吁吁地拼著老命地推著這個古樸沉重的大門。
「門這麼重,單憑你怕是開不起來的。還是我來吧。」肖辭見我不肯,又在後面問了一聲,「難道這個門還有什麼機關不成?」
我一邊用力,一邊拚命地點頭。廢話,如果不是因為這裡的一切都不能假於別人之手,那我為什麼要自己拚命幹活?還是這種豁出老命的。我停下來深深地喘了幾口氣,重新蓄力之後,再開始用力地推門。
這真的是一扇長得宏偉大方卻又含蓄矜持的大門,真的太難撬開了。
肖辭在後面看著我滿頭大汗,大概終於是覺得於心不忍,再次嫌棄我拖拉,便一隻手搭上我的肩膀,緩緩地給我輸送一些內力。
醇厚的內力通過肩膀,一點點地滲透過來。我頓住了。
「別停,繼續。」背後的聲音命令道。
「嗯。」我忙運轉起開始起色的內力,慢慢地把所有的力量慢慢地注滿這扇雕滿龍鳳呈祥脈絡的大門,一對沉睡的龍鳳慢慢蘇醒過來。整個大門左側是騰飛的祥龍,右側是彩翼紛飛的吉鳳,十分壯觀。我集中注意力,再慢慢地收回了這兩隻發光的龍鳳的虛影,凝聚在手心裡團成一團,再由掌心慢慢地一送入門匙中,這扇厚重的大門才終於顫了顫,古老沉重地嘶啞一聲,緩緩打開地打開了一條縫隙。
「走吧。」肖辭不知何時收了手,站在了我的身邊。
「嗯。」我搓了搓手,咽回喉腔的鐵鏽味,揉開掌心裡麻癢的微刺感,把兩扇門推得更開些,才帶著他往裡頭一步步走去。十幾步路后,一座用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牌匾壘起的黑色大龍頭,伴隨著微弱的燈光的搖曳,器宇軒昂地怒視著我們。
「這是?」肖辭停住了腳步,指著眼前的景象看著我。
我瞭然地點點頭,驕傲道:「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這便是天順帝陵。」
龍頭唯妙唯俏,龍身藏在地里,正面望去像咆哮,側面看這卻像一飛衝天,後面看又像在打盹。雖然用牌位疊起來帶著一股陰森感,但龍的霸氣確實讓人震撼。這空蕩蕩的主室有這麼一尊龍象守著也足以能展示天順一脈的傲氣了。
「這裡只是天順一脈的牌位?」肖辭瞧著上頭密密麻麻整整齊齊的牌匾問道,指了指左側的位置,問道:「為何万俟的,也在?難道万俟也是天順一脈?」
我瞧了瞧左下角有些黑舊古樸的牌匾,搖了搖頭:「不是,爪牙罷了。万俟的宗祠在護都府里。」
肖辭看了我一眼,問道:「現在的護都府?」
我慎重地點點頭:「阿珏對万俟一族還是有上心的。」
肖辭看了我一眼並沒有糾結於這個話題,而是獨自繞著龍頭轉了一圈,感嘆道:「世人都以為這裡是天順一脈的陵墓,應該布滿了舊朝的黃金和寶貝。沒想到,原來只是帝王家的宗祠而已。」
我忍不住又糾正他道:「是陵墓。這裡也有骨灰,只是沒有屍身。你看那裡,牌匾之下的那一罐罐的,就是他們的骨灰。這裡沒有黃金萬兩,沒有金銀珠寶,只有長眠的先輩。真不知道世人是如何傳得那麼奢靡荒唐?如果他們要是見了這情形,肯定得萬分死亡。」
肖辭盯著那些黑幽幽的牌匾,沉默著,不知在想什麼。
我剛要上前去拉他。
只聽「嘩啦」一聲,他卻抖出一把長劍。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哎?你剛剛把劍藏哪裡啊?啊喂!!!你拿劍幹嘛?喂,阿辭,你拿劍對著哪裡呢?別亂來啊!!!!」
肖辭看了看在大呼小叫的我,又看了看那些牌匾。
「等等等。你先別激動。你要動他們,等我拿好東西后,你再動。你等等。喂!!!別碰上他們,萬一觸及什麼開關,我們會死無葬生之地的。別衝動啊!別衝動啊!」我連忙衝上去,攔在那些牌匾面前,阻止他,「等我拿到東西,這裡的一切都隨你處置。我保證不阻止你。你別衝動啊.」
肖辭沉穩伸出一隻手,道:「嗯,你先過來。」
「啊?」我懷疑地看著他。
「去哪?」一隻瘦骨嶙峋的手纏住了我的脖子,有個冰冷冷的腦袋慢慢地貼著我的耳朵,我微微轉頭望向左側,一張極端蒼白狹瘦的臉出現在我的眼睛里。那張臉對著我喊了一聲:「小万俟?」然後,我整個人被凌空抱著勒在了對方的骨瘦如柴的胸膛上,哇,硌得慌!
「白一鳴!」我的本能比我的腦袋更快地認出抱著我的這個男人。
「是我。小万俟。」白一鳴手上的力度加大,勒得我直翻白眼,「你果然對我念念不忘,痴心不改。這一次,終於願意來陪我了。」
「放開她。」肖辭已經二話不說,直接抖劍上來。
白一鳴並不戀戰,只是抓著我飛速地往後退去。
「白,白,白前輩,等等,你放開我。你抓錯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急忙出聲,掙扎著從這個冷冰冰的懷抱里逃出來。
「不要再騙我了,小万俟。我一直在等你,在這個黑咕隆咚的地方一直等著你。」白一鳴的臉貼上了我的耳朵,絮絮叨叨道,「你知道我有多想你。當年,我就應該緊緊抓住你。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不過還好,對吧?你終於還是來找我了。終於還是來找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只要我守著承諾,你就一定會原諒我的!你一定會來找我的!你看,你終於來了!」
這般耳鬢廝磨般的輕聲細語激得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掙脫不過,動彈不得,我只能嘆了口氣,先止住肖辭:「阿辭,你等等。別傷害他,他是万俟家的一位老前輩。」
「可他。。。」肖辭指著白一鳴,懷疑地看著我。
「我第一次踏入這裡,他見我也是發病一次。不過不用擔心的,他不會傷害我的。我祖父曾說大概是因為我長得有些像先人。只要我是正宗的万俟血脈,他不會傷害我的。你別動。」我安慰著他,示意他不用擔心,然後轉頭對付起這個越來越瘋癲的白一鳴,「白叔,你勒疼我了。你再認真看看我是誰?是小万俟嗎?我嗎?嗯?你認認真真看看我。如果你認錯人的話,被小万俟知道,她一定會更加傷心更加不理你了。」
白一鳴稍稍鬆開了我,上上下下打量起我,還用力地在嗅我的氣息,歪著腦袋遲疑著:「為什麼你身上有這麼難聞的氣味?你生病啦?」
我努力地放平心態任由他折騰。此時,我就像是一隻瘋狗面前的一塊骨頭,被翻來覆去地辨證著這一塊骨頭能不能啃這樣的問題。只等他「咦」了一聲,稍稍鬆了手。我才真正用力地掙脫了他的懷抱,逃開他身邊幾步,擺手示意他別再靠近。我實在受不了他身上太過沉重的泥土味和死氣。
「你不是小万俟!」白一鳴皺著眉頭看著我,「你是誰?」
看來人總算清醒了。
「白前輩,」我正正緊緊地給他行了一個端正的大禮,才直起身子看著他認認真真道,「我是万俟澹雅,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來跟前輩請安了。」
「小雅?」白一鳴站著不動,盯著我重複著,「小雅是誰?」
「万俟非翎的妹妹。」我小心翼翼地提醒著。
白一鳴沒動也沒有出聲。
「姐姐讓我來找您拿一個秀著大海棠的紅色盒子。您還記得放在哪裡嗎?」我柔聲細語地問道。
「紅盒子?」白一鳴終於反應了下,「小万俟為什麼不自己來?」
我頓了頓,哄道:「姐姐最近生病了。現在外面已經是12月的飄雪了。姐姐畏寒,一入冬,身體就不舒服。人一不舒服就想起那個紅盒子。姐姐說,得抱著那個紅盒子才能睡得踏實。所以我特意來跟柳叔您借用一下。」
「小万俟她可還好?」白一鳴稍微繃緊了自己,木著一張瘦骨如柴地臉,幽幽地看著我。
我心下一寒,忍著顫意,認真道:「好很多了。就是晚上睡不著,一直嚷著要紅盒子。柳叔,盒子在哪裡?我得給姐姐拿回去哦,不然她又要睡不著了。」
「她為什麼不自己來?」白一鳴看著我不動,繼續問道。
我皺起眉頭看著他,頓了頓,才期期艾艾道:「她心傷未愈,不想見傷心人。」
白一鳴看著我沉默著,我看著他也沉默著,我們倆在沉默著互相對視著。
我感覺自己的兩隻小腿已經僵硬掉了,只能哎聲懇求道:「白叔?」
「等著?」人影一晃,瞬間便原地消失。
我立馬收起僵硬的表情,一屁股坐了下來,後背已經濕透,累得只有喘息的力氣。
肖辭走過來,正準備開口。
我連忙喝止住他:「別說話。就站在那邊,等著!有什麼話,出去再說。得會兒還有一場惡戰要打。」
肖辭看著我,便站著不動。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來,慢慢地挪到龍頭後面,摸著眾橫交錯的龍身,認認真真地翻找起万俟一族的牌位。這裡,我得找一個人,一個我明明應該記得卻一直想不起來的人。
「再找什麼?」白一鳴手捧著紅盒子,無聲無息地站在我身後,問道。
我嚇得魂都快掉了,連忙收拾好手邊碰掉下的牌匾,快速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才回過身,作揖道:「白叔。」
「在找什麼?」柳一鳴繼續問道。
我搖了搖頭,謙虛道:「只是好奇這裡怎麼立著這麼多的牌位,在數上面的人呢?」
白一鳴也看向那個龍頭,道:「之前隔段時間便有人送牌匾進來,但最近倒是安靜了一些,大概終於到了盛世太平了。只是我最近一直很擔心小万俟。」
我笑了笑,安慰道:「姐姐很好。等我把紅盒子拿給她后,我就勸她來這裡跟柳叔你見一面。」
白一鳴把紅盒子往我這邊遞過來:「不用。等她氣消了,自然會來找我。我不想讓她左右為難。」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盒子,連聲說「好。」
「你後面跟著的是誰?」白一鳴看著肖辭問道,「為何不是白家人?」
白家人?
我看了看肖辭皺起的眉頭,再看了看白一鳴,連忙解釋道:「因為我是偷偷進來的。你知道,如果讓白辰知道的話,我就見不到柳叔了。那麼姐姐就會因為想念紅盒子而茶飯不思。不過,這位是白家的客卿,也是一位很值得信任的人。您剛剛跟他交過手,他的功夫很不錯的。對吧?」
白一鳴上下打量了肖辭一番,對著我警告道:「除了白家,誰也不要相信。即便對方功夫多好。這一次,我暫且放過你。若有下一次,我一定要按万俟家規處置你。」
「難道白家就不會背叛嗎?」我看著白一鳴一臉的堅決,問道,「再忠心的人都抵不過歲月蹉跎,何況人心易變。」
白一鳴肅起臉,怒道:「不會!白家人會世世代代地守著小万俟。就像我一直守著天順一樣。」
我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塊浸在泥潭裡的石頭,臟污固執,心裡突然湧現出一種悲哀:「可萬一,他們出賣了小万俟呢?」
白一鳴怒目圓睜:「不會!」
「白叔一直呆在這個洞里,只會守著這些不會說話的木頭。天下美人那麼多,權勢那麼誘人,錦衣玉食那麼舒服,你怎麼就知道他們不會?或者,他們已經出賣了呢?而且可能已經讓万俟一族滿門抄斬,血流成河呢?」
「拍!!!」我的左臉瞬間火辣辣地疼起來。
「無知小二,信口雌黃。你怎懂万俟與白家之間的信諾!」白一鳴恨恨道,「即便天下人都背叛小万俟,也會有白家站在小万俟的旁邊守著她。這是一開始就談好了。而且他們也一直這樣陪在万俟一族身邊。」
我捂著臉看著這個一會兒瘋癲一會兒清明的男人,怒極,從來沒有人這麼打我的臉。我吼道:「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那小雅就不打擾白叔了,白叔就繼續呆在這裡吧。我們走。」
我剛剛帶肖辭走兩步,白一鳴一個晃神攔住我們的去路。
肖辭一把將我往後扯,一把劍擋在了前頭。
眉毛鬍子一把抓的白一鳴抬著渾濁的眼睛,繞著我們瘋瘋癲癲地轉悠,看了看肖辭,又看了看我,問道:「你不是万俟家的,万俟家不會帶白家以外的人進來。紅盒子,還給我。」
我一把紅盒子揣進肖辭的懷裡,拍了拍他的胸膛,囑咐道:「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弄丟了。否則,我要你的命。」
肖辭嚇了一跳,看著我,良久才捂著胸前的紅盒子點點頭。
我見他應聲,便重新站出來,看著瘋瘋癲癲的白叔道:「白叔,我是万俟家的。您不是聞過我的血了嗎?怎麼?難道還要我把手腕割了,放幹了身體所有的血,您才能辨別出?難道您打算在自己的手上再添一條万俟家的人命嗎?姐姐若知道了,不知道又會想些什麼?」
白一鳴沉默了一會,才嘶啞道:「我不會傷你。只要你好好地把紅盒子交還給我。」
「憑什麼!這是我万俟家的東西,用得著你這個殺人魔來命令嗎?」我吼道,「你們白家一個都不是好東西!為了榮華富貴滔天權勢,出賣我万俟一族,害我万俟斷子絕孫,屍橫遍野,身死後都無人敢上前收屍。你還敢在我面前口口聲聲提什麼信諾!提什麼誓言!!!豬狗不如的東西!!!如果不是你白家,東皇裘怎麼會下令屠盡我万俟血脈!!!辱我万俟百年門楣!!!你們白家果然都是沾染我万俟血海的殺人魔!!!如今,你還敢攔我!!!敢讓我交還我万俟家的東西!!!你算個什麼鬼東西!!!滾!!!」
大概是我的氣息太足,吼得白一鳴退了幾步。他愣愣地看著我問道:「什,什麼?」
我嗤笑了一聲:「白叔,外面已經沒有万俟一族了,只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白家人。你要不要去看看?哦,對了,你已經看不太清出眼前的東西了。不過,你可以去聞聞。一定要用力地聞聞,認真地聞聞。你去聞聞看,整個禹都,滿大街,都是你白家的臭味!腥臭腥臭的味道,讓我噁心!!!哦,對了,你的子孫已經偷了我万俟的名號,現在好像有一個叫什麼來著,什麼來著。哦,對了,万俟珏昊!哈哈哈哈!!!他以前一直跟著我的,我的白家小護衛,小阿珏。可他現在不姓白了,他姓万俟!!!哈哈哈哈!!!你說好不好笑!!!哈哈哈!!!對了,他還奉新皇的命,要把這裡挖出來呢。外面的人都以為這裡面裝著山一樣高,海一樣深的金銀財寶呢。可惜,如果他知道這裡住著白家第一任家主這樣的老怪物,你說他會是什麼表情?哈哈哈!他會不會認你——白家的先祖!!!!哦,我覺得不會,因為他供奉的可是万俟的牌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小,小万俟呢?」白一鳴獃獃地看著我問道。
我看著他的表情,笑得張狂:「死啦!早死啦!!!哦,對了,你看不到,對吧!來來來,這裡,這個牌匾。對對對,就是這個。這個就是你嘴裡叨念的小万俟!你看,她早死啦。」我拉著白一鳴的手臂拖著他蹌蹌踉踉地來到層巒疊嶂的牌匾前,幫他的手摸著其中一個冷冰冰的牌位。
白一鳴抱起那個牌匾,呆愣在一旁。
我好心建議道:「你摸摸。上面是不是寫著【万俟非翎】。你摸摸,趕緊摸摸!!!對吧,對吧!!!我向來不騙老人,也不欺負傻子。對吧?對吧!!!可惜,她死後居然安在這裡。真是可惜,可惜啊!她應該也被擱在護都府的宗廟裡,跟我祖父他們放在一起,然後應該讓她看一看,讓她聽一聽。她傳下來的家訓里——善待白家,讓万俟一族落到了怎麼樣悲慘可憐的境地!」
「不!!!」白一鳴抱著牌匾,怒吼起來。
我還來不及反應,肖辭已經撈起我,往外奔去。
「無恥小兒!無恥小兒!!!」滔天的怒吼震得整個陵墓都晃動起來。
我拍了拍肖辭的手臂道:「我在這裡等你,你回去把他殺了。」
肖辭看著我,有些沒有反應過來。
我示意他停下來,一邊往他胸口掏出紅盒子,一邊解釋道:「按白叔的功力,如果現在不殺了他,整個陵墓會在我們出去之前就崩塌掉。如果你還想活著出去的話,現在就殺了他。去吧,我在這裡等著。」
肖辭看著我把玩著紅盒,護著我站好,問道:「剛剛為什麼要激怒他?我們本可以全身而退。」
我搖了搖頭:「以後再也不會有人來看他了。天順一脈和万俟一族已經死光光了,這裡沒有再來的必要,而我更沒有興趣陪一個本就該死的人聊天。與其讓他的剩下的時間裡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瘋瘋癲癲的,不如直接送他一程,了結了他的宿命,給他一個痛快。而且,我不想把這個地方讓別人找到。所以,我寧願毀了他,埋葬了這裡。阿辭,你幫我,殺了他。」
「万俟非翎是你長姐?」肖辭反問了一句。
「不是,是我祖上。」我翻了個白眼,找塊石頭坐著,「這些以後再跟你細說。」
肖辭看著我,抿著嘴,沉默著。
「快去。」我推搡著他,「不然就來不及了。」
「那你坐著別動,在這裡等我。」肖辭看著我。
我點了點頭,看著他飄逸俊朗的輕功,好生羨慕:真是個俊朗的人物,唉,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