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蒼耳(一)
「死者之境」其實是個非常籠統的概念。嚴教授提出的計劃被他本人推翻封禁,拓荒者對死者之境的探索同樣極為有限。而大部分有機會見到這一幕的人,都多半無法再描述給其他人聽。他們只知道,有一片望不到頭的冰川,經年累月地矗立在彼岸那個完全由認知構成的世界……「也不都是冰川,這裡景色很好的。」恢復知覺時,零號恰好聽見身旁的說話聲。他騰地睜開眼睛,條件反射撐著手臂坐起身,手術刀已經無聲滑到了掌心。到這一步,他才察覺到自己的身體完全不聽使喚,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就已經力不從心地一頭栽倒下去。那個長著一腦袋小羊毛卷的年輕人及時伸手抱住了他:「小心——唔。」卷頭髮年輕人吸了口涼氣,扶著零號的身體靠回去坐穩,才把手輕輕抽回來,研究著被冒出來的血染紅的手指。他似乎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從各個角度仔細觀察了一遍那個傷口,甚至試著嘗了一丁點那些紅色的、溫熱的液體。零號神色變了變,低頭看向手術刀刃上沾著的血痕。站在他對面的年輕人抱著那隻冒血的手,正單手在虛擬屏上翻找著資料,很快就搜索到了要找的答案:「這叫『受傷』。」零號迅速收起手術刀,低聲開口:「抱歉……」「不要緊。」似乎是因為終於聽到了他開口說話,那雙眼睛里忽然就透出笑影,年輕人搖了搖頭,「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年輕人在修復艙邊坐下來,把手遞給零號。零號怔了怔,抬頭看他。對方的瞳孔是完全純凈的黑色,裡面折射出的寒冷又漂亮的光芒叫他晃神了一瞬,才意識到這是「誰弄出來的誰負責解決」的意思。零號慢慢活動了下恢復知覺的手臂,他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右手,四處找了找。不難看出,這裡的科技比他的來處更加發達。這裡似乎是個十分先進的操作倉,有不少叫人眼花繚亂的操作面板、有許多用途不明的先進儀器,卻唯獨找不到任何一個醫藥箱。年輕人索性直接把虛擬屏幕的面板轉給他,讓零號搜索了一遍,也沒能找到任何處理傷口的繃帶或是藥品。「我們一般沒有這種需求。」很快就看懂了零號的搜索邏輯,年輕人解釋道:「如果意識受到了損傷,直接粉碎再重鑄就行了。」「我大概是走得太遠了。」年輕人看著自己分析,「身體發生了一些變化。」零號垂下視線,看向自己已經嚴重冰晶化的身體。他的意識也像是覆上了一層厚厚的冰碴,要花不少的力氣才能轉動思維。幸運的是,這種寒冷似乎也有一定鎮痛作用,那種幾乎無時無刻不困擾著他的頭痛似乎也悄然淡去了。零號閉上眼睛,集中精力用自己都不適應的速度想了一會兒,讓手裡多出了一卷繃帶、一小瓶紫藥水和一盒棉球。年輕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動作:「這是怎麼做到的?」「意識造物。」零號簡單解釋。他迅速替對方處理好了那個傷口,用繃帶仔細包紮好,確認了不再有血滲出來,才稍稍鬆了口氣。年輕人把手收了回去。他似乎對這一切都很好奇,來回研究了半天,又碰了碰繃帶綁成的小蝴蝶結,嘴角就跟著抿起來。年輕人站起身,在備品庫里單手翻找了一會兒,抱著一盒棒棒糖回來,打開蓋子遞給他。零號看著那一盒花花綠綠的棒棒糖,神色緩了緩,輕輕搖頭,閉上眼睛靠回去。「你的意識損傷很嚴重。」年輕人似乎有一點遺憾,但還是拆了一支放進嘴裡,把剩下的棒棒糖收好:「這樣下去會有危險。」零號沉默了一會兒:「會來你們這裡嗎?」「更糟糕。」年輕人說,「可能會變成一片雲,最近對岸忽然多了很多雲。」零號點了點頭,安靜下來不再開口。他差不多能理解對方的意思——就像他們眼中的死者之境是一片冰川一樣,在對岸那些意識體的眼中,現實世界的那些「影子」就是一團又一團的烏雲。事實上,他自己也早已經隱約察覺到,他的意識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老師在他身上做的那些藥物實驗,的確一再提升了他的精神力,卻也讓他陷入了無休止的頭痛,有時他甚至恍惚覺得自己會被自己的大腦吞掉。如果只是變成一片雲倒也還不錯。他就找個地方不停下雨,一直把自己下乾淨。
零號睜開眼睛,看向窗外顯得無比寥廓深遠的鈷藍色天穹。他想讓那個年輕人找個地方把自己扔下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顯得不失禮,沉默了許久才試著問:「你也是拓荒者嗎?」年輕人一直坐在修復艙邊,研究著自己身體的變化。對方似乎格外有耐心,聽見他開口,目光跟著亮了下,點了點頭:「不過附近應該只有我一個,我走得太遠了。」死者之境當然不只是冰川——在那些巨大無比的、彷彿凝縮了幾億年的時光的冰山之下,有隻屬於亡者的領域。那裡有陸地、有森林,有廣闊的草原,漂亮的鄉村和繁華的城鎮……而一切的盡頭是一片海灘。由那片海灘再向前一直走,穿過被浮冰封鎖的海平面,就會被看不見的屏障擋住,只能遠遠看見海水對面那個世界的輪廓和影子。「原來接近屏障的後果是這個。」年輕人讓分析儀器隔著繃帶掃描了幾遍自己的傷口,一邊飛快拖動頁面瀏覽著數據,一邊敲著鍵盤:「會更接近『真實』的人體,可以被傷害……」他沉吟了一會兒,單手迅速敲下了幾行代碼,回傳給總部了有關增加虛擬屏障、防止沙灘上的居民迷失太遠的建議。零號忍不住問道:「你以前沒有過真實的身體?」他問完這一句,又覺得這種話實在不算合適,不自覺蹙了蹙眉:「抱歉——」「沒有。」年輕人似乎完全不在意,笑了笑搖頭道,「我出生在死者之境。」零號有些詫異地看向他。「很奇怪嗎?我們也要有新增人口啊。」年輕人讓那塊虛擬屏幕直接放大到兩人面前:「潛意識世界有大量的原材料,供給你們的同時也供給我們。」「在你們的世界里,一個嬰兒是怎麼樣發展出自我認知、吸收和學習外界的反饋,最終成長為一個獨立的意識體的,在我們這裡情況也差不多。」年輕人說道:「只不過,最初的那一步或許稍有區別——我們採用的方法是『結繭』。」一個初生的意識,在無數認知與信息流中慢慢結出一個「繭」,然後一點點吸收掉那些認知和信息,破繭而出。配合著屏幕上兒童簡筆畫風格的示意圖,年輕人完成了簡單的科普,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專業板書:「不負責拓荒的時候,我就在幼兒園教結繭。」零號有點啞然,他配合著認真看了看那些簡筆畫:「和我們也差不多。」年輕人好奇地轉過來:「你們不是大人帶小朋友嗎?」「性質差不多,其實很有隱喻意義。」零號指了指那個畫面:「父母、老師、環境、社會……所有人對這個孩子的認知,加上這個孩子從外界接收到的一切信息,共同組成了一個繭房。」他很久沒聊過自己的專業內容,談起這些時也不自覺有了興緻,單手撐著盤膝坐起來。「機能學派,還有環境決定論,都一度有過更偏激的理念。他們一個認為意識是適應環境的機能,一個認為人乾脆就是由環境塑造的。」「在我們那個世界里,一個人的成長過程,同樣是先用這些結成一個繭,再破繭而出的過程。」零號看著那塊屏幕:「繭意味著安全,也意味著限制。打破這顆繭是痛苦和危險的,但也是沖向自由的唯一途徑……」他太久沒好好跟人聊過天了,察覺到自己說得似乎有些太多時已經來不及,慢慢停下了話頭。那個卷頭髮的年輕人趴在椅背上,聽得既認真又專心,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看。零號這樣被他盯著,耳廓不自覺紅了紅:「我是不是話太多了?」「不是。」年輕人飛快搖頭,「我喜歡聽你講課,你是老師嗎?」零號怔了下,輕輕搖頭。年輕人有點遺憾,卻還是試著邀請:「你願意來我們這裡教小朋友結繭嗎?我可以給你當助教。」零號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掌心,沉默頃刻,還是低聲說:「抱歉……」年輕人失落地輕輕嘆了口氣,枕著手臂趴在椅背上,一腦袋小羊毛卷輕輕晃了晃。零號忍不住伸出手,試著輕輕碰了碰他的頭髮。「我們至少應當好好認識一下。」年輕人迅速振作起來:「我試著收聽了你的頻道,有人在找你,他們有人叫你『教官』,還有人叫你『隊長』。」年輕人拆了支棒棒糖遞過去。他不清楚這兩個詞是什麼意思,但很感興趣,想再跟對方多待一會兒:「我可不可以也叫你隊長?」零號迎上那雙眼睛,他的眉宇一點點和軟下來,嘗試著讓自己的手指落實在那些打著卷的柔軟的頭髮上。他接過棒棒糖放進嘴裡,帶著奶香的甜味瞬間充斥了他的全部意識。「行啊。」他笑了笑,輕聲回道,「小捲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