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蒼耳(八)
潛意識世界的「夢」是絕對存在、不可改變的。現實世界的軌跡,可能會因為任何一點最細微的改變而轉向,走向完全不同的未來……但原本的那條軌跡線,卻並不會就此消失。它只不過是不再屬於「現實」,卻依然存在於潛意識海洋之中。就像是看不見的洶湧暗流,徘徊在在集體無意識的最深處。或許永遠就這樣徘徊下去,也或許會在某一個隨機的時間坐標,毫無預兆地衝上海灘。……這些理論畢竟還是太晦澀了。零號用力抹去砸落的冰雨,跟在年輕的彼岸拓荒者身後。他們一刻不停地穿過猙獰的暴雨。頭頂的天空像是被濃深的陰影填滿,那些陰雲正失控地無限生長,彷彿隨時都能吞沒一切。幼兒園被臨時封閉,所有的「繭」都自動開啟了一級戒備,龐大的信息流將新生的意識體密不透風地包裹其中。冰川前所未有的沉默下來。只有在真正遭遇屬於一個世界的軌跡線時,才能意識到它究竟有多龐大,那甚至很難用「線」來定義和描述。空氣中像是張開了一張無形的巨網,透出懾人的寒意。那不是在這裡待久了之後,早已經習慣的明凈透徹的冰冷,而是潛意識深處滲出的肆意蔓延的森寒,彷彿能將一切都瞬間凍結凝固。——有個最簡單的解釋,可以講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有這樣一場夢。在夢裡,深藍色的天穹最終還是變成了死寂的漆黑,沒人能分得清水和天的邊界。綿延著看不到盡頭的壯觀冰川已經徹底消失,只剩下漂浮著的正在融化的浮冰。因為野心家可笑的妄想,世界做了這樣一場夢。夢裡一切都已徹底走到盡頭,現實傾覆、冰川融化,漫涌的海水徹底吞沒了一切,被解放的時間巨輪失控地碾過每個角落。這場夢被暗流衝上了海岸。而他們要做的,就和每一次的任務一樣。——進入一場夢,破解一場夢。只不過,這次困在夢中的並不是某幾個當事人,也不是作繭自縛的夢主。他們要從一場夢裡救出被吞沒的冰川。他們要從夢裡救出死後的世界。……零號從沒完成過這麼艱巨的任務。他儘力把身體固定在一塊無主的浮冰上,寒意不僅由外向內侵蝕,也從潛意識深處緩緩蔓延出來。像是對這一切全無所覺,他合上眼,不斷調整著自己的認知,把意識里所見的畫面盡數擦除。零號在腦海中構築起一座島嶼。只有產生了「我」的概念的個體,才有能力產生真正的「認知」——而修改認知,原本就是解決夢域最有效的手段。這是由認知決定的世界,他可以做到很多事,只要能說服自己。零號調動起所有心神,專心去想象那個畫面。——這不是一塊浮冰,而是一座海中的小島,他們在這裡可以有暫時安全的落腳之處。——海水無限接近冰點,肆虐的暴雨其實是場暴雪,不會有浮冰融化。——有一條從深海中逃離夢境的通路。零號睜開眼睛,他同站在眼前的小捲毛點了點頭,看向離他們不遠處的海水。在那裡,肆無忌憚的洶湧浪頭被未知的力量強行阻隔,那種力量悍然攪動著整片海域,出現了一個由湍流形成的漩渦。零號撿起一塊小石頭,往漩渦里扔進去。沒過多久,對面就有了回應。叮叮咚咚的冰棱碰撞聲里,一塊碎冰逆著湍急的渦流被海水攪出來,徹底碾成冰涼的粉末,隨著浪頭一起撲在小島的邊緣。零號抬起視線,與身旁的年輕拓荒者對視一眼。……成功了。對面投擲過來的碎冰能逆向穿過漩渦,就說明他的認知的確修改了這場夢的一部分,在這裡開闢出了一個臨時的出口。通過這個出口,就可以把困在夢中的浮冰送出去。……一個又一個來自死者之境的拓荒者迅速沒入深海。他們不停地打撈起在海水中隨波起落的浮冰,用信息流包裹成簡易的「繭」,送進那個漩渦,再送入世界深處——那裡暫時還沒有被夢所吞噬。沒有任何交流,也不需要任何交流。這些彼岸拓荒者的動作,甚至不該僅僅只是用「默契」來形容。完全不受任何干擾,他們有條不紊地執行著自己的那部分任務,就像是同一具身體的不同部分。零號觀察著營救的進度,不斷配合著進行認知的修改和調整,又忍不住看向身旁正對著虛擬屏幕運指如飛的年輕拓荒者。……他就知道,小捲毛在這些拓荒者里是絕對特殊的。如果每個彼岸的拓荒者都可以理解成一具身體的不同部分,那麼小捲毛的位置一定是大腦。
在這一刻,零號終於隱約理解了初代繭的演算邏輯。最理想的狀態下,徹底磨滅實驗體的「自我」后,雖然失去了認知修改的能力,但也同時不再受到自我的限制。這些彼岸的拓荒者們不會因為眼前的境遇而恐懼絕望,也就不會因為恐懼和絕望而失去動力。他們只是絕對專註於眼前的任務——即使這種任務是海量的、幾乎看不到盡頭的重複工作也沒關係。在「大腦」的唯一指揮下,他們可以完全按照計劃好的軌跡,毫無差錯地精準完成一切任務。可惜的是,在現實世界中,是沒有這種「最理想的狀態」的……零號忽然被撲過來的小捲毛牢牢護住。水流驟然激烈洶湧,毫無預兆地席捲著浮冰撲過來。他倏地回神,抬臂攬住幫自己擋住了大半暗流的年輕拓荒者,避開了大塊的碎冰。冰冷的水流呼嘯著嗆進口鼻,水位瞬間猛增,驟然吞沒了那個臨時開闢的出口。認知被強行抹除,腦海中劇烈翻攪的疼痛吞噬了他的意識。……從短暫的昏迷中清醒過來,零號發覺自己正被小捲毛抱在懷裡。他們重新找了一塊浮冰臨時落腳,漆黑冰冷的海水已經漫到了胸口,水位還在不斷上漲。零號嘗試著用認知修改了兩次環境,卻發現這一次竟然沒有任何效果。他的意識依然有些昏沉,還想再嘗試,被冰冷的手指覆在脹痛的太陽穴上。「隊長。」小捲毛輕聲叫他。零號在他的聲音里醒轉。他撐起身體,同小捲毛交換了個視線,心頭都是不由自主一沉。……他們兩個想到了同一件事。在認知層面修改失敗,說明這不是一場簡單的夢,也不是一條被廢棄的軌跡線。這場夢是「未來」。現實的科技發展還是不夠,現實的自救還是會失敗。這艘裝滿了人類的巨輪正在按部就班地沿著時間駛向一場被潛意識徹底吞沒的覆滅,而作為巨輪的影子,他們提前進入了那個未來。「至少先帶大家逃出去。」零號環視四周:「在現實世界,距離夢境異變還有三年,還有修改軌跡的機會。」水位還在不斷上漲,可供落腳的浮冰已經所剩無幾。已經有不少浮冰都在劇烈的衝撞中破碎,不能什麼也不做地乾等著。再這樣下去,不僅是困在這裡的部分冰川和拓荒者,就連整個死者之境,也會沉入這一場有著整個現實軌跡加持的噩夢裡。小捲毛抬起視線:「有辦法嗎?」零號稍一沉吟,輕輕點了下頭。他把年輕的拓荒者攬進懷裡,閉上眼睛,體會著這一場龐大至極的夢境。……還有一個辦法。他其實厭惡極了自己的那個所謂的「老師」。並不是因為對方無休止的折磨,也不是因為那些機關算盡的實驗——他無法接受的是對方有關人性的態度,還有為了一個荒唐的野心就要拖著所有人一起沉淪進去的偏執瘋狂。可即使這樣,依然有他完全無法否認的一點……他會的許多會被評價為「瘋了」的手段,的確都是從對方身上學來的。零號自嘲地輕扯了下嘴角,隨即徹底卸去了全部有關自我的概念。毫無章法的肆虐浪涌間,再次出現了一股細微的水流。水流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強勁,最終不容抗拒地形成了一個比之前更湍急和洶湧的漩渦。無數塊大小各異的浮冰在一瞬間就被吞進去。那些被淹沒的冰川在拓荒者們的分割下,也已經變成了被信息流包裹著的獨立浮冰。下一刻,它們盡數被湍急的水流驟然捲起。低垂的陰沉天幕與海面幾乎貼在一處,連雲層也被旋轉的氣流牽扯。接天連海的龍吸水裹挾著電閃,毫不留情地攪碎了一團又一團的濃深黑影。數不清的剔透冰層被信息流裹著,送出了這場夢境。……年輕的拓荒者下意識收攏手臂,卻發現對方的身體從自己臂間淌了出去。零號睜開眼睛,有點抱歉地摸了摸那些小捲毛。他的意識已經和海水的觸感相近,但還能保持最起碼的輪廓……暫時還不至於變成一灘聚不起來的水。「小捲毛,聽我說。」零號輕聲開口,「聽我說。」「在我們那個世界里,也有一個繭……你想辦法把所有的數據傳給它,強迫它模擬一場世界未來的軌跡。」零號說道:「在表現手法上盡量加一些修飾。唯美一點兒、悲壯一點兒,分鏡可以參考電影,怎麼震撼心靈怎麼來,現實世界人類很吃這一套。」「我的那個老師,你能找到他的意識吧?我知道你看得到我的記憶……好了,我沒介意過這個。」零號垂下視線笑了笑:「我只是怕那些記憶太狼狽,留不住你。」小捲毛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他不聽零號的勸阻,固執地伸出手去撈,卻怎麼都抱不住對方的身體。零號還在繼續向下說,那些聲音隔著水流聽不清晰,像是場夢。「挑幾個不同的時間點,以前的也行,現在跟以後的也行,不停地讓他做這場夢……」
零號說:「我只能想得到這麼多了。」零號的聲音很輕:「很抱歉。」他不知道這種做法是不是有效,也不知道究竟怎麼做,才能讓現實世界不在最後也沉沒進這樣一個未來。他能做的就只有放棄自己,讓意識和這場夢融為一體,成為這場夢的夢主,然後帶著這場夢永遠沉進潛意識海洋的深處。……這大概不是小捲毛看到的任何一條軌跡。零號在模糊的意識里輕輕苦笑了下。或許這就是「現實」獨特的地方。它並不一定會按照任何一種軌跡運行,可能會因為任意一點驚擾就改變方向……這些改變有時是好的,有時是壞的,有時是令人再興奮不已的驚喜,也有時候會是毫無防備的分別。有點糟糕的是,他完全不擅長應付任何一種分別。森寒的冰冷在他的意識深處蔓延,生長出厚厚的寒霜。零號嘗試著在那些霜上寫字,履行自己的最後一個承諾:「我們那裡有一個傳說……蝶夢莊周,莊周夢蝶,我覺得這和我們很像……你該破繭了,破繭也該長翅膀。」他答應了要給對方一個好聽的名字。他控制著水流歪歪扭扭地寫下一個「庄」,想要寫第二個字的時候,視線卻驟然一凝。……一條細細的銀線在水裡飄蕩著,一端纏上了他的手指。他對這些銀光閃閃的細線再熟悉不過。它們是小捲毛的「繭」。也不知道為什麼,同期的意識體都陸續破繭成熟了,只有小捲毛一直還保留著自己這顆繭,不停地向裡面填充著一切能收集到的信息,任誰問都只是神秘地說留著有用。零號忽然冒出了個從未有過的念頭。他被強烈的不安牢牢挾住,抬起視線。……年輕的拓荒者學什麼都很快。「現實世界的科技水準不夠。」小捲毛不再掩飾,認真查看了一遍他的記憶,「隊長,是因為這個嗎?」零號說不出話,他的意識已經瀕臨解體,只能一動不動地盯著面前的人影。越來越多的銀色絲線纏上來,把他從這場夢中剝離,那些細線摸起來就像是柔軟的小羊毛卷。「我們會遭遇這場夢,是因為按照目前的軌跡繼續發展下去,在未來的某一天里,現實世界真的會發生這一切。」小捲毛已經很適應他們的時間概念:「因為現實世界的『繭』科技水平不夠,不論是你們現在的繭,還是三年後的二代繭……」說話間,年輕的拓荒者已經迅速通過他的記憶,學會了把意識融入夢境的方法。小捲毛將那一條細線抽出來,在自己的手腕上系了個蝴蝶結,把剩下的一整顆繭都送給他。零號定定看著他。小捲毛操控著水流,填上了第二個字。他有了個非常好聽的名字。「……那就再迭代一次吧。」庄迭抬起視線:「用這個做你們的三代繭。」「我來負責這場夢。」他說,「隊長,你去負責世界……」死者之境的意識必須要靠結繭來維持穩定,失去了「繭」的庇護,那個年輕的彼岸拓荒者迅速消失在了湍急的水流里。零號終於恢復了行動能力,他縱身撲過去,卻什麼都沒能攔住。流水穿梭在他的指間。那些格外漂亮的、銀光閃閃的柔軟的細線結成了牢固的繭,把他整個人固執地護在其中。數不清的陌生記憶如同潮水般灌入他的腦海。……所有的軌跡都有這一幕。這不是一次意外,在所有的可能性里,小捲毛都把「繭」送給了他。破繭失敗的意識會陷入虛無的空間里,那是個比冰川深處更加空白的世界——失去了全部的記憶、經驗和認知,意識體要在虛無里獨自漂浮,直到找到一個出口。這段軌跡被隨手草草圈了起來,標註成了「一瞬間」。庄迭的影子彎著眼睛,目光亮晶晶地看著他,毫不猶豫地雀躍著握住他的手。溫柔的力道將他推出了夢境。……凌溯猛然坐起身。他的衣物已經被冷汗浸透,渾身上下凍得鑽心。他把手伸進口袋,慢慢摸索了下。錄音筆不見了。他僵硬地彎曲著手指,輕輕握住了那顆柔軟溫暖的、泛著銀光的繭。四周是純白的空間,在他面前漂浮著一塊虛擬屏幕,上面浮現出了協會官方通用的黑體標準字跡。【測試結果待定。】【掃描判定:高度危險。】「留下上衣左側口袋裡的東西。」冰冷的機械音響起來:「留下它,你就可以通過測試,睜開眼睛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