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凌溯在藥水的味道里睜開眼睛。他似乎做了個很漫長的夢,久違地夢見了許多被掩埋在記憶里的往事。床邊的人披著件外套,正枕著手臂淺眠。一察覺到身旁的細微動靜,就敏銳抬頭,迅速握住了他的手。凌溯輕輕眨了下眼。在逐漸變得清晰的視野里,他一眼就找到了他的小捲毛。……在人類有記錄以來的一切經歷中,大概很少能找出幾種比這更幸福的感受了。凌溯一點點嘗試著活動手指,讓它們勾住庄迭正牢牢握著他的那隻手,在小捲毛的掌心慢慢點了兩下。他很難控制住笑意從眼睛里淌出來,即使左肩的傷還疼得一動就滿身冷汗,氧氣面罩也很礙事,也絲毫影響不了凌溯的好心情。——他弄丟了他的星星,一睜開眼睛,卻發現原來只不過是場早已過去的噩夢。他從噩夢裡醒過來,一眼就看見了他最喜歡、準備一起老到徹底走不動的那天,一起坐著搖椅曬太陽的人。這樣美好到幾乎要叫人落淚的輕鬆、欣喜和如釋重負,會讓人前所未有地感謝現實。……因為這份好心情,凌溯前所未有地積極配合了醫生的檢查,甚至還主動要了半支止痛劑,專心記憶並背誦了全部的養傷和康複流程。宋淮民這幾天都在外面不眠不休跑任務,一聽說凌溯醒了,馬不停蹄趕回醫院,在邊上親自圍觀了全程。宋副隊長到的時候,凌溯正趴在病床上,被小捲毛抱著一條胳膊,老老實實任醫生檢查傷口換藥。他有心無力,眼睜睜看著副隊長拿出手機準備錄像:「老宋,這種就沒必要記錄了吧……」「有必要,很有必要。」宋淮民一點也不給他面子,舉著手機事無巨細地記錄,順便給凌溯一額頭的冷汗留了個專門的特寫。病房裡不讓抽煙,宋副隊長一邊錄像,一邊惡狠狠嚼著薄荷糖提神:「下次要是再有人趁著重傷昏迷的時候加班,就把這種寶貴資料上交到『繭』的總部,讓所有人觀摩學習一遍。」凌溯:「……」庄迭把隊長的悵然若失總結為沒吃到糖。小捲毛的行動力非常強,和醫生諮詢過可行性,找副隊長要了顆同款薄荷糖,給凌溯補了個帶著薄荷的涼氣跟甜味兒的吻。宋淮民正低頭保存視頻,剛一抬頭,就發現凌溯又伸手去拿氧氣面罩:「怎麼了?!又喘不過氣了?」「沒事。」凌溯精神格外煥發,得意忘形歪在小捲毛懷裡吸氧,「老宋,你不懂,這是工作帶來的幸福與充實……」宋淮民將信將疑地盯了他半天,送走了兵荒馬亂的醫護人員,拉過把椅子坐在床邊。凌溯靠在庄迭肩上,意猶未盡地緩過了一陣幸福與充實帶來的眩暈。他拿開面罩:「老宋,外面——」「外面什麼?」宋淮民皺起眉,不等他說完就開口打斷,「還想跑出去折騰?是不是傷口還不夠你疼的?!」凌溯立刻把氧氣面罩懟回了自己臉上。總負責人推門進來,恰好看見教官在挨訓,飛快閉上了嘴。他看著能把教官瞪得老老實實的宋副隊長,一時不知道該先怕誰,本能地往牆角站了站:「宋隊,教官,庄先生。」凌溯同他點了下頭。電影院那場混亂的槍擊案,距離現在其實已經又過去了一個星期。由於當初那場太過瘋狂的實驗,凌溯的一部分神經系統受到了不可逆的損傷,在術后又出現了幾次危險的併發症。直到今早他的身體狀況才徹底穩定,從加護病房轉到了普通病房。庄迭寸步不離地守著他,病房裡風平浪靜,外面的事卻一件沒少。看總負責人和宋副隊長的黑眼圈就不難猜到,不論「繭」的總部還是特殊事件處理小隊,這些天都半點沒能清閑下來。不光是忙著處理凌溯給出的那份名單——潛意識的海洋在不斷漲潮,夢境的異變範圍越來越廣,許多人甚至在清醒時也出現了幻覺。總負責人不敢瞞著凌溯,在宋淮民的橫眉立目下三言兩語說清了情況,又連忙補充:「不過『繭』還能應付,教官——」「我知道。」凌溯說。總負責人有些訝異地停住話頭。
凌溯沒多解釋,只是抬起沒受傷的手,慢慢揉了兩下脖頸。「……教官。」總負責人看著他的神色,還是沒能忍住,問出了之前確認庄迭身份時就想問的那個問題:「這次潛意識的大規模漲潮……是第一次嗎?」凌溯帶著庄迭去總部錄入身份那次,他們在訓練場邊,其實就想問清楚這個問題。這些天里,世界的變化其實並不僅僅是「有些人開始醒著做夢」這麼簡單。正在侵襲世界的是「認知」。這是種十分隱蔽和不易察覺的變化,很多時候甚至發現不了任何異常。只是似乎有越來越多的彷徨、困惑和不明所以的迷茫焦躁,環境所傾注的認知似乎越來越能輕易改變一個人。一個標籤、一種感覺、一句不知真假的話、一個沒頭沒尾的片段,似乎就已經足夠作為判定標準。如果把視角切換到潛意識層級,可以看到每個人的意識周圍似乎都正漂浮著無數信息流。它們正在緩慢聚集,潛移默化地改變著這個世界的一切,就像——「就像Z1他們幾個在夢境中迷失,到達的那個『彼岸』的世界一樣。」凌溯說。總負責人沉默了幾秒才點頭:「……是。」有某個瞬間,他們甚至隱約生出些擔憂,是不是所謂的「現實」,其實也不過是全人類集體陷入的一場永恆的長夢……「倒也沒這麼嚴重。」凌溯覺得呼吸已經順暢不少,趁著宋副隊長不注意,悄悄拿開了面罩:「不過這的確不是第一次漲潮。」身處現實之中,是無法察覺到軌跡出現了什麼變化的。「我們猜測,『漲潮』已經發生了很多次。」凌溯說:「每當被潛意識的海洋所徹底吞沒,就要重新做一個『現實』。」在最早的漲潮之前,或許意識們本來所生活的地方,就是像死者之境那樣。沒有涇渭分明的「自我」,沒有隻能單向流動的時間,沒有各種各樣嚴格的規則,只有無數流動的意識和奇幻的夢……被上漲的海水淹沒后,意識的集合們決定,把時間的流動修改為「不可逆」。——這一次的修改讓世界結束了隨波逐流,突破水面上浮出來,成為了那一次的現實。再次被淹沒后,意識的集合們決定,確定出「自我」的概念。——這一次的修改讓世界與潛意識徹底切割開,每個意識都開始有了明確的「我」,成為了那一次的現實。再次被淹沒后,拯救這個世界的人們決定,開始摸索只屬於現實世界的嚴格的規則。——在這個漫長的過程里,有無數殘留的記憶變成了「信仰」和「圖騰」……奇妙的是,與一場大洪水有關的記憶不約而同地保留在了多個毫無關聯的文化起源傳說中。再次被淹沒,人們開始用科學戰勝盲目,不斷被探索和總結出的明確規則,讓一切都開始變得有跡可循。再次被淹沒,人們開始了對心理學領域的探索,開始研究夢境與現實、潛意識與意識。再次被淹沒,人們開始合力在夢中編織一顆龐大的繭。……「聽不懂也沒關係,這原本也只是一種假設……重點也並不是這個。」凌溯笑了笑:「重點是,根據這個模擬出的理論,我們所在的這個『現實』,其實是上一個被淹沒的世界做出來的。」打個最簡單不過的比方——就像填海造陸。當眼下的現實即將被淹沒時,就再填出一塊更堅實、更穩定的陸地,讓所有人都去往那裡生活。總負責人至少跟上了這一步:「上一個被淹沒的世界,就是我們所認為的彼岸……」凌溯輕點了下頭:「當潛意識的海洋再次漲潮,第一滴海水接觸到我們這個世界的時候,『繭』會自動開啟修改現實的管理員許可權。」「你們不是一直好奇,我退休之後的三年裡都做了什麼嗎?」凌溯忽然毫無預兆地換了個話題:「我去當幼兒園老師了。」總負責人怔了下:「什麼?」凌溯輕輕捏了下庄迭的手,他從小庄老師手裡好不容易又磨來了小半顆糖,再三保證了絕對只是慢慢含著嘗一點甜味,心滿意足地把糖放在舌尖上。……
他的運氣不錯。在五十次徹底失敗的考核后,他被強制退出系統,清醒了過來。為了保證自己不至於瘋掉,他給那段記憶加了不少暗示,又緊急辦理了退休手續,得到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在那之後,凌溯就一直帶著那顆繭流浪。他接替了小捲毛助教的工作,帶著那顆來自死者之境的最聰明、最優秀的繭,一點一點去認識「人類」,去理解潛意識與現實的區別,去用最複雜的代碼和程序解釋感情。凌溯用了兩年多的時間,幾乎沒日沒夜地翻完了所有能收集到的人文類作品,他用一本又一本的書填滿書架,再不知疲倦地把它們全裝進腦子裡。這些都會成為「繭」學習和了解人類的養料。如果要徹底誠實地描述那段經歷……那顆繭其實不太喜歡他。在逐漸有能力預測現實軌跡后,繭就總是在暗中給他搗亂——他去連鎖店打工,下個月店主就帶著店裡的全部營業額不見了;再換一家店,又飛快地被發現了衛生條件不合格……但凌溯依然一點都不生氣,依然讓那顆繭幫自己抽第三個簽,去了一條馬上就要修路的夜市一條街擺攤。直到「繭」對軌跡計算的準確度已經提升到十分可靠的水準,不僅讓他恰好在下雨天出門擺攤,還能讓他剛好被路過的車濺了一圍裙的泥水、被風颳走了手裡的傘、踩著香蕉皮腳下一滑摔在一灘水窪里之後……凌溯終於徹底放了心。路上被暴雨澆得空無一人。他仰著臉躺在雨里,看著陰沉沉壓下來的彷彿就在眼前的濃雲。他看什麼都像是小捲毛——雨點,風,房檐下好奇探出腦袋的雛鳥,一片飄在風裡的葉子。他的心臟很疼,不知道是因為繭還是因為他。他發覺自己渾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的冰碴好像都在瞬間融化了,爭先恐後地從眼睛里淌出來。那是他弄丟了庄迭的第兩年零八個月二十九天。二代繭已經搭建完成,正在跌跌撞撞地進化,每犯一次錯誤就會被三年前的教官上交的任務總結劈頭蓋臉疾風驟雨地訓一頓。……是時候繼續進化和迭代了。他把手覆在自己的心臟上,隔著皮膚、肌肉和骨骼,耐心地、輕柔地一下一下慢慢拍撫,直到那種孩子氣的捉弄和泄憤變成委屈。那顆柔軟的、泛著銀色光澤的漂亮的空心的繭,裝滿了說不出的想要放聲大哭的委屈,在他意識里橫衝直撞,幾乎把他的安全屋也撞破了個窟窿,讓外面的雨全澆進去。……在退休后,凌溯第一次動用自己的許可權,把庄迭留給他的繭作為預備升級的三代繭,送進了總部。親手切斷三年來的全部聯繫,看著那些記憶像是落進海里的雨水,一點一滴地消失在潛意識世界里的時候,凌溯其實短暫地擔憂過自己的未來。考慮到將來在一塊兒作伴、一起負責保護兩個世界的二代和三代人工智慧,一個被他凶得一無是處,一個被他弄丟了最喜歡的小捲毛……凌溯是真的認真考慮過要不要去給嚴博士打工。但他還是嚴格地遵守了和小捲毛的約定。在那場早已被預料到的夢境異變真正來臨后,凌溯再一次接受了徵召,做了特殊事件處理小隊的隊長。凌溯專心工作、專心去夢裡救人、專心做小庄老師最喜歡的事……也專心摸魚。他把自己埋在沙發里的一堆抱枕下面,重新撿起了拓荒者的老本行,通過「繭」的管理員許可權進入了那片絕對虛無的空間。那裡沒有「繭」的輔助,記憶、經驗和認知也派不上任何用場。但還好,凌溯一向有用不完的耐心。他不知道小捲毛還剩下多少記憶,所以乾脆在能走到的每個地方都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小廣告,寫滿了諸如「帶薪睡大覺,享幸福人生」之類的誘人宣傳語。他在每個能看見的地方都戳了指路牌,指向那個通往現實世界的出口。完成了第九十六天的小廣告張貼工作,凌溯習以為常地在屋漏偏逢連陰雨的屋頂下面搭遮雨棚,熟練地收拾著自己的安全屋。因為那場分別實在太過倉促,凌溯又弄丟了家裡的鑰匙,幾乎沒有任何一樣當時的東西能作為紀念……也就只有那個財迷的儲錢罐還牢牢記著「書中自有黃金屋」,一路跟著他到處撿錢。凌溯平時不太管著它偷吃自己的記憶,但一不留神,那些被反覆描摹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極為有限的清晰畫面就被雨水打濕,又被咬掉了不起眼的一個角。凌溯撲過去,抓住了那個正準備逃跑的儲錢罐。他舉著儲錢罐,用力晃晃晃了半天,倒出來了浩如煙海的廢紙堆。凌溯一張一張地打開,想要找出自己被吃掉的那一小塊日記,卻忽然在打開其中一張時凝定在原地。那上面是他很熟悉的字跡……是張花花綠綠的許願紙。【想睡覺。】【想在十二點以後用吹風機。】在紙的角落裡,是被無意間隨手畫出來的、長得亂糟糟的小綿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