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1
重台界,靈照鬼城。
這是一座巍峨陰森的城池,常年被濃郁的鬼氣籠罩著,暗無天日。
死寂的街道兩旁,房屋皆通體烏黑,屋檐下掛著成串的紙錢與招魂鈴,少有人影走動。
天幕陰沉黯淡,落下綿綿細雨,一道金色流光驀地從雨中劃過,勢若流星地分開雨幕,煞是絢麗奪目。
只是未過多久,流光便暗了下去,駕馭法寶之人靈力耗盡,支撐不住,與法寶一同自天上跌落,狼狽地摔進了雨水裡。
「呼……呼……」
桃卿喘著氣,強忍渾身的疼痛,從地上爬了起來,雙足赤.裸地向著城門去。
他綺麗清艷的面容毫無血色,身上只穿著薄薄的中衣,布料被雨水浸透,勾勒出了纖細的腰身。
出逃之時他太匆忙了,還在睡著,便被庄宴叫醒,衣服和鞋襪都來不及穿,只拿上須彌戒指就跑了出來。
庄宴叫他逃,只要逃出鬼城就不會死了,可鬼城太大了,桃卿駕馭法寶飛行一夜,直到靈力耗空,仍舊不曾看到鬼城的邊緣。
桃卿很絕望,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
沒有了靈力的他與凡人無異,他從小怕疼怕累,說什麼都不肯鍛體,合歡宮對弟子們的約束本就不嚴,師尊與師兄師姐們又素來疼他,見他不願就從不曾逼迫,現在他再後悔已經太遲了。
果然,他對自己預估得一點不錯,沒一會就用盡了氣力,更糟的是路上翹起的青石板割傷了他的腳底,滲出許多血,每走一步就落下一個淡淡的血腳印,疼得鑽心。
「轟隆——」
伴隨著閃電,一陣滾滾雷聲作響,雨勢驟然急促。
桃卿跌了一跤,掌心和雙膝全都磨出血痕,他身心俱疲,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委屈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可他不敢停,追殺他的人隨時可能出現,一旦被追上他就會死。
「啪嗒、啪嗒……」
一陣腳步聲傳入桃卿的耳畔,在雨聲中也顯得那般鮮明,他的脊背瞬間僵直了。
怕什麼來什麼,他驚恐地抬起眼眸,庄宴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底。
綿密昏暗的雨幕中,庄宴朝桃卿走來。
他一身紅衣,鵠峙鸞停,神儀風流,妖異俊美的眉眼噙著淡淡笑意。
那雙修長的手空蕩蕩的,並未撐傘,雨絲卻沾衣不濕。
「卿卿。」他喚道。
桃卿慘白著一張臉,身體顫抖起來,幾不成音地回應:「宴……宴哥哥……」
庄宴垂下視線,看到他一身的傷,笑意淡去,輕嘆一聲,上前握住桃卿的手,撥開他濕漉漉的黑髮,柔聲問:「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桃卿驚嚇得直往後縮,可他越是後退,庄宴就越逼近一步,到最後一把將他抱在懷裡,手箍得很緊:「別逃了。」
「宴哥哥,」桃卿哀求他,「別殺我,求你,我不想死。」
叫他逃的人是庄宴,要殺他的人也是庄宴。
他認識庄宴這麼久,一直知曉他性情喜怒無常,發起瘋時甚至稱得上殘暴,可他從未設想過有朝一日庄宴竟然連他也要殺。
可是為什麼,他哪裡得罪庄宴了,他為什麼要殺他?
桃卿完全不清楚庄宴對他的殺意從何處而來,明明前一刻他們還睡在同一張床上,他滾到庄宴懷裡撒嬌,就聽到庄宴說:「我想殺了你,卿卿,所以快逃吧,趁我忍不住動手之前,只要你逃出鬼城,我就不會追你了。」
桃卿以為他在說笑,不滿又嬌憨地抱怨:「這個笑話可不好笑,你——」
明亮的寒光閃過,他胸前的一縷黑髮被削了下來,庄宴毫無笑意,聲音平靜得瘮人。
「這樣,你還當我是說笑嗎?」
於是桃卿逃出來了。
他逃了一夜,卻仍是徒勞,如今還是落入到庄宴的手中。
水珠順著漆黑的屋檐不停滴落。
面對桃卿的哀求,庄宴無動於衷,他抱著桃卿坐在屋檐下,輕撫他纖瘦的背脊。
「你受了這麼多傷,很疼吧?」他道,「我果然不該放你逃,只要讓你在夢中死去,你不會感到疼的。」
他語氣繾綣,與往常別無二致,指尖卻點住桃卿的眉心,他抽人元神時都是這般手法。
「我不懂……」桃卿流下淚,絕望地看著他,「你為什麼要殺我?」
庄宴一笑,隻字未言,抽出了桃卿體內的元神。
柔軟的身體倒在庄宴懷中,被他穩穩地接住。
殺了桃卿、抽出他的元神還不算完,庄宴又將淡白色的元神遞到唇邊,脖頸微揚,一口吞了下去。
只是未過多久,庄宴變了臉色。
他發現自己吃下去的不是桃卿的神魂。
「卿卿?」
庄宴倏地站了起來,神識瞬間盪開遍布整座靈照鬼城,卻搜不到桃卿的元神。
「卿卿!」
庄宴無法保持自己的冷靜了,神色驚慌失措,甚至是恐懼的,抱起桃卿的身體,發瘋似的在鬼城中四處奔走:「你的元神會散的,別躲著我,快出來!」
可找不到,到處都找不到。
他把他的卿卿弄丟了。
-
彼時桃卿真正的元神已經逃出了鬼城。現在他萬分慶幸自己還帶著師尊贈給他的保命法寶,哪怕肉.身已毀,元神還能被法寶送回合歡宮。
在法寶中,四周都黑漆漆的,桃卿保持著半透明的神魂之體,怔忪地望著無邊的黑暗,到底忍不住紅了眼睛。
他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殺他的人還是他最好的朋友……以後他再也見不到疼愛他的師兄師姐們了,更無法報答師尊對他的教誨之恩……
虛弱的元神沒什麼靈力,桃卿越想越傷心,哭了半天,抱著膝蓋蜷縮起來,渾渾噩噩地睡著了。
待到他醒來時,四周還是熟悉的黑暗,唯有一處不同,散發出了流光溢彩的靈光。
那是……法寶的出口嗎?
桃卿揉揉哭腫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才靠近,靈光就柔和地把他籠罩在了光中,剎那間,他的神識中湧入了許多東西。
這居然是……天道?
桃卿睜大眼睛,吃驚得忘記了悲傷。這道靈光竟是傳說中虛無縹緲的天道,而更讓他吃驚的是天道蘊含的信息,原來他的世界只是一本小說。
這本小說名為《魔聖》,講的是主角裴之渙如何證道長生、飛升成仙的故事。
裴之渙?
桃卿愣了一下,他當然聽說過這位大名鼎鼎的紫霄派首徒、雲河老祖的親傳弟子,先天道體,十年金丹、三十年結嬰在即,被譽為眾生界的道門第一天才。
無數光環加身,果真擔得起主角的名號。
所以……當年那個被他輕薄了一夜的裴之渙,真的就是他們這個世界的天道之子?
——是的,桃卿不僅聽說過裴之渙,甚至還見過他,與他有過一場親昵。
彼時裴之渙修道時日尚短,只有築基修為,而他仗著自己是金丹期的前輩,裴之渙又中了蛇毒無法使用靈力,他就借著清蛇毒的名義,把裴之渙按在床上親了許久……
回想起那個如清風明月般的年輕人被他吻得淺淺喘息、無法自抑的模樣,桃卿先是本能地心神微盪,旋即僵住了身體。
該不會……該不會他之所以被庄宴殺了,就是因為他輕薄了天道之子,這是天道給他的報應吧?
桃卿一陣心驚肉跳。他對那一夜記憶猶新,只因裴之渙生得太好,人似琳琅珠玉,丰神秀逸、仙姿佚貌,他見了沒能把持住,撩撥得太過了。
他吻上裴之渙的唇瓣,起初裴之渙神色淡漠,但隨著親吻的加深,他的呼吸起了變化,皺起好看的眉,偏頭躲避著親吻。
看到裴之渙抗拒的樣子,桃卿反而更開心了,他向來討厭仙修目下無塵的清高勁,不是瞧不起魔修嗎?可現在糟蹋你的就是魔修啊。
他掰正裴之渙的下頜,親得更為投入,饒是裴之渙再如何清心寡欲,也終究是人,不免被他吻得情動,手死死地扣住他的后腰,把他掐得生疼。
桃卿痛得冒淚花,秉承著絕不吃虧的原則,咬了裴之渙的脖子,狠得牙印滲血,又扒開裴之渙的道袍,在他肩頭上也留了兩枚。
能把紫霄派聲名鵲起的大天才糟蹋成這樣,他得意極了,甚至尤嫌不足,故意火上澆油地說:「裴道友,我想你也清楚,其實替你解蛇毒並非一定要用這種法子,是我喜歡你,才故意親你的。」
他慢條斯理地舔過裴之渙的唇瓣,笑得眉眼彎彎。
「若是道友心中惱恨我,大可以去合歡宮找我報仇。我素來清寂,只盼著見你,你若不來找我,我會夜夜思念你。」
……
現在想想,或許他被庄宴殺了也不是壞事,得罪了天道之子還能有什麼活路?有朝一日裴之渙真來找他尋仇,他身死道消不說,說不準整個合歡宮都要被他連累了。
桃卿摸摸心口。還好還好,幸虧他已經死了,死得並不痛苦,元神也沒受到損傷,還有轉世重修的機會,否則被裴之渙抓回去磋磨,那就……
他心念才起,靈光忽然閃爍不定,似流水般蔓延開來,淹沒了他的視線,將他整個人籠罩在了光中。
怎麼回事,是他的元神被師尊從法寶中取出來了嗎?
待耀眼的靈光退去后,桃卿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映入他視線中的並非合歡宮的大殿或是他師尊的洞天,更不是他自己的洞府,而是一間簡陋又陌生的石室。
但詭異的是,這份陌生中還帶著一絲熟悉,他好像在哪裡見過……
桃卿才稍微動了動,突然聽到身下傳來了很輕的悶哼,帶著一絲喑啞,呼吸發沉,如若在隱忍著什麼。
他嚇了一跳,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靠著一具溫熱的身軀,一低頭,便對上了一雙極漂亮的眼睛,眼尾泛著微紅,原本淡泊幽靜的目光變得支離破碎的,取而代之的是交織在一起的慾念、怒火與厭惡。
桃卿聽到自己的聲音正在靜謐的石室中回蕩著。
「你若不來找我,我會夜夜思念你……」
思念你……
你……
他柔美的面容驀地褪去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