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230
凄冷的月光下,莫不臣望向白鹿的雙眼,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眼底的悲戚之色,便知道它在為他憂心難過。
如今他主修殺戮無情道一事已被顧雪庭公之於世,他不再是受萬民敬仰的神夢道主,成了人人唾棄的過街老鼠,他們恐懼他、憎恨他,對他滿心殺意,用不了多久,他就再也無法從外界得到願力,甚至會受到咒怨的反噬。
顧雪庭讓他失去了一切,桃卿擔心他會殺死顧雪庭泄憤,但其實他不會,也沒什麼可惱怒的。
歸根結底,這是他自己的疏忽,過去他從未將任何化身放在眼裡,只把他們當成提線木偶,隨心所欲地操控,想起時就看上一眼,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化身竟會反叛他。
不得不說顧雪庭的手段極為高明,現在的他正如無源之水,僅能依靠神國內部產生的願力勉強維繫,再無力插手外界之事。
而一旦有人突破至渡劫境界,且對他心存殺意,他在斗戰期間無法補充神力,就極有可能落敗,甚至是身死道消。
白鹿性子單純,天真地以為既然莫不臣的無情道已破、不必殺戮天下之人,那麼只要他肯放棄桃卿,就不會有人再來殺他,但莫不臣深知並非如此。
縱使他無情道法已破,那些人也不會真的信任他,甚至正好相反,他們更會對他斬草除根、以絕後患,連他的元神也要一併斬滅,唯有見得他魂飛魄散,他們才能完全放下心來。
莫不臣與天下為敵,根本無路可退,若想存活下去,他依然只能選擇一條路,那便是在新的渡劫期修士出現之前,搶先殺光全天下的修士,這樣就無人能與他為敵。
可現在莫不臣的法力只恢復了不足一成,而他至少要恢復到五成法力才能殺光所有人。
莫不臣對此沒有把握,甚至心中生出預感,那就是他有可能會死,這種預感不算強烈,但通常極准,高階修士在遇到生死之劫時,多多少少都會有這種感應。
也正因如此,當桃卿讓他提出條件時,他沒有索要別的,只是讓桃卿飼養他的情絲兔,如果他真的魂飛魄散了,那至少也要留下一樣東西,證明他曾和桃卿相遇。
而到了那時,他想自己還是會放任桃卿離去,正如白鹿所揭露的那樣,他說了謊,無論桃卿是否屬於他,他都捨不得讓桃卿陪著他一起死。
莫不臣撫摸上胸膛,胸腔中的心臟平穩地跳動著,傳來隱隱的刺痛,皆是他對桃卿的不舍。
但他依然對白鹿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放手。你與我相識千年,應當了解我,於我而言,大道比我的性命重要,可為了桃卿,我已放棄我的大道,如今又怎會為了保全性命而將桃卿拱手讓人?」
他要麼死,要麼得到桃卿,不會有其他可能。
白鹿無言以對,溫順的眼眸中多了些微淚光,莫不臣拍了拍它的頭,轉身離去,變回小兔子跳回桃卿的被窩裡,蜷在他身邊休息了。
翌日桃卿醒來后,給每隻小兔子取了名字,又給它們做了刻有名字的項圈,當然這些項圈都是他用神力變出來的,不是實物,否則就算他有這門手藝,也沒有合適的材料。
當桃卿熟識了每隻小兔子的樣子和性格時,外界又是近百年過去了。
天下大勢風雲變幻,神道徹底衰敗,不說莫不臣的信眾所剩無幾,就連桃卿的信眾也不增反減,獲得的願力寥寥可數,於神道上的修為幾乎沒有寸進。
由於沒有願力需要吸收,神國的大門在百年中只打開過一次,且關合的速度極快,桃卿反應不及,只來得及觀望了裴之渙一眼,得知他已修至大乘境界,大門就合攏了,至於其他的,桃卿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和莫不臣依舊僵持,他奈何不得莫不臣,莫不臣也動不了他,現在莫不臣只能依靠神國中自產的願力恢復身體,每天都要在修道上花費大量的時間,無暇強迫他做什麼。
神國逐漸復原,大致修復了三道,桃卿經常去人間道兜轉,感受生機盎然的煙火氣,意外發現有些地方的時辰亂了,竟會重現過去發生的事。
白鹿告訴他,這些都是莫不臣的化身所經歷的過去,每段過去都至少代表著一條被犧牲的人命,甚至不止,皆是莫不臣所犯下的罪孽。
桃卿點點頭,壓抑著心中的不適感,和白鹿一道看完了這些過去。
莫不臣需要渡過的劫難極多,因而化身也多,幾乎包含了各式各樣的身份和經歷:稚齡孩童殺害雙親,孿生弟弟溺死哥哥,亂臣賊子殘害忠良,暴君葬送錦繡山河……
越是到後面,景象就越是觸目驚心,到了最後,桃卿不得不移開目光,不忍再繼續看下去。
他的心臟被這些慘狀壓得沉甸甸的,只想快點離開,卻忽然聽到白鹿說道:這是莫不臣年幼時的經歷。
桃卿心裡一動,重新將目光落了回來,首先映入他眼帘中的是位身懷六甲的年輕女子。
她原本容顏嬌美,如今卻變得蒼白而憔悴,顯然她絲毫不期待腹中的胎兒降世,反而痛哭著捶打自己的肚子,甚至站在凳子上一躍而下,讓孕肚著地,拚命地想要流掉這個孩子。
幸好女子的丫鬟及時趕到,不惜用自己的身體墊在下方,護住了女子,稍後女子的娘親失態地跑了過來,一邊哭一邊罵女兒傻,母女二人坐在地上相擁而泣。
通過女子的哭訴,桃卿這才知道她是遭人玷污才懷上這個孩子,為了流掉它,她不知試過多少辦法和兇猛的藥方,然而這孩子就好像與她的血肉融為了一體,怎麼弄都掉不下去。
幾個月後,女子臨盆,卻不幸難產而死,臨死前她凄厲的慘叫響徹整座府邸,丫鬟們臉色慘白地往屋外一盆盆端出血水,在嬰孩發出第一聲啼哭的同時,她徹底沒了氣息。
女子自小被父母和兄長嬌養長大,一家人感情極好,她生產之夜,還在書院苦讀的兄長得知她情形不好,縱馬狂奔回來與她相見,行至山間險路,馬匹受驚將他摔了下去,他一路自山坡滾落,摔斷了兩條腿,日後再也不能行走了。
女兒命喪黃泉,兒子前程盡毀,老夫妻悲痛交加,對男嬰充滿怨恨,認定他就是禍害了他們一家人的喪門星,命管家將他投進水井裡溺死。
但男嬰沒有死,而是被藏匿在水井下的魔修撫養長大了,魔修身負重傷,眼看著肉身不保,他便盯上了男嬰,打算把他養大一些后再奪取他的身體。
六年之後,魔修認為時機成熟,打算對男孩動手,可就在動手前夕,他遭到功法反噬,金丹炸毀,產生的爆炸將水井炸塌了,一身修為也盡數湧入男孩體內,男孩就此成為了金丹修士,擁有了自保之力。
男孩如同水鬼般從井中爬了上來,殺光外祖一家,又為自己取名莫不臣,乃「天下之人莫不臣服」之意。
看完這段,白鹿對桃卿說道:莫不臣本是天生情種,靈性極高,然而自他的生母懷胎十月開始,他的情種就沒有獲得過絲毫愛意的滋養。
六年之後,魔修慘死,乾枯的情種受到金丹之氣的衝擊,便徹底枯萎了。
他天生無情、天生無心,修了三千多年的殺戮無情道,直到和你相遇,情種才重新生根發芽,讓他有了心。
說到這裡,它的眸光變得寧靜而哀傷,溫柔地注視著桃卿:如果他能早早地和你相遇就好了,這樣他的情種就不會枯萎,而你也……
忽然它的傳音一頓,眸光微微亮了起來:我們有辦法逃出去了。
桃卿睜大眼睛,連忙追問:「是什麼辦法?」
白鹿的視線落在桃卿腳邊的一群小兔子上:就是利用它們。
這些情絲兔是莫不臣的七情六慾所化,莫不臣將它們剝離出來,卻沒有和它們完全斷絕聯繫,既可以附身在它們身上,也會受到它們的反作用,是互相連通的。
所以只要適當運用神術和幻境,讓情絲兔們以為自己就是莫不臣,再引導它們對神國發號施令,神國同樣會把它們視為莫不臣,就會自動打開大門了。
白鹿將這番構想與桃卿說了,只是沒有點明小兔子們是莫不臣的情絲所化,才能充當莫不臣的化身。
桃卿聽完無疑是激動的,可他還是有些困惑:「我們該怎麼做才能讓這些小兔子覺得自己就是莫不臣?」
其實不難,白鹿說,就是讓這些小兔子們經歷一遍莫不臣的過去,為此需要用你的幻術來迷惑它們。
「讓它們經歷莫不臣的過去?」桃卿面露躊躇之色,不忍地說,「可是……這會不會太殘忍了?」
他構造出的幻境極為真實,小兔子們都有痛感,他實在不忍心讓它們也受到那些苦楚。
白鹿勸慰道,你不必擔心,它們會經歷莫不臣的過去,但也不會完全一致,在適當的時刻,你可以進入幻境拯救它們。
幻境自然不能和莫不臣的遭遇一模一樣,否則情絲兔受到那麼多的折磨,它們就會因情絲剝落而死,因而幻境必須作出改變,以很多的愛意滋養它們。
聽聞此言,桃卿放下心來,按照白鹿的指導,著手構築出相應的幻境,又將情絲兔們一隻只地抱進了幻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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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來無父無母,沒有名姓,被祖父母扔進水井裡,如同狗一般地被魔修飼養長大。
魔修給他的脖子套了狗鏈子,名義上是防止他逃跑,實則是以折磨他為樂,一個堂堂的金丹修士,自然不會用鎖鏈才能困住一個五六歲的凡人孩子。
井底常年張開一道透明的結界,隔絕井水,為他們兩人留下一片棲身之地。
這塊空間不大,而他被允許佔據的地方更是少得可憐,只有一副棺材那麼大,連翻身時都要小心翼翼地挪動,才不會觸碰到魔修給他畫下的線。
這條線是用靈力畫出來的,沾染著魔氣,他以肉體凡胎碰觸,每每皆會皮開肉綻,散發出一股烤熟的焦味,直到他滿身是傷,將魔修逗得哈哈大笑,他才肯賞給他一口飯吃。
他活得像狗,生命力也像狗一樣頑強,被魔修養了六年竟然還沒死,他思考過原因,大抵是因為魔修要經常打坐調息,沒空折磨他,他才有了苟延殘喘的機會。
這時他就會平躺下來,目光穿過清澈的井水,遙望著結界上方的井口,通過那一小塊天空觀看日升月落、斗轉星移。
井中時常落入東西,大半是花瓣和樹葉,小半是小鳥和蟲子,小鳥歡快地嘰喳著,在水中撲騰著翅膀給自己洗澡,每次他都看得十分入神。
直到這一天,井水中落入了陌生的東西,圓圓的,輕輕的,晃晃悠悠地漂在水上,半晌沒有沉下來。
他凝視片刻,覺得這東西可能是只藤球,不過他只是聽路過的家僕們提起一次,從未親眼見過實物,無法確定自己的猜測是不是真的。
他姑且叫它藤球。這顆藤球隨著水波的搖曳而晃動,而他的視線也隨著它移動,可以這樣看一整天。
忽然,他聽到井外傳來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家僕們著急地喊著什麼,似乎是「小少爺不要過去」。
井口落下的天光微微一暗,一個男孩趴在井邊小心翼翼地探出了頭,饒是他不辨美醜,也本能地覺察到這男孩生得極漂亮,如同冬日落入井中的雪,乾淨純潔又可愛。
男孩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眨巴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向掉在井中的藤球。
那一刻,他們的視線交匯了,可男孩看不見井水之下的他,只有他淺色的琉璃瞳清晰地映入了男孩的身影。
男孩看到球,軟白的小臉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奶聲奶氣地對家僕抱怨道:「你們還說球沒有滾到這邊,我都看到了,明明它就在水裡。」
「你們都嫌麻煩,不想給我撈球就算了,我不怪你們。但我需要一隻網子,我要自己撈球,這樣總可以了吧?」
「使不得啊,小少爺!」
家僕為難地說道:「小的們為您做事天經地義,豈敢嫌麻煩?只是這口井和其他的不一樣,邪性得厲害,總管也從來不准我們碰它,說是井裡面有動靜,鬧鬼!」
「有鬼?什麼樣的鬼?」
男孩吃了一驚,卻更不安分,輕輕地扒住井口的邊沿,有些期待地說道:「我還沒見過鬼是什麼樣子呢……對了,我叫卿卿,不知井裡住的是鬼娘子還是鬼郎君,如果你真的在,可不可以出來和我見一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