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雨師妾（十九）

「不知此物是做何所用？」

金老太夫人抬起手腕,她與女兒的腕上捆著一條細繩，而李觀漁與愛子、枯梅師太與華真真等人也一樣，如一條繩上的螞蚱。

「此舉是否有些不妥當？」李觀漁的臉色也不太好，道：「老夫的內力都震不斷這繩索,倘若出了什麼事,貴方可擔待得起？」

姬冰雁略一頷首,並未言語,而性格直爽的豹姬已經抽出長劍，道：「我試一試。」

她鋒銳的劍刃本該無堅不摧,卻割不斷這條古怪的繩索，無論怎麼用力,銀色的繩索都毫髮無損,甚至連一道痕迹也留不下。

「這是必要的程序，請不要見怪。」

丁楓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眾人稍安勿躁，解釋道：「真龍沉睡之地在一處地下的溶洞,溶洞之中千窟百孔，並且有迷霧環繞,就是我家公子進入其中，稍不注意也會迷路,所以必須捆上特製的繩索。」

枯榮大師念了一句佛號,有點抗拒的皺了下眉，雙手合十,道：「老夫有一甲子功力，可以聽聲辨位,應當不必多此一舉。」

「枯榮大師此言差矣。」原隨雲輕咳一聲示意,對不解的眾人微微一笑,道：「蝙蝠公子已經服用了龍血，難道他就沒有一甲子功力么？對方甚至比我們更加熟悉地形。」

「…………」

眾人一下說不出反對的話了，他們已心知肚明，蝙蝠公子是一個瞎子，一個瞎子聽聲辨位的功夫，豈不是比正常人要強得多？

「多謝原公子仗義執言。」丁楓揖首行了一禮，又道：「……非是蝙蝠島包含歹心，實在是溶洞中的迷霧太過可怕，那是真龍在沉睡之時的吐息，人在其中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見，就是再大的本事也沒有用。」

他道：「而這繩索經過特殊的鞣製，摻入了鮫綃和一根龍的鬃毛，可以不受龍息對金鐵的腐蝕，只要用龍鱗就可以割斷了。」

——龍的一根鬃毛，這是蝙蝠公子在龍女身上得到的最後一件寶物，確切的說，是最後一件寶物的一半，竟然被用在了這裡。

金老太夫人道：「原來如此。」

眾人心中的疑惑稍解，心思各異的取出自己那一片龍鱗，而後丁楓取下夜明珠，令大廳再一次陷入黑暗之中，道：「請各位按照繩索前後順序，跟隨在下到溶洞中去。」

他起身帶路，第一順位正是枯梅師太與原隨雲幾人，楚留香握住龍女的手，沒有任何小動作，只是無聲的傳遞去自己的體溫。

「…………」

龍女與氣運之子並肩而立，側目看了一眼他英俊的、堅定的臉龐，視線定格在他清澈的桃花眼、以及總是噙著笑意的薄唇上。

他一直都很主動，清晰而又明確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對方需要什麼，可以堅定不移的表達出自己的態度，這一點難能可貴。

漆黑一片的溶洞，鐘乳石倒掛在幾丈高的石壁上，除了腳步聲，就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呼呼風聲，像是厲鬼或者野獸在哀嚎。

很快，眾人的四周出現了迷霧，沒有光源的黑暗之中，人類本不應該看到它，可是這霧氣竟如藍幽幽雲煙一樣，其中還閃爍著星子似的熒光，如夢似幻，美到令人窒息。

華真真痴迷的道：「師姐，真美啊——」

「美麗之物最是致命。」高亞男忍不住皺了下眉，懷疑的道：「聽說龍蛇相似，雖然真龍是祥瑞之物，不過有些大蛇吐出的氣息可以毒倒獵物，這些霧氣不會也有毒吧？」

丁楓的聲音從前方傳來，道：「大家可以放心呼吸，這些雲霧不僅沒有毒，而且可以強身健體，只是會對金鐵之物產生腐蝕的效果，也是龍類在沉睡之時的自保手段。」

楚留香淡淡的道：「看來蝙蝠公子已經用人做過實驗了，所以才能夠如此斷定。」

他是一個善良、溫和的人，在江湖上成名十年從未殺過一個人，也很少動怒，在見到石室中那些眼皮被人縫合的女子時，就已經對蝙蝠公子生出了怒意，如今更是如此。

氣溫一點點的下降，很快就冷的人牙齒都在發抖，讓人不得不運轉內力發熱，過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眉毛上都結了層冰碴。

「玉函，再堅持一下，你若不想一輩子高不成低不就，讓你爹被人罵虎父生了個犬子，就給我忍。」李觀漁的神情嚴肅，不得不輸送了一些內力給凍到臉色發青的愛子。

金老太夫人也快堅持不下去了，她的年紀大了，內力也一般，身上價值連城的暖玉本該冬暖夏涼，此刻赫然已經碎成了兩半。

她嘆了一口氣，道：「不愧是真龍埋骨之地，這寒氣深入骨髓，令人的奇經八脈都一起痛癢起來，竟然是在拓寬經脈，若是習武之人自幼生活在此處，成就定然可怕！」

楚留香輕咳一聲，他的睫毛上也掛了一層白霜，可身上一點也不冷，一旁的姬冰雁與豹姬已經裹緊了衣衫，凍到臉色發青了。

他的懷中有一件物事，一顆瑩潤、雪白的珍珠，是初遇時龍女所贈的定情信物，一直在發出融融的暖意，讓他免於冰凍之苦。

姬冰雁取出一張手帕，擦去眉毛上的白霜，冷冷的道：「那位蝙蝠公子不就一直生活在此處么？他的成就也的確十分『可怕』。」

龍女的視力極好，遙遙的看了一眼枯梅師太幾人，發覺她與原隨雲的身上也沒有出現白霜，這正是服用了龍血的特徵，內力變得冰寒無比，龍息的冰冷也就微乎其微了。

她的視線轉冷，在楚留香的手上寫：你猜的不錯，原隨雲就是蝙蝠公子，他與枯梅師太都服用過了龍血，等一下務必要小心。

「放心，我一定會活下去。」楚留香捏了一下美人的掌心，示意她不必擔心，心中則提起了戒備，將這個消息也告知了姬冰雁。

枯梅師太竟也是蝙蝠公子的人，這一點讓他有點驚訝，畢竟枯梅在江湖上也稱得上德高望重了，居然會和原隨雲這樣心狠手辣的人狼狽為奸，高亞男又知不知道這件事？

又過了一會兒，雲霧不那麼多了，溫度也終於回升了一些，楚留香眉毛和頭髮上的白霜也化了，讓烏髮濕淋淋的貼在臉頰上。

前方出現了一絲光亮，無盡的黑暗終於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朦朧的微光，哪怕是姬冰雁，此刻也不由生出了豁然開朗之意。

這溶洞的盡頭，赫然是一個高達幾十丈的天然巨窟，石壁上遍布倒掛的石鐘乳，一直在滴水，地上是一個不知多深的寒潭，眾人就踩在淺水之中，從一處孔洞鑽了出來。

一到這天然巨窟之中，似乎所有人都失去了言語的能力，打不出半點聲響，只能聽到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在場之人無一不是在江湖上跺一跺腳，就能讓人心驚的人物。

「這、這——」

在這個世上，能讓金老太夫人、天下第一劍客李觀漁、枯榮大師，甚至一向從容的楚留香都驚嘆的景緻，估計也只有這裡了。

在巨大的、天然的溶洞之中，人類的存在是如此渺小，雪色的流雲翻卷不休，藍幽幽的霧氣中不時有星子似的熒光閃爍，地面上結了一層冰，草木上也都掛著一層白霜。

——而最讓人驚嘆的，則是在光潔如鏡的冰面上，竟卧著一條美麗而又威嚴的龍！

它的身軀如山脊一般綿延起伏，足有數十丈之長，隱沒在雪白的流雲之中，晶瑩剔透的鱗片上閃爍著珍珠與貝母的光澤，雲霧在它幽藍的鱗片上凝結出一層細小的冰晶。

「…………」

楚留香的目光之中滿是驚嘆，一瞬不瞬的凝視著半空之中的真龍，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在心中激蕩，過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看向身旁傲然的龍女。

事實上，不只是他自己如此失態，就連姬冰雁一貫冷淡的眼神之中，竟也露出了奇特的光亮，氣息也有一瞬間的紊亂，一向古井無波的目光之中出現了異色，不可置信。

他們與龍女同行了幾日，見過她的龍角與龍尾，已可窺見本體的幾分風姿，可一看見她真正的龍形，還是忍不住要驚嘆震撼。

華真真一臉痴迷，道：「它可真美，不愧是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生物，人類的辭彙與語言，決不可能描述出它千分之一美麗。」

書籍之中龍的形象多是威嚴、威武、強悍，著重於突出它的氣勢而非外表，然而事實上......冰面上的生物美麗的近乎於夢幻。

高亞男也瞳孔巨震，勉強維持著冷靜的神色，握劍的雙手微微顫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受到的衝擊已經超過了預期。

「龍」，不愧是古往今來力與美最完美的結合，它伏在光潔如鏡的冰面上，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眾人看到了竟然只會覺得輕盈。

「這就是龍，行雲布雨的真龍！」

枯榮大師的臉皮僵硬的抽動了一下，一點一點的揚起頭，像是生鏽的零件在摩擦一樣艱難，幾乎維持不住表象，語聲嘶啞的說道：「一條死去的龍，尚且有如此威勢……」

金老太夫人道：「不止如此，溶洞之中本來不該有生命，可地上的草木清香怡人，倘若你們折下就會發現，它們是龍涎草。」

龍涎草是一味葯，只在某些失傳的古籍之中有記載，相傳是在真龍沉睡之地，草木沐浴在龍息中，久而久之就會變成龍涎草。

無論什麼藥方子，只要加入一點龍涎草晒乾后的粉末作為藥引，就可以讓藥效數十倍的發揮，並且沒有一點副作用，若是配以參茶來服用，還可以強身健體，延年益壽。

姬冰雁立刻去看，發現草木上不是掛著什麼白霜，而是這草木不同尋常，本身就通體晶瑩剔透，宛如一塊價值連城的白玉雕琢而成，而且觸手柔軟、渾然沒有一絲雜色。

「屍身不腐，留有餘香。」李觀漁背後寒毛直豎，作為劍客的直覺讓他毛骨悚然，忍不住確認道：「這條龍真的已經死去了么？」

他總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似乎被什麼可怕的存在盯上了一樣，冰面上的龍儘管閉著眼睛，可看起來仍然和生前一樣的強悍。

丁楓道：「這是自然，不然一群螻蟻一樣的人類闖入它的沉睡之地，它為什麼不發怒呢？各位請仔細看，這條龍的身上有很嚴重的傷，縱然沒有死，也沒力氣反抗了。」

眾人凝神去看，果然，只要不去注意龍類令人窒息的美麗，就可以發現它的身下有一絲蜿蜒的血跡，還有一些散落的碎鱗片。

「…………」

楚留香心中一痛，那血跡所在的位置正是七寸之處，蛇類的命門在七寸，龍類自然也一樣，龍女的龍珠就在此處的逆鱗之下。

丁楓道：「各位稍安勿躁，常言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更何況是一條可以呼風喚雨的真龍？它的四周有一重看不見的屏障，必須各位齊心協力，用內力擊碎才能接近。」

金老太夫人心中疑惑，道：「真龍的壽命不知有多麼久，或許已經有幾千年，它的護身屏障何其堅固，我等不過是區區修行了幾十年的凡人，即使合力恐也無法擊碎。」

「金老太夫人所言不錯。」李觀漁面帶疑色，道：「老夫雖然自負於劍法無雙，心中卻也有自知之明，此舉無異於以卵擊石。」

丁楓笑了一下，悠悠的道：「各位有所不知，真龍仁慈，這護身屏障本有一座蝙蝠島那麼大，是它身死之前為了保護島上的人不被海嘯吞噬所設，近年來越來越小，已經不堪一擊了，只要我等合力，就能擊碎。」

楚留香淡淡的道：「真龍仁慈，可她不知道，人類之中多的是恩將仇報的豺狼。」

這件事，龍女也已經想了起來。

那時十幾年之前，尚且年幼的蝙蝠公子定下了奪取龍珠的計劃，並親自執行，他趁龍女帶他遊玩收回龍珠虛弱之時，用龍鱗打造的短刃重創了她，差一點割開她的咽喉。

與此同時，風暴到來了。

蝙蝠島上的工匠們神色驚惶，龍女本可以開啟屏障，自己回到水中養傷，可是為了人類，她還是將護身的屏障留給了島上的人類們，甚至來不及回到龍宮就陷入了沉睡。

她沉睡之後，原隨雲命人去漁村之中散播消息，操縱人心，推倒了龍女的廟宇，而等他花了三個月，終於在溶洞之中找到龍女本體時，護身的屏障已經回到了她的身邊。

這一次，它不再對這個可怕的人類幼崽打開了，他的特權消失了，即使屏障的力量已經消耗了大半，可也不是一人所能撼動。

經過無數的實驗之後，原隨雲終於發現了一件事，人類的內力可以打開屏障，儘管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瞬間，可服用過龍血的人內力冰寒，與真龍出自同源，所以不可用。

不多時，眾人已經取出龍鱗，紛紛割斷了手腕上的繩索，在丁楓的指揮之下選好了一處相對薄弱的位置，準備合力擊碎屏障。

「…………」

楚留香沒有立刻動作，他的神色冷的可怕，薄唇平直而冷酷的抿緊，甚至有一瞬間想立刻動手，哪怕是同時面對數不清的可怕對手，也不想他們做任何會傷害龍女的事。

龍女寫道：你也一起，我這具身體只是一片龍鱗與海水凝成，不打破屏障，也無法接近自己的本體，然後為我爭取一些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