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008
上方的燈白亮,光線稍略晃眼。兩個人暴露在明澈之下,無所遁形。舊日的情人共處一室,往昔的親密繾綣不復,儼然就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彼時只有橫在其中的分明界線,各自為據,兩不相干。南迦的態度直白,那份疏離感不作掩飾,挺乾脆——先一步撇清關係,不願再沾惹上旁邊這位。終歸是過去式了,也沒必要再有羈絆牽扯。認不認得出也就那麼大回事兒,本質上不重要。聞言,紀岑安斂目,久久不語。她們此時的對比差挺大,看著就不屬於一個世界,相差甚遠。南迦華貴禮服加身,即使臉上泛出些微不經意的憊態,可與幾年前沒有太大的改變,依然是明艷大方,優雅不失風度,一如既往的像天上白月,居高而不可觸及。紀岑安就差遠了,丁點當初的影子都找尋不到,光芒被蒙了一層厚灰,陰沉黯淡,在她身上只能看到近幾年來積攢下的灰敗頹喪,再也沒有那種張狂的意氣風發。像是逐漸衰亡的星子,恣意燃燒時璀璨奪目,無可比擬,落寞后只餘下若有若無的殘存痕迹,且隨時都會熄滅。雙方中間差出了一線天,看似近,實則十分遙遠。不過分開了三年,兩邊已是物是人非,八竿子打不著的程度。紀岑安知趣,靜默片刻,低聲交代道:「這次回來是有點事要辦。」了解南迦,明白那是何意。也不糾纏或怎樣,一一都講清楚。「前幾天……」紀岑安接連說,停了下,斟酌醞釀須臾,「不知道你會過去。」南迦不喜歡她跟著自己,得講一下。也怪她自個兒做的孽,以往有段時間像陰鷙的控制狂,因著妒忌南迦對外人好,對徐行簡溫柔,便剋制不住做了些過分的行為,不僅天天如影隨形地跟在南迦身邊,這人做什麼都要橫加干涉,甚至到了後面還差點干出衝動的蠢事,險些一發而不可收拾。她對南迦的佔有慾極重,一度達到了病態的地步。大抵是人在特定的階段總會發幾次神經,這種情況在紀岑安身上顯現得尤其突出,她把南迦從裡到外都當做了自己所有,容忍不了南迦將心思分出來,只想這人徹底歸屬於她,所以做了太多任性妄為的事。那時的南迦必然不接受這些,以至於紀岑安又耍了別的上不得檯面的手段,逼著南迦讓步,偏執到無可救藥。她們好多次都快崩了,南迦厭棄她,憎恨她的所作所為,數次想要出走,但紀岑安不放過南迦,不論如何都不允許,到最後還是沒能分開。時至今日,南迦仍不放心紀岑安,這份經歷深入骨子裡,忘懷不了。雖然紀岑安沒了昔時的資本支柱,可那不代表她一定改了。有的人根里就是歪的,本性難移。有的道理紀岑安現在也懂了,能理解一二。知曉對方的顧忌,因而回以該有的解釋。沒跟蹤,僅是巧合。南迦對這個回答沒有太多的表示,輕輕說:「之前好像也在紫府路看見江小姐了。」紫府路,上次那個等車的路口。夜裡出去見楊叔的那次。紀岑安坦誠,嗯了一聲。不否認,沒有說謊。「到那邊見了一個朋友。」她回道,點到即止,未挑明見的是誰。南迦是認識楊叔的,還挺熟悉。曾幾何時,楊開明就是這裡的管家,直到紀岑安把房子過戶送給南迦后,楊叔也還在這邊工作了一年多。紀岑安不知道南迦如今的發展,是哪樣的身份,也不會輕易將楊叔推出來。當然,也沒必要講。南迦不會關心她的事,多半也是當無用的廢話聽。有的方面不必再提,終究是兩條路上的人了,各有各的方向。而於她所料的一致,南迦面上觸動不大,聽完后亦不在意她的近況。講清楚主要的,南迦才將話題揭過,轉而問了些另外的。語氣依然輕描淡寫,完全是在跟哪個不相識的人談話,溫和,從容不迫,絲毫看不出異常。也是怪冷情的,但亦符合這人本身的性子,南迦從來都是如此,只不過當初是抵抗不了紀岑安,許多時候不得已而為之罷了。眼下不用再顧及紀岑安的臉面,便不必再如往常那樣。南迦不上心問:「江小姐之前在哪裡高就?」
紀岑安說:「一直沒定下來。」「張老闆說你是江臨人。」「嗯。」「地方還不錯。」「嗯。」南迦眉眼倦怠,有點累了,「在那邊待了多久?」「……」紀岑安遲鈍不張嘴,思忖良久,開口說,「不到一個月。」……張老闆,張林榮,小酒吧胖子老闆。雙方講著一些過場話,好似眼下的信息才是真的。南迦亦真將紀岑安當做了「江燦」對待,明面上還算客氣,可心意不達眼底。比之頭一回見面那次還冷淡,都未曾正眼看過她。也是。五年前紀岑安好歹有紀家二小姐的身份加持,誰見了她不給兩分薄面,即便是心裡不喜歡,可臉上也得裝出熱情熟絡的樣子來。南迦當時不就是這麼做的,看紀岑安不上眼,但迫於壓力也要周到接待,末了還得接受紀岑安的邀請,與之共同乘車離開慈善晚會現場。如今紀岑安又是什麼地位,哪能有相同的待遇。也算是南迦有修養,換做是其他人,那些個被紀岑安得罪過的,記仇的,她今天不死也得脫層皮,別想好過。一報還一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可能是混跡在外經受了那麼久,紀岑安此時倒沒多大的感觸,沒了當年的心眼和戾氣,倒也能平心靜氣。不知道這是要做什麼,紀岑安暫且都順著,沒提要走,也不講不愉快的。南迦沒喝那一小口酒,但身上的酒氣很濃,挨旁邊就能聞到。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加之夜裡熬到這麼晚,南迦眼裡都泛著些許紅血絲,整個人瞧著慵懶且漫不經心,舉手投足間都透露出一股子隨意,眸光無神散著。應當是有點醉了。紀岑安看得出來,對方心情也不大好,很差。綁在一起那麼長時間,紀岑安也不是一點都琢磨不透對方,南迦有的習慣還是沒改,譬如心頭有事時就愛耷著上眼瞼。南迦提起了那個打架的男生,講了一嘴。男生是南迦某位老師的兒子,為人品行端正,那天跟人大打出手其實也不是為了所謂的「兩男爭一女」,而是那個混混硬要去騷擾女孩子,男生看不慣,挺身而出保護女孩子。當事的女生也是徐行簡的學生,很普通一姑娘,臉皮薄沒社會經驗,遇到這種事不知道怎麼正確處理,一開始被欺負了都不敢聲張。現在派出所那邊已經解決問題了,後續是打架的事和解了,但混混要為自己的言行買單,免不了一頓道歉理賠。南迦慢條斯理抬起酒杯,輕啜了一小口。終還是將那杯酒喝掉,一飲而盡。「不喝么?」南迦問道,身子倚在沙發靠背上。酒勁上來了,有些難受,飽滿的胸口便隨著呼吸重重起伏了兩下,緩了緩氣。紀岑安很久沒飲酒了,不再碰這個。日子都過不順當,沒錢買,也沒那心思。南迦也不勸她,一會兒站起身,有條不紊走向卧室那邊。紀岑安扶了她一把,隨在後面。到底是親密相處了幾百個曖昧不清的日夜,有的話不用講,雙方都清楚該怎麼做。她們一起到床那裡,推開隱藏的衣帽間門。南迦脫掉鞋進去,柔聲說:「江小姐,能再幫個忙嗎?」紀岑安跟著,知曉要幫什麼,徑自從衣帽間最里處取下一件白色絲質睡袍。這一幕在過去時常發生,只是身份對調了,以前是南迦幫紀岑安,而不是紀岑安動手。她總有一堆花樣磨苛南迦,讓南迦給自己換衣服,讓其做點什麼,有時老是不消停,不教南迦順心好過,直到南迦求饒為止。禮服被褪下,倏地落到地上。
南迦背對站著,但紀岑安能從側面的鏡子里看見。對方腰后的刺青還是那個,沒被遮蓋,是原來的形狀。並蒂而長的雙生花,一株雙艷,蜿蜒扭曲地向上纏繞攀附,從下方往上生長,斜斜接上脊柱溝那條性感分明的線條,妖嬈且神秘,乍一看真像是植株扎進了柔嫩的肌膚里。紀岑安的親自給南迦文的,每一針都是她下的手。她幾乎都忘了為什麼會為南迦文身,眼下看見了,回想起來,似乎只是出於二人間的一次賭約。南迦輸了,允諾她一個任何條件的要求。她的要求就是這個。文的時候太疼,南迦罵她。她不停手,堅持到結束。看了會兒,紀岑安將睡袍披南迦身上,片刻,難得主動問一句:「今晚去了哪兒?」「中心區,西柳路那邊。」南迦說。紀岑安垂垂眼,往下瞅了瞅,從後面伸手向前,不慌不忙把細細的睡袍帶子繫上。「去做什麼?」南迦一動不動,任由她伺候,回道:「有個畫展,過去看了下。」「給朋友捧場?」「不是。」紀岑安說:「那是受了別人的邀請。」南迦頷首,輕聲細語:「算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聊,頗有時光倒流的幻覺。她們之間也不是沒有這麼和睦的時期,有一陣也挺好的,跟現下的情形差不多。不過那段日子維續的時間不長,沒超過半個月。如此近距離緊挨著,又是這樣的場景……有意無意的,紀岑安感覺到南迦往後退了些,抵到了自己懷中。她身形一滯,沒了后一步的動作。面前的女人溫軟,酒氣中帶著淡淡的香水味。木質調的氣息,豆蔻的柔和中夾雜著白麝香的穩重,清淡,又極有層次感。記憶中熟悉的味道,絲毫沒變。衣料太單薄,前後依靠在一處,相互都能清晰感受到各自的體溫,以及對方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和變化。南迦又往後挨近些,一隻手搭在了紀岑安還沒放下的左臂上。紀岑安僵著,沒回應。睡袍將女人有致的身形曲線淺淺勾勒出來,襯出內里的高低弧度,甫一低眼就能看個清楚完全。南迦微微用力,揉捏著她的腕節。一下,兩下……紀岑安指尖不受控制地動了動,濃密的眼睫輕顫。衣帽間的燈光不如外頭的刺眼,多了兩分朦朧氤氳。無形的壁壘不知不覺間築起,將她們都困束其中。南迦轉過身,抬手摸摸她的臉,舉動輕柔緩慢,拿掉那頂鴨舌帽。紀岑安沒阻止,不攔著這人。少了帽子的遮擋,凌亂的頭髮垂落,那張久違的面孔輪廓便顯露出來。指腹在她臉側劃了划,撫到下巴那裡,停留兩秒。南迦望著她的眼睛,直直對上,低聲問:「為什麼要回來?」眼皮子半合,紀岑安別開了臉。不願意對峙。沒說話,避而不答。……南迦也不需要她的回答。手又撫向她的耳後,南迦摸到了口罩繩子,卻不解開,只拂了拂她的頭髮,細心將其別到後面,再是緩聲說道:「其實也不是很像,你跟她不一樣……」